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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文学]无字 张洁-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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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其他木管乐器的发音完全不同,它能使八度上的泛音不只在八度上,而是在十二度上发生,是木管乐器中性能最高的乐器,即便比它音域广阔的乐器,也不能比它发出更好的效果,尤其在控制渐强或是渐弱的时候。   
  而降B调的移调单簧管——也许称它为“黑管”更符合以下行文的听觉效果——它的音域可以从低音谱表第三线的D音开始,吹奏三个半的音程。   
  特别是它的低音部分,音色消沉、悠远、辽阔而神秘,中部音色优美而洒脱,高音部分尖锐而狂野。所以在管弦乐器中,它的表现力最为自由丰富。当叶莲子如萧萧落木在塬上飘零的时候,当零孤村的日子,于叶莲子不过是一阵又一阵黄风,掀起一层黄土掩盖另一层黄土的无穷反复,她就是这样一支在低音区徘徊不已的黑管。像一支配置失衡的交响乐,这支循规蹈矩的黑管,在低音区实在叙述得太多、太久,为什么它就不能从各路乐器慢板沉滞的叙述、铺垫中,突兀而锥心地挣扎出来,给它们来一个finalt,飞扬、飞升、萦绕,最后不是消散而是凝固在苍穹,只留下定音鼓,在那个广下面,为她的坚忍一下下叩击出行文的重点?   
  有什么能像那个的不甘、吁求和尖啸那样,为不会呼救的叶莲子,喊出她的无助?!   
  这件穷叶莲子所有的大衣,却使马文忠感到深受愚弄。而秦老师的义正词严,对赵老师如风过耳,对吴为的那顿毒打,仍然不足以消解他的心头之恨。这两个小男人,双管齐下到朱校长那里连告状都算不得,而是说了不少这个女人的“小话”。自然是“寡妇门前是非多”的小话。   
  他们的小话,不能说事出无因。   
  顾秋水把叶莲子扔在宝鸡“工合”以后,陆先生的确给了叶莲子母女一口饭吃,可是生活上的很多琐碎,还得靠叶莲子自己解决,比如说挑水。东北女人似乎,都没有受过肩挑的训练,还有劈柴,诸如此类。住在隔壁单身宿舍的廖瑞鸿,身强力壮、为人和善,在吴为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担负起这些任务之前,常常帮助叶莲子买粮、买柴、担水。   
  对于叶莲子,廖瑞鸿知道的并不很多,只听说她的丈夫把她们扔了。   
  “工合”的待遇本来就差,可以说是宝鸡所有机关中待遇最差的一个。他一个人生活就很难维持,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就更难了。   
  她看上去总是郁郁不乐,永远穿着一件阴丹士林布的旗袍,虽衣着朴素,但庄重大方,容貌气度雍容不俗,看得出很有教养。多年以后,“工合”旧人也许忘记了叶莲子这个名字,却依稀记得那个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人和她的音容笑貌。   
  “工合”的活动,叶莲子参加是参加的,看上去却很勉强。她也可以不去,可能又担心不去会让赏了她一口饭吃的陆先生不高兴。   
  偶尔可在阅览室见到她,翻翻书籍或杂志,廖瑞鸿瞟过她手里的读物,不过是《工合月刊》《工合通讯》,或是小说《安娜·卡列尼娜》。   
  有时开晚会、舞会,叶莲子也带着孩子在旁边站站或是坐坐,自己却从不唱不跳。廖瑞鸿对这个不言不语的女人,充满莫名的同情,宝鸡又只有一条街,就是不想碰见,也会在街上常常碰见。有次到西城关的饭铺下小馆,在那小馆的楼上,他看见叶莲子带着吴为“下馆子”。她们要了一碗羊肉泡馍,就摆在吴为的面前。吴为吃得鼻涕交流,看得出那孩子久已不食肉味,可一旦在碗里看到一块肉,总是大呼小叫地说:“妈妈,妈妈,肉,肉。你吃,你吃呀厂夹着那块肉就往叶莲子的嘴里塞。   
  叶莲子一边躲闪,一边静静地说:“小心,别掉在地上……你吃吧,妈妈吃饱了。”   
  他站在她们背后看了很久,最后忍不住走过去说:“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叶莲子这才看见他,温婉地笑着说:“您请。”   
  她笑是笑着,可是她的笑里全是拒绝。   
  谁见了这拒绝也会明白,这个女人到了山穷水尽、难以活下去的地步。   
  她自己可能也知道人人都明白她的山穷水尽,又懂得不能向任何人求救,于是不管见了谁,就先硬硬地隔离起一道退避三舍的警戒和绝不求援的樊篱。   
  又因这山穷水尽,有一份自惭形秽的畏缩。由于自尊自爱,这份畏缩又被千辛万苦地包裹着。   
  廖瑞鸿要了一碗红烧肉和一盘雪里蕻炒肉丝,这对穷困的他也是不小的破费,对吴为说:“吃吧。”   
  叶莲子推谢着:“您自己用吧,她吃饱了。”   
  吴为却不懂事地分辩着:“我没吃饱。我能吃二点儿吗,妈妈?”   
  还没等叶莲子回答,廖瑞鸿就代她说道:“当然,妈妈同意你再吃一点儿。”看着吴为狼吞虎咽的吃相,叶莲子调过脸去。   
  好在油灯很暗。   
  可是吴为偏偏还嚷着:“妈妈,你吃呀,你快吃,你怎么不吃呢?这肉可好吃了——哎哟,可好吃啦——”她一边说,一边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不知怎样才能表达她的惊喜。   
  出生伊始,除了苦难,吴为几乎没有经历过如此的铺张:那窄小的、没有上过油漆的松木楼梯,那悬在一根梁木上的暗色油灯,那张小八仙桌,那碗羊肉泡馍,还有那碗红烧肉和点缀着几根鲜红辣椒丝的雪里蕻炒肉丝,特别是那几根鲜红、醒目的辣椒丝,如此旗帜鲜明地安慰着她饥饿的肚子和心灵。噢——还有那个小饭馆的气味……在她并不久远的生命之旅中,简直具有开篇的意义。   
  不过回到家里,她就开始胃疼,并拉起了肚子。   
  何况廖瑞鸿和她们还是邻居。日本飞机场就在不算很远的运城,说来就来,每当警报响起来的时候,他还常常陪着她们一起跑防空洞。   
  于是他的同情就有些变质。如果他在篮球场上投进一个球,而恰好叶莲子就站在球场边的话,他就会得意地朝叶莲子望望。   
  但她多半没有注意他的投球,她之所以站在球场边,不过是因为无着无落、心绪彷徨,又不知怎样才能消受那份凄惶,便试着寻找一个可以暂时分散的地方。   
  这个拿文明棍、穿西装,全副装备非常西化却土得不得了的廖瑞鸿,从未人过叶莲子的眼。就是他不土,她也不可能和他设计什么前程。   
  但不论叶莲子与他距离如何渺茫,他总会在她困顿时伸出援助的手。自“工合”相识起,从未停止,好比这个代课教师的位置。   
  叶莲子怎能不知道廖瑞鸿企盼着什么?   
  她在最艰难的日子也舍不得典当的顾秋水那个英国烟斗,最后给了秦老师,而不是廖瑞鸿。   
  她既不能还报廖瑞鸿,也就不能接受秦老师的爱慕,否则她就同时对不起两个男人。   
  除此,为秦老师缝缝补补之外,她就再不能多做些什么。   
  秦老师明白个中艰涩,只在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时候才会问一句:“你怎么了?想开点儿,什么难事都会过去,再说,还有大家呢。”他说的那个“大家”,就是“我”。   
  叶莲子也不回答,只是含泪凄然一笑。   
  秦老师就想,唉,她又想起了以往的事。   
  零孤村于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解放,一夜之间,叶莲子从“黑人”变成了光荣的人民教师,从此不再流落天涯。朱校长不知何处去了,校长一职由秦老师递补。   
  李老师也好,还是什么老师也好,再不敢欺压她。   
  叶莲子的脸上,终于有了那种真正可以叫做笑的玩意儿,既不是顾秋水赏给她的,也不是为求一口饭吃强做出来的,而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私人财产。   
  她在那位女军代表身上,看到了如她一样无依无靠的穷人的希望,认定那宽大的灰军装就是她的护翼,以至每每看到那种宽大的灰军装,就想跑过去抓住它,放在脸上贴一贴。   
  特别是吴为得了风湿性心脏病,而且病情发展很快,军代表马上和医院联系,让吴为住进医院,病情很快得到了控制。直到治愈出院,叶莲子没有为一分钱操过心。她老是说:“要是不解放,吴为早就没命啦!”叶莲子对共产党感恩戴德,也以叶家翻身的事实教育着吴为。在她退休前的几十年里,孜孜不,懈地追求着进步,以成为共产党中的一员为至上的荣幸。   
  她拼却全力奔向那个目标,也确实接近了那个目标,但在最后的冲刺中被拦在界外,并且永远不知道她被罚“出局”的真相。   
  零菰村解放的第二天,马文忠就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两年后回到学校,向全体师生作了题为《英雄平叛四川残匪》的报告。那时候叶莲子还没离开零菰村,回想当年马文忠“借”钱的往事,只能是一片迷茫。   
  二十多年后,还有一场叫做“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运动。据地理赵老师揭发,秦老师曾在国民党空军服役并计划劫机飞往台湾,秦老师因此被革命小将打断了腿。按说折断一条腿本不是大不了的大事,秦老师又不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当他还是一名国民党空军士官生的时候,就在篮球场上断过一条腿。但在革命风暴中折断的这条腿,却未能得到及时的修复,于是伟岸的秦老师变成了一个侏儒。“文化大革命”后期,一度被废黜的政治力量回归原位,地理赵老师从革命变成反革命,妻子与他离婚,又祸不单行地得了癌症。秦老师虽然拖着一条未能修复的断腿,照顾病床前亲情空缺的赵老师,却无法使他免去疼痛的折磨。赵老师离世前时那些日子,疼痛至极的惨厉哀号响彻整个病房,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10   
  漏题事件之后,吴为害怕了人。   
  她那独来独往的行径便始于此。   
  就连乡里人忌讳和厌恶的乌鸦,也比人更让她感到可亲可近。   
  冬日的黄昏,她常常站在丹阳观下的寒风中,对着远处的水坑以及水坑那边越来越朦胧的景物发呆。只有乌鸦的黑翅在天空中掠过时,她的思绪才随之流动起来。一阵寒风把另一阵寒风逼进乌鸦的喉咙,又在它们的喉咙里化作一种叫做“寒”的气味飞出。吴为正是在零孤村冬日黄昏的乌鸦喉咙里,嗅到了那种叫做“寒”的滋味。除此,她再无从领略那种叫做“寒”的东西。   
  那时候的乌鸦也多,一阵阵乌鸦,黑压压地一片过来了,又黑压压地一片过去了,很成阵势。   
  特别在傍晚,乌鸦的聒噪给暮色添上多少凄迷,而不是乡里人所说的霉晦。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到傍晚它们就没有了主意,到处找而又老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它们在黄昏的暗影里彷徨着,黑潮般地刷——过来了,刷——又过去了。   
  它们一次又一次投向那些砖窑、树林、废塌的庙寺——其中必有一处是它们晚来可以栖息,类似家园的地方——却好像一次又一次发现自己的失误,便越来越失控、越来越心慌意乱地聒噪着,从那些砖窑、树林、塌废的庙寺上一再惊掠而起。   
  乌鸦们在寻觅的呼唤中嘶哑了喉咙。那嘶哑的声音,在向晚越来越紧的寒风里,是那样有苦无处诉地让她心有灵犀一点通……   
  乌鸦们肯定不知道,正是它们,在吴为的心里早早留下了对黄昏的依恋和伤情。   
  特别在漫天漫地雨水横流的日子,乌云和雨水挤迫着它们,重压着它们,刁难、戏弄着它们,逼着它们在茫茫的天际不停地飞,飞,飞……它们不得不更力D仓皇地扑闪着翅膀,以抖落雨水的重荷……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不得不再次扑闪着翅膀。而那翅膀的抖动,是越来越无力了。除了累死,还有什么希望?她伤情地想,不知道自己能为人人讨厌的乌鸦做一点什么。她也曾在风雨晦暝的天气,独自跑到渭河边上,偷吃农民种在河滩的花生。虽不是农家的孩子,却通熟农家孩子一切偷食庄稼的办法。   
  她在花生秧上跳跃着。把小身子的重量,一次又一次跺在花生秧上,不一会儿,衣着单薄的她,鼻子上就冒出了密密的汗珠。等到脚下的沙土渐渐松动,就拔起那花生秧。那时的土地比现在慷慨,花生秧下长着一串串丰满的花生。她顾不得抖净花生秧上的沙土,就坐在潮湿的河滩上,急不可待地把剥出的花生粒塞进嘴里。满口立时是新花生的鲜美微甘,还有沙土深层的湿润气味。这,气味从口里直贯全身,她似乎也变做了沙土下的花生。她嚼得是那样努力和激动。忽然从地下传来一阵滚滚的闷响,这闷响带着沉稳的振动穿过她的全身,冲百会而出。她像是被定住,不知所措地停止了咀嚼,半张着嘴巴,带着满腮的沙土,大睁着眼睛四外张望。   
  这才感到四野是如此荒蛮、空旷。   
  渭河两岸,那似乎比空旷更不能穷尽、比荒蛮更不能追溯的塬,威迫地逼视着下方,使她不得不悚然回头……除了眼前饱经沧海桑田、已然委顿的渭河,再没有什么值得塬如此这般地逼视。   
  渭水陡然黑森起来,在快速层叠起来的阴云下,翻滚着、绞拧着、汹涌着,徒劳地想要张扬出它们初始的阔大气象……无奈,它们挣脱不了既是它们驰骋的天地,又是紧锁它们的镣铐的河道了。   
  南北两岸的塬和横贯东西的渭河,吸引而又抗拒、仇恨而又痴爱、期许而又绝望地互相挤压着,揉搓着,厮杀着……几乎搓碎偶然来到这里,并偶然看到这惟有上天才能知晓其隐秘的吴为。   
  在塬和渭河的对峙中,原本辽阔的天地被挤压得越来越窄,直至纠缠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分不清哪儿是塬,哪儿是渭河,更不要说夹在当中,如一粒尘埃的小姑娘吴为。她像一枚化石那样,摸进了分不清是塬还是渭河之中。从此她独具一种感动,一种强烈到让她恐怖的感动。   
  夜晚,当叶莲子批改学生作业的时候,吴为就坐在丹阳观山门的门槛上,向着黑暗凝望。   
  夜气凝重而迟缓地在塬上游移着,如无伴奏合唱的尾声,将熬过一天安危终于安息下来的苍生,浸漫在它的温厚中。在她的记忆中,星光和月色并不常常照耀在塬上。想起塬上的夜,总是分不出天地的一脉沉黑,间或在塬的断层上现出一点暗红,该是哪家窑洞里的油灯,尖锐地镶嵌在厚重而沉甸甸的黑暗之中,满怀无辜,羞涩地传递着浮躁的外部世界不可理喻的矜持,倒显出无以呼应的孤零。   
  十岁的她,不明不白地叹出一口气,又叹出一口气。   
  有什么能把这一脉荒原的哀伤抚乎?   
  她从黄土的叠层或裸露的断层上,渐渐阅读出而不是塬对她叙述出的,无从装饰、无从营造、无垠无际,比史前更久远的苍凉以及那摄人魂魄的神秘和宿命。她老是想,沉默的塬,最终会和人类算一笔总账,不过她是看不到了。但每一次阅读,又毫不留情地让她明白了何为永不可知,又因这永不可知而生出永不可及,因这永不可及而生出无望,在无望的沉落中,在沉落的钝痛中,一种大悲大悯向她袭来。   
  自那时起,她就对古老、不屑、威严的塬,有了神秘的认同。   
  没有退身之地的她,因这认同而了然,而苍然……终于认可了塬是她们最后的停泊地。   
  她的背景可不就是塬!   
  有这样的塬在下面托举着她们,难道不是最厚实的铺垫?   
  零孤村周际的塬,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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