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雨-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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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时刻,北京的大经济学家提出了两个大主意,一个叫“股份制改造”,一个叫“资产重组”。具体来说呢,这个“资产重组”呢,就是呢,“组建集团”。也就是呢,让最有钱的企业当龙头老大,龙头企业把我们这些小不点企业吞进去兼并掉。大家不要不服气,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我们厂过继给有钱的大老板,成了别人的儿子工厂。你们不要笑,当过继儿子有哪一条不好呢,今后每个月再也不愁发不出工资了吧,有工作做,有工资发,你还要什么呢。更何况,我们还是“集团”的一个成员企业。
说到这里,党委书记完全进入了角色,脱离讲稿即兴发挥开来,我们年岁大一点的人,过去只知道“集团”是个不好的东西,比如,高饶反党集团、胡风反革命集团。我们今天搞的集团是个好得不得了的东西,比如我们马上就要建立的龙王集团,就有一百多个工厂,组成一条龙,你说,这是好大的一条龙,一条金龙呀。这还只是第一步呢。
听到这里,佳成摘下杯底似的眼镜片,用舌头往上舔了口水,撩起衬衣一角认真擦拭一番再戴上。眼前依稀出现金龙飞舞的幻影,一条巨龙从党委书记口中喷薄而出,在会场上空展开,有一百多节,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只是上下起伏左右摇摆,生机勃发遒劲威武,那金光闪闪的鳞片耀人眼目,挥洒下漫天的金银珠宝,在半空中飘忽发光。
党委书记喝了一口水,又回到稿子上:第二步呢,就是股份制改造。国有企业为什么搞不好呢,这个原因总算找到了,就是呢,因为我们职工虽然当了主人翁,但毕竟工厂还不是自己的呢。现在要实行股份制,每个职工都有了股,真正成了自己工厂的主人,就会真正爱惜工厂的一节钢材、一颗螺丝钉,就会关心企业的效益,就再也不会偷拿工厂的东西了,就会百倍地关心爱护自己的工厂。他又脱了稿,望着黑鸦鸦的人群说了一句至理名言:从今以后,人人都会爱护工厂,就会像疼爱自己的老婆一样。当下,全场砸了锅,笑声中伴随嗡嗡的议论和点评:我看不见得,不是有好多人不爱惜自己的老婆,专门爱惜叫二奶的狗骚货吗。还有的不爱老婆爱妓女,专门偷老婆的钱养妓女,那工厂就糟啦。有的反驳道,那才叫爱惜老婆,放在冰箱里,基本不用。像你们这些不文明的家伙,一夜不漏,抱住老婆在床上打滚,那是糟蹋爱妻。
佳成可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士,他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已经牢牢记住了两条道理:一条叫过继儿子,一条叫爱惜老婆。下面讲的是纪律,账本呀物资呀现款呀,都要封存好不准动,谁想浑水摸鱼就正好撞到枪口上了。这与他佳成关系不大,不值得认真去听。他说,能节省脑子的时候,也得节省脑子,他奉行实用主义,与己无关与己无用的话儿事儿,懒得去听懒得去记,讨厌吃咸菜管淡事的人,主要是说他的妻子董瑞娟。
过了不久,办好过继手续,佳成与其同生死共患难十多年的船厂,成了龙王集团公司的子公司,也就是龙王的过继儿子。而且,本来是一堆狗巴巴,怎么一经包装,就变成了优良资产,成了上市的龙王股份公司的重要组成部分。真是人要衣装,厂要包装,佳成十多年在厂里盘物资,知道船厂的家底,比对他自己的家底还要清楚,因为他的家底是由瑞娟一人掌管。那明明是一个烂摊子、空壳子、光架子,那个叫做中介机构的会计事务所真会包装,未必他们有点土成金的法术,要不就是我身在金山不识金山真面目,起码是我瞎了眼。佳成再次承认自己知识的欠缺,弱视的悲哀,他喜欢辩证与联想。这穷工厂,一包装,就摇身一变成了优良资产,可以上市了:女人则相反,再丑不过的,只要肯脱掉包装,或者顶多留个三点式,也就亮了,脱胎换骨了,成了人见人爱的美女。如今世道真奇妙,想一想,吓一跳,看一看,吓身汗。
船厂开始发行职工股票,整个城市都被卷进去了。人人说股票,想股票,要股票,争吵股票,庆贺股票。厂里传开了,按照职位和厂龄分配股票数目,由职工认购。佳成爱学习,特别尊重有学问人士,常不耻下问与上问。这职工股、原始股、厂龄股、职位股到底是回么事情呀?他一头雾水去请教那个他最崇拜的喝了很多墨水的工程师。工程师像巫婆念咒、像跛脚道人说道,这是社会主义的最后晚餐,最后的温情。说完就头也不回走了,他从来是故作深沉故弄玄虚只说半句话的,他曾解释这样是为了让佳成灵魂开窍,动脑筋去想后半句话的意思。佳成也很赞成这种启发式教学法,当场,不论是囫囵吞枣也好,死记硬背也罢,先是一字不落听进去并牢牢记住,如同抓到一把牛肉干,先放进嘴里再说,虽然很不明白这个话的深奥含义。然后灵魂开窍三天,便可琢磨出微言大义。牛肉干不是乐口酥,要咀嚼半天才知意味深长的,真有学问的人,说的话儿就是牛肉干。
第一部分:涸潭龙影谁来帮他拿定主意
他知道自己是七十年代后期进厂的,超过了十年工龄,可以分得一千股,这是工龄股,他是员级干部,职位股是零股,合起来,统统叫做原始股。每股六元钱买回来,一次拿出六千元,是个不小的数字,要回家与老婆好好商量。六千元,一千股,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顺着党委书记的思路得出了结论,他真的是工厂的主人了,变成了工厂的资本家,拥有这么多股份,每年按这个比例可以分红了。他喜欢“也就是说”,这工厂成了他的一部分老婆,应该爱惜她了。不过,又听人家传说,正如牛皮是可以吹的,汽车是可以推的,老婆是可以“甩”的,股票又是可以“炒”的。现在六元认购买进来,七“炒”八不“炒”,说不定“炒涨了”,等到一股“炒”到十七元,你马上抛出去,除了完税,每股就要净赚十元。不当这个厂的主人了,也不把它当老婆爱惜了。他脑子里飞快打着算盘,一股赚十块,十股赚一百块,一百股赚一千块,一千股赚一万块。为了验证他的计算是准确无误的,他又“一赚十、十赚百、百赚千、千赚万”推演了一遍,这才对社会主义的最后晚餐、最后温情有了深入一层的理解。
可是,又有人说,股票这资本主义怪物既可以“炒”涨,又可以“炒”跌,跌到一股分文不值,变成零蛋,叫垃圾股。这他妈的六千元,就算丢到水里去了,连响声都没有的。让你白白赔上六千元,这算是什么晚餐,是什么温情?晚餐理论、爱惜老婆的理论,都套用不上了。眼前应急速思考并作出决断的,是把基点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是打算丢它六千元呢,还是准备赚它一万元?这该由谁来帮他拿定主意啊!
这天,他急用先学,带着问题专门去请教那位喝了很多墨水的工程师。不料工程师却很严肃地说,佳成,这主意由你自己拿,就像赌博,你问我,是押单还是押双?我说,不是押单就是押双,再不,就剩下单双都不押。工程师转换话题说,实在对不起,顺道我问一下,那批配件发运了没有?车间里在催呢。佳成说,我打电话问一下。他一连打了四次电话,也没找到真正管事的人。于是,他拨通了小芹子的值班室电话,请她去问一问。小芹子爽快答应了,瞎子采购的电话也仓促挂断了,他甚至没有问一声小芹子好,这使她太伤心。
第二天,黎佳成已经收到了货单,他再打电话告诉小芹子,如果没有去问,也就不用麻烦了,也顺便聊聊她的情况。他先是询问招待所几时动工拆建,小芹子有气无力回答,还有半个月。那你准备怎么办?瞎子采购表示了真诚的关心。小芹子却并不领情,还不是你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怎么办?凉拌呗!如今年轻人之间时兴智商测验,专门考你急转弯,“怎么办”的急转弯标准答案是:凉拌。小芹子只想把话题扯开,顺便告诉他,十三不靠第二天就来找过你的。没等她说下去,佳成又灵魂开窍,来了个急转弯,招待所靠不住了,你就找杨志刚去。小芹子没好气说,他呀,他是十三不靠,我还靠他去?你这才是希奇话。顶得佳成张口结舌。小芹子公事公办道,你要的货,我去问了,他们说已经给你发出去了,收到后给他们回一个电话。再见。这回是她把握主动权切断了对话的通道,算是对瞎子和瞎子朋友的报复。那天清晨,小芹子起床喊醒黎采购后,到附近小吃点买了一个大油饼,用塑料袋拎着送给瞎子采购上车过早。他走路总要磕磕绊绊的,真为他担心,让他少跑一点路是个心意。他乘早班车回家去了。他一走,小芹子心里空落落的,失去了安全感,不说那些采购员们更会大着胆子,当面向她吐出满口的脏话秽语,就眼前的住宿和工作,也叫她直想对着瞎子采购大哭一场。她面对墙壁坐在桌前发呆,思量前程。
忽然,她感觉门边出现黑影,用眼角余光一瞄,原来站着一个陌生的高个子男人,她不想去搭理,下意识抓起抹布擦拭干干净净的桌面。那门半掩着,传来了敲门声,请问服务员同志,黎佳成住在哪个房间? “服务员同志”这样的称呼,已经很遥远了,小芹子一惊,只说,他刚刚走了。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昨天给他打了一天的电话。小芹子欣喜站起身,迎面向他走去:你是十三不,你是杨志刚先生?
她昂头盯住杨先生的头脸,他蓄着寸头,黝黑的国字脸庞,高耸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双眼,刚毅的厚厚嘴唇,配上至少有一米八的高高身材,好一个坚强而魁梧英俊的男子汉形象。难怪叫他十三不靠呢,这样的男人还要靠谁?这世界靠的就是他,弱女子就要靠他呵护。小芹子这样想,又立即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不禁红了脸,忙说,请进来坐。高个子也被她的美貌惊呆了,半天才说,我是杨志刚,十三不靠,黎佳成的朋友。杨志刚出于自己的职业习惯,像每一个敬业的画家一样,把所见到的人与物,都统统当作审美的客体,他认定对方是一个作画的天生模特,并且如电光石火一般触发了他的灵感。他急忙走进室内,放下自己的画夹,拖动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他补充说,我们都忙,快有两年没见面了。请教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她说,我姓萧,萧芹枝,跟黎采购蛮熟,他经常提到你,说你是大有希望的画家。停了一下又说,今天来会朋友,还带着画夹子?她对画夹子格外感兴趣。画家说,我想给佳成画个素描,这是好多年前约定了的,一直没有实现,很是抱愧。另外,对我的创作也有用。小芹子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
画家脸上掠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失望影子,调侃道,真正的朋友是不应该经常见面的。说完就动手撂起肮脏不堪的画夹,屁股却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小芹子无话找话说,让我看看你的画夹子,好不好?杨志刚欣然同意,这有什么问题呢。于是打开画夹任小芹子翻阅,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喜的,尽管对小芹子来说,这个画夹封闭着一个她从未探视过的新奇而神秘的世界,一旦揭开真相,她又失望了。那里面,不过是十几张纸,是画家随手用铅笔勾勒的各色头像,老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还有狗与猫,以及树木、河流、山景。令她心跳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裸体胸像,有三种不同的姿势或者说不同的角度,但那敏感的双乳却赫然突现、历历在目。小芹子问,是照着真人画的?画家不在意点了点头。她愿意?我们请的模特。
第一部分:涸潭龙影不想再看下去
小芹子也不是完全陌生的,她隐约知道这方面的情况,可她一直没有弄清这个道理,为什么女人收了钱脱得精光被人画画,不仅不感到害羞丢丑,还被赞赏是个高尚的职业?而那些画家出钱画女人的光身子,就那么心安理得、正儿八经,一点也不觉得黄色?她草草翻了翻那几副胸像,便不想再看下去了,连忙阖上了画夹。杨志刚说,不看了?我发觉你有什么问题要讨论?小芹子快活地笑了,偏起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杨志刚说,凡是纯真的女孩看了这些画稿后,都会涌出的一个问题,只是表达方式不同。我有兴趣听听你的表述。小芹子笑而不答,在他的催促下,她说,这个问题肯定是非常可笑的,而且早有现成的答案,全世界都是通用的。杨志刚说,你说得很对,我的兴趣不在答案,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并不能封杀更多的人再不厌其烦地提出同一个问题,但问题的提法却是不一样的,你想一想,你的问题是?小芹子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那女的,还有那男的,是怎么就不流氓了,政府为么事又不扫这个黄了?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怒。杨志刚笑了,我非常尊重你的坦率,你的真诚。好,如果佳成再来,麻烦你给我通个消息,这是我的电话。他在电话簿上写了一个号码。
小芹子漫不经心答道,说不定我完成不了这个任务。怎么啦。我们的这个破招待所,到了末日,一个月后就要拆除。杨志刚说,那你要调到哪儿去?小芹子唱歌一般道,打工妹志在四方,闯荡天下,处处是家,处处不是家。语音中透露出丁点儿伤感,杨志刚体味到了其中的辛酸,觉得再无话可说了。拎着画夹道了声再见,径直走出了招待所的值班室,小芹子送他出门,装出快乐潇洒的样子,回了个拜拜,还扬起手舞动了那几个指头。
当杨志刚走远后,小芹子偷偷地出门,望了望杨志刚的背影,发觉杨志刚并没有回过头看她一眼,而是大摇大摆走自己的路,硬是一个十三不靠。这使小芹子感到悲哀,没来由的悲哀,她痛骂自己莫名其妙,简直是二百五!
第二次接到瞎子采购电话后,她又做起白日梦了。有好几次走到街上,见到那电话亭,便有一种冲动,急于按照那倒背如流的号码,给画家拨一次电话,随着招待所拆建日子的临近,这种冲动更为强烈。但她克制住了。回到值班室,不知是应该庆幸自己不打电话的勇敢,还是悔恨自己的怯弱。
不久,画家杨志刚像个电影电视上的冷面英雄出现了,也是上次出现的那副派头,肩上斜挂着那个极其肮脏而丑陋的画夹,只不过高耸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墨镜。冷面英雄和冷面杀手,都有大墨镜作道具。他开门见山对小芹子说,走,跟我走。小芹子听出这话不对味儿,什么时候混得这么熟了,满打满算,也才见了两次面,还包括这一次刚刚开头的会面。她提高了警惕,顿时怒容满面,气咻咻嚷道,你这人才怪呢,我凭么事要跟你走,你又凭么事命令我跟你走?她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羞辱,一下子就看出了杨志刚的本相,甚至是人口贩子的真面目。
杨志刚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说,你不要报警,我从不拐卖妇女和儿童,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小芹子虽然进城快两年,依然保持了自己的贞洁,但也确实经受了无数次没有造成灾难的风浪,她非常感谢父母的谆谆教导,她欣赏自己抵御风险、化险为夷的能力和宝贵经验。见一次面就套近乎的男人,没有一个是正经货色;见到姑娘喊,跟我走,那是玩妓女老手的行话黑话。所以她极其愤怒。想起母亲向她讲了五百遍的故事:在她还没出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