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古典爱情-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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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男子,一个是少阳的女子,此刻相抱成团,如何能分得出你我。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响,才使小姐蓦然惊醒过来。她挣脱柳生的搂抱,沉吟片刻,说
道:
“已是四更天,公子请速速离去。”
柳生在一片黑色中纹丝未动,半晌才答应一声,然后手摸索到了包袱,接着又是久久站
立。
小姐又说:“公子离去吧。”那声音凄凉无比,柳生听到了小姐的微微抽泣声,不觉自
己也泪流而下。他朝小姐摸索过去,俩人又是一阵难分你我的搂抱。然后柳**口走去。
行至窗前,听得小姐说:
“公子留步。”柳生转回身去,看着小姐模糊的黑影在房里移动,接着又听到了剪刀咔
嚓一声。片刻后,小姐向他走来,将一包东西放入他手中。柳生觉得手中之物沉甸甸,也不
去分辨是何物,只是将其放入包袱。然后柳生爬出窗外,顺绳而下。
着地后柳生抬头仰视,见小姐站立窗前。只能看到一个身影。小姐说:“公子切记,不
管榜上有无功名,都请早去早回。”
说罢,小姐关闭了窗户。柳生仰视片刻便转身离去。后门依旧敞着,柳生来到了院外。
有几滴残雨打在他脸上,十分阴冷。然后听到了马嘶声,马嘶声在寂静的夜色里嘹亮无比。
柳生走过了空空荡荡的街市,并未遇上行人,只是远远望到一个更夫提着灯笼在行走。不久
之后,柳生已经踏上了黄色大道。良久,晨光才依稀显露出来。柳生并不止步,看看远近的
茅舍树木开始恢复原貌,柳生感到足下的大道踏实起来。待红日升起时,他已经远离了小姐
的绣楼。他这才打开包袱,取出小姐给他的那一包东西。打开后,他看到了一缕乌黑的发丝
和两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它们由一块绣着一对鸳鸯的手帕包起。柳生心中不由流淌出一股清
泉。于是收起,重新放入包袱,耳边不觉响起小姐临别之言:“早去早回。”柳生疾步朝前
走去。
二
数月后,柳生落榜归来。他在黄色大道上犹豫不决地行走。虽一心向往与小姐重逢,可
落榜之耻无法回避。他走走停停,时快时慢。赴京之时尚是春意喧闹,如今归来却已是萧萧
秋色。极目远眺,天淡云闲,一时茫茫。眼看着那城渐近,柳生越发百感交集。近旁有一条
河流,柳生便走到水旁,见水中映出的人并非锦衣绣缎,只是布衣寒褛。心想赴京之时是这
般模样,归来仍旧是这般模样。季节尚能更换,他却无力锦衣荣归,又如何有脸与小姐相
会。
柳生心里思量着重新上路,不觉来到了城门口。一片喧哗声从城门蜂拥而出,城中繁荣
的景象立刻清晰在目。
柳生行至喧闹的街市,不由止步不前,虽然离去数月,可街市的面貌依然如故,全不受
季节更换影响。柳生置身其间,再度回想数月前与小姐绣楼相逢之事,似乎是虚幻中的一桩
风流逸事。然而小姐临别之言却千真万确,小姐的声音点滴响起:“不管榜上有无功名,还
请早去早回。”
柳生此刻心里波浪迭起,不能继续犹豫,便急步朝前走去。小姐伫立窗口远眺的情景,
在柳生急步走去时栩栩如生。因为过久的期待而变得幽怨的目光,在柳生的想象里含满泪
水。重逢的情形是黯然无语,也可能是鲜艳的。他将再次攀绳而上则必定无疑。然而柳生行
至那富贵的深宅大院前,展示给他的却是断井颓垣,一片废墟。小姐的绣楼已不复存在,小
姐又如何能够伫立窗前?面对一片荒凉,柳生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始料不及,似乎是
瞬间来到。回想数月前首次在这里所见的荣华富贵,历历在目似乎就在刚才。再看废墟之上
却是朽木烂石,杂草丛生,一片凄凉景象。往日威武的石狮也不知去向。柳生在往日的正门
处呆立半晌,才沿着那一片废墟走去。行不多远他止住脚步,心说此处便是偏门。偏门处自
然也是荒凉一片。柳生继续行走,来到了往日的后花园处,一截颓垣孤苦伶仃站立着,有半
扇门斜靠在那里。这后门倒还依稀可见。柳生踏上废墟,深浅不一地行走过去,细细分辨何
处是九曲石桥,何处是荷花满盖的池塘,何处是凉亭和朱栏,何处是翠竹百十竿,何处是桃
杏争妍。往日的一切皆烟消云散,倒是两棵大枫树犹存,可树干也已是伤痕累累。那当初尚
是柘黄的枫叶,入了秋季,又几经霜打,如今红红一片,如同涂满血一般,十分耀眼。几片
落叶纷纷扬扬掉落下来,这枫树虽在盛时,可也已经显露出落魄的光景来了。
最后,柳生才来到往日的绣楼前。见几堆残瓦,几根朽木,中间一些杂草和野花。往昔
繁荣的桃杏现在何方?唯有几朵白色的野花在残瓦间隙里苟且生长。柳生抬头仰视,一片空
旷。可是昔日攀绳而上进入绣楼的情景,在这一片空旷时隐约显露出来。显然是重温,可也
十分真切,仿佛身临其境。然而柳生的重温并未持续到最后,而在道出那句“今日一别,难
再相逢”处蓦然终止。绣楼转瞬消去,那一片空旷依旧出现。柳生醒悟过来,仔细回味这
话,没料到居然说中了。此刻暮色开始降临,柳生依旧站立片刻,然后才转身离去。他离去
时仍然走来时的路,如数月前一般走出后门。此后在废墟一旁行走,最后一次回顾昔日的繁
荣。
待柳生来到街市上,已是掌灯时候。两旁酒楼茶亭悬满灯笼,耀如白日。街上依旧人流
不息,走路人并不带灯笼。柳生向两旁卖酒的,卖茶的,卖面的,卖馄钝的一一打听小姐的
去向,然而无人知晓。正在惆怅时,一小厮指点着告知柳生:“这人一定知晓。”柳生随即
望去,见酒店柜台外一人席地而坐,蓬头污面衣衫褴褛。小厮告知柳生,此人即是那深宅大
院的管家。柳生赶紧过去,那管家两眼睁着,却是无精打采,见柳生过去,便伸出一只满是
污垢的手,向柳生乞讨。柳生从包袱里摸出几文放入他的手掌。管家接住立即精神起来,站
起把钱拍在柜台上,要了一碗水酒,一饮而尽。随即又软绵绵坐落下去斜靠在柜台上。柳生
向他打听小姐的去处,他听后双眼一闭,喃喃说道:“昔日的荣华富贵呵。”
翻来覆去只此一句。柳生再问过一次,管家睁开眼来,一双污手又伸将过来。柳生又给
了几文,他照旧换了水酒喝下。而回答柳生的仍然是:“昔日的荣华富贵呵。”
柳生叹息一声,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便转身离去,他在街市里行走了数十步,然后不知
不觉地拐入一条僻巷。巷中一处悬着灯笼,灯笼下正卖着茶水。柳生见了,才发觉自己又饥
又渴,就走将过去,在一条长凳上落坐,要了一碗茶水,慢慢饮起*础I砼缘*锅里正煮着
水,茶桌上插着几株时鲜的花朵。柳生辨认出是菊花、海棠、兰花三种。柳生不由想起数月
前步入那后花园的情形,那时桃、杏、梨三花怒放,而菊、兰和海堂尚未盛开。谁想到如今
却在这里开放了。
三
三年后,柳生再度赴京赶考,依旧行走在黄色大道上。虽然仍是阳春时节,然而四周的
景致与前次所见南辕北辙,既不见桃李争妍,也不见桑麻遍野。极目望去,树木柘萎,遍野
黄土;竹篱歪斜,茅舍在风中摇摇欲坠。倒是一副寒冬腊月的荒凉景致。一路走来,柳生遇
到的尽是些衣衫褴褛的行乞之人。柳生在这荒年里,依然赴京赶考。他在走出茅舍之时,母
亲布机上的沉重声响并未追赶而出,母亲已安眠九泉之下。母亲死后的一些日子,他靠的是
三年前小姐所赠的两封纹银度日,才算活下来。若此去再榜上无名,柳生将永无光耀祖宗的
时机。他在踏上黄色大道时蓦然回首,茅屋上的茅草在风中纷纷扬扬。于是他赶考归来时茅
屋的情形,在此刻已经预先可见。茅屋也将像母亲布机上的沉重声响一般,消失得无影无
踪。柳生行走了数日,一路之上居然未见骑马的达官贵人,也不曾遇上赴京赶考的富家公
子。脚下的黄色大道坎坷不平,在荒年里疲惫延伸。他曾见一人坐落在地,啃吃翻出泥土的
树根,吃得满嘴是泥。从这人已不能遮体的衣衫上,柳生依稀分辨出是上好料子的绣缎。富
贵人家都如些沦落,穷苦人家也就不堪设想。柳生感慨万分。
一路之上的树木皆伤痕累累,均为人牙所啃。有些树木还嵌着几颗牙齿,想必是用力过
猛,牙齿便留在了树上。而路旁的尸骨,横七竖八,每走一里就能见到三两具残缺不全的人
尸。那些人尸都是赤条条的,男女老幼皆有,身上的褴褛衣衫都被剥去。柳生一路走来,四
野里均是黄黄一片,只一次见到一小块绿色青草。却有十数人叭在草上,臀部高高翘起,急
急地啃吃青草,远远望去真像是一群牛羊。他们啃吃青草的声响沙沙而来,犹如风吹树叶一
般。柳生不敢目睹下去,急忙扭头走开。然而扭头以后见到的另一幕,却是一个垂死之人在
咽一撮泥土,泥土尚未咽下,人就猝然倒地死去。柳生从死者身旁走过,觉得自己两腿轻
飘,真不知自己是行走在阳间的大道,还是阴间的小路?这一日,柳生来到了岔路口,驻足
打量,渐渐认出这个地方,再一看,此处早已面目全非。三年前的青青芳草,低垂长柳而今
毫无踪迹。草已被连根拔去,昨日所见十数人啃吃青草的情景在这时也曾有过。而柳树光秃
秃的虽生犹死。河流仍在。柳生行至河旁,见河流也逐渐枯干,残留之水混浊不清。柳生伫
立河旁,三年前在此所见的一切慢慢浮现。曾有一条白色的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那躯体扭
动得十分妩媚。于是在绣楼里看小姐朝外屋走去的情景,也一样清晰在目。虽然时隔三年,
可往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可是又转瞬消逝,眼前只是一条行将枯干的河流。在混浊的残
水里,如何能见白色鱼儿的扭动?而小姐此刻又在何方?是生是死?柳生抬头仰视,一片茫
然。柳生重新踏上黄色大道时,已能望到那城,一旦越走越近,往事重又涌上心头。小姐的
影子飘飘忽忽,似近似远,仿佛伴随他行走。而那富贵的深宅大院和荒凉的断井残垣则交替
出现,有时竟然重叠在一起。
仅到城边,柳生就已嗅到了城中破落的气息。城门处冷冷清清,全不见乡里人挑着担
子,提着篮子进出的情景,也不见富家公子游手好闲的模样。城内更无沸腾的人声,只是一
些面黄肌瘦的人四分五裂地独自行走。即便听得一些说话声,也是有气无力。虽然仍是五步
一楼,十步一阁,可楼阁之上的金粉早已驳落露出了里面的丧气。柳生走在街市上,已经没
有仕女游人,而一些布衣寒士满脸的丧魂落魄。昔日铺满街道的茶亭酒店如今寥寥无几,大
多已经关门闭店,人去屋空。灰尘布满了门框和窗棂。幸存的几家也挂不出肥肥的羊肉,卖
不出桔饼和粽子了。酒保小厮都是一脸的呆相,活泼不起来,酒店的柜子上依旧放着些盘
子,可不是一排铺开,而是撂在一起,盘中空空无物。更不见乡里人捧着汤面薄饼来卖。柳
生一边行走,一边回想昔日的繁荣,似乎在梦境之中。世事如烟,转瞬即逝。不觉来到了那
座庙宇前。再看这昔日金碧辉煌的庙宇,如今一副落魄的模样。门前的石阶断断续续,犹如
山道一般杂乱。庙内那棵百年柏树已是断肢残体。柱子房梁斑斑驳驳,透出许多腐朽来。铺
砖的地上是杂草丛生。柳生站立片刻,拿下包袱,从里取出几张事先完成的字画,贴在庙墙
之上。虽有一些过往的人,却都是愁眉苦脸,谁还有闲情逸致来附庸风雅?柳生期待良久,
看这寂寞的光景,想是不会有人来买他的字画了,只得收起放入包袱。柳生这一路过来,居
然未卖出一张字画,常常忍饥挨饿。小姐昔日所赠的纹银已经剩余不多,柳生岂敢随便花
用。
柳生离了庙宇,又行至街市上,再度回想昔日的繁华,又是一番感慨。这感慨其实源于
小姐的绣楼和那气派的深宅大院。看到这城也如此落难,再想那绣楼的败落,柳生心里不再
一味感伤小姐,开始感叹世事的瞬息万变。
这么想着,柳生来到了那一片断井颓垣的废墟前。三年下来,此处今日连断井颓垣也无
影无踪,眼前出现的只是一片荒地。小姐的绣楼已无法确认,整个荒地里只是依稀有些杂
草,一片残瓦、一根朽木都难以找到。若不是那两棵状若尸骨的枫树,柳生怕是难以确认此
处。仿佛此处已经荒凉了百年,不曾有过富贵的深宅大院,不曾有过翠树和鲜花,不曾有过
后花园和绣楼,也不曾有过名惠的小姐。而柳生似也不曾来过这里,即便三年前来过,那三
年前这里也是一片荒地。柳生站立良久,始才转身离去。离去时觉得身子有些轻飘。对小姐
的沉重思念,不知不觉中淡去了许多。待他离去甚远,那思念也瓦解得很干净了,似乎他从
未有过那一段消魂的时光。
柳生并未返回街市,而是步入了一条僻巷。柳生行走其间,只是两旁房屋蛛网悬挂,不
曾听得有人语之声,倒也冷清。柳生此刻不愿步入街市与人为伍,只图独个儿走走,故而此
僻巷甚合他意。柳生步穿了僻巷,来到一片空地上,只有数十荒冢、均快与地面一般平了,
想是年久无人理睬。再看不远处有一茅棚,棚内二人都屠夫模样,棚外有数人。柳生尚不知
此处是菜人市场,便走将过去。因为荒年粮无颗粒,树皮草根渐尽,便以人为粮,一些菜人
市场也就应运而生。
棚内二人在磨刀石上磨着利斧,棚外数人提篮挑担仿佛守候已久,篮与担内空空无物。
柳生走到近旁,见不远处来了三人,一个衣不蔽体的男子走在头里,后面跟着一妇一幼,这
一妇一幼也衣不蔽体。那男子走入棚内,棚内二人中一店主模样的就站立起来。男子也不言
语,只是用手指点指点棚外的一妇一幼。店主瞧了一眼,向那男子伸出三根手指,男子也不
还价,取了三吊钱走出棚外径自去了。柳生听得那幼女唤了一声“爹”,可那男子并不回
首,疾走而去,转眼消失了。再看店主,与伙计一起步出棚外,将那妇人的褴褛衣衫撕了下
来,妇人便赤条条一丝不挂了,妇人的腹部有些肿胀,而别处却奇瘦无比。妇人被撕去衣衫
时,也不做挣扎,只是身子晃动了一下,而后扭过头去看身旁的幼女。那两人在撕幼女的衣
衫,幼女挣扎了一下,但仰脸看了看妇人后便不再动了。幼女看上去才十来岁光景,虽然瘦
骨伶仃,可比那妇人肥胖些。
棚外数人此刻都围上前去,与店主交涉起来。听他们的话语,似乎都看中了那个幼女,
他们嫌妇人的肉老了一些。店主有些不耐烦,问道:“是自家吃?还是卖与他人?”有二人
道是自家吃,其余都说卖与他人。
店主又说:“若卖与他人,还是肉块大一些好。”
店主说着指点一下妇人。
又交涉一番,才算定下来。
这时妇人开口说道:“她先来。”妇人的声音模糊不清。
店主答应一声,便抓起幼女的手臂,拖入棚内。
妇人又说:“行行好,先一刀刺死她吧。”
店主说:“不成,这样肉不鲜。”
幼女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