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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余华-古典爱情-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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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妇人又说:“行行好,先一刀刺死她吧。”

    店主说:“不成,这样肉不鲜。”

    幼女被拖入棚内后,伙计捉住她的身子,将其手臂放在树桩上。幼女两眼瞟出棚外,看
那妇人,所以没见店主已举起利斧。妇人并不看幼女。

    柳生看着店主的利斧猛劈下去,听得“咔嚓”一声,骨头被砍断了,一股血四溅开来,
溅得店主一脸都是。

    幼女在“咔嚓”声里身子晃动了一下。然后她才扭回头来看个究竟,看到自己的手臂躺
在树桩上,一时间目瞪口呆。半晌,才长嚎几声,身子便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后哭喊不
止,声音十分刺耳。店主此刻拿住一块破布擦脸,伙计将手臂递与棚外一提篮的人。那人将
手臂放入篮内,给了钱就离去。

    这当儿妇人奔入棚内,拿起一把放在地上的利刃,朝幼女胸口猛刺。幼女窒息了一声,
哭喊便戛然终止。待店主发现为时已晚。店主一拳将妇人打到棚角,又将幼女从地上拾起,
与伙计二人令人眼花缭乱地肢解了幼女,一件一件递与棚外的人。柳生看得魂不附体,半晌
才醒悟过来。此刻幼女已被肢解完毕,店主从棚角拖出妇人。柳生不敢继续目睹,赶紧转身
离去,躲入僻巷。然而店主斧子砍下的沉重声响,与妇人撕裂般的长嚎却追赶而来,使柳生
一阵颤抖,直到他疾步走出僻巷,那些声音才算消失。可是刚才的情景却难以摆脱,凄惨惨
地总在柳生眼前晃动。无论柳生走到何处,这惨景就是不肯消去。柳生看着暮色将临,他不
敢在城里露宿,便急急走到城外。踏上黄色大道时,才算稍稍平静一些。不久一轮寒月悬空
而起,柳生走在月光之下,感到一丝丝的凉意。

    四

    次日午后,柳生来到一村子。这村子不过十数人家,均是贫寒的茅舍。茅舍上虽有烟囱
挺立,却丝毫不见炊烟升空四散开去的情景。因为日光所照,道上盖着一层尘灰,柳生走在
上面,尘土如烟般腾起。道上依稀留有几双人过后的足印,却没有马蹄的痕迹,也没有狗和
猪羊家禽的印迹。有一条短路从道旁岔开去,岔处下是一条涧沟。涧沟里无水,稀稀长着几
根黄草。涧沟上有一小小板桥。柳生没有跨上板桥,所以也就不踏上那条小路。他走入了道
旁的茅屋。

    这茅屋是个酒店。柜上摆着几个盘子,盘中均是大块的肉,煮得很白。店内三人,一个
店主身材瘦小,两个伙计却是五大三粗。虽然都穿着布衫,倒也整洁,看不到上面有补丁。
在这大荒之年,这酒店居然如石缝中草一般活下来,算是一桩奇事了。再看店内三人,虽说
不上是红光满面,可也不至于面黄肌瘦。柳生一路过来,很少看到还有点人样的人。

    柳生昨日黄昏离开那城,借着月光一直走到三更时候,才在一破亭里歇脚,将身子像包
袱般卷成一团,倒在亭角睡去。次日熹微又起身赶路,如今站在这酒店门外,只觉得自己身
子摇晃双眼发飘。一日多来饭没进一口,水没喝一滴,又不停赶路,自然难以支持下去,那
店主此刻满脸笑容迎上去,问:

    “客官要些什么?”柳生步入酒店,在桌前坐定,只要了一碗茶水和几张薄饼。店主答
应一声,转眼送了上来。柳生将茶水一口饮尽,而后才慢慢吃起了薄饼。这时节,一个商人
模样的人走将进来,这人身着锦衣绣缎,气宇不凡,身后跟着两个家人,都挑着担。商人才
在桌前坐定,店主就将上好的水酒奉上,并且斟满一盅推到他面前。商人将水酒一饮而尽,
随后从袖内掏出一把碎银拍在桌上,说:“要荤的。”那两个伙计赶紧端来两盘白白的肉,
商人只是看了一眼,就推给了家人,又道:“要新鲜的。”店主忙说:“就去。”说罢和两
个伙计走入了另一间茅屋。

    柳生吃罢薄饼,并不起身,他依旧坐着,此刻精神了许多,便打量起近旁这三人来。两
个家人虽也坐下,但主人要的菜未上,也就不敢动眼皮底下的肉。那商人一盅一盅地喝着
酒,才片刻功夫就不耐烦,叫道:

    “还不上菜?!”店主在旁屋听见了,忙答应:

    “就来,就来。”柳生才站立起来,背起包袱正待往外走去,忽然从隔壁屋内传出一声
撕心裂胆般的喊叫,声音疼痛不已,如利剑一般直刺柳生胸膛。声音来得如此突然,使柳生
好不惊吓。这一声喊叫拖得很长,似乎集一人毕生的声音一口吐出,在茅屋之中呼啸而过。
柳生仿佛看到声音刺透墙壁时的迅猛情形。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在这短促的间隙里,柳生听得斧子从骨头中发出的吱吱声响。因此
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场所见的一切,此刻清晰重现了。叫喊声复又响起,这时的喊叫似乎被剁
断一般,一截一截而来。柳生觉得这声音如手指一般短,一截一截十分整齐地从他身旁迅速
飞过。在这被剁断的喊叫里,柳生清晰地听到了斧子砍下去的一声声。斧子声与喊叫声此起
彼伏,相互填补了各自声音的间隙。柳生不觉毛骨悚然。然而看那坐在近旁的三人,全然不
曾听闻一般,若无其事地饮着酒。商人不时朝那扇门看上一眼,仍是一副十分不耐烦的模
样。

    隔壁的声音开始细小下去,柳生分辨出是一女子在呻吟。呻吟声已没有刚才的凶猛,听
来似乎十分平静,平静得不像是呻吟,倒像是瑶琴声声传来,又似吟哦之声飘飘而来。那声
音如滴水一般。三年前柳生伫立绣楼窗下,聆听小姐吟哦诗词的情形,在此刻模模糊糊地再
度显示出来。柳生沉浸在一片无声无息之中。然而转瞬即逝,隔壁的声音确实是在呻吟。柳
生不知为何蓦然感到是小姐的声音,这使他微微颤抖起来。柳生并未知道自己正朝那扇门走
去。来到门口,恰逢店主与两个伙计迎面而出。一个伙计提着一把溅满血的斧子,另一个伙
计倒提着一条人腿,人腿还在滴血。柳生清晰地听到了血滴在泥地上的滞呆声响。他往地上
望去,都是斑斑血迹,一股腥味扑鼻而来。可见在此遭宰的菜人已经无数了。

    柳生行至屋内,见一女子仰躺在地,头发散乱,一条腿劫后余生,微微弯曲,另一条腿
已消失,断处血肉模糊。柳生来到女子身旁,蹲下身去,细心拂去遮盖在女子脸上的头发。
女子杏眼圆睁,却毫无光彩。柳生仔细辨认,认出来正是小姐惠。不觉一阵天旋地转。没想
到一别三年居然在此相会,而小姐竟已沦落为菜人。柳生*崛缛俊*

    小姐尚没咽气,依旧呻吟不止。难忍的疼痛从她扭曲的脸上清晰可见。只因声音即将消
耗完毕,小姐最后的声音化为呻吟时,细细长长如水流潺潺。虽然小姐杏眼圆睁,可她并未
认出柳生。显示在她眼中的只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她用残留的声音求他一刀把她了结。

    任凭柳生百般呼唤,小姐总是无法相认。在一片无可奈何与心如刀割里,柳生蓦然想起
当初小姐临别所赠的一缕头发,便从包袱中取出,捧到小姐眼前。半晌,小姐圆睁的杏眼眨
了一下,呻吟声戛然终止。柳生看到小姐眼中出现了闪闪泪光,却没看到小姐的手正朝他摸
索过来。

    小姐用最后的声音求柳生将她那条腿赎回,她才可完整死去。又求他一刀了结自己。小
姐说毕,十分安然地望着柳生,仿佛她已心满意足。在这临终之时,居然能与柳生重逢,她
也就别无他求。柳生站立起来,走出屋门,走入酒店的厨房。此刻一个家人正在割小姐断腿
上的肉。那条腿已被割得支离破碎。柳生一把推开家人,从包袱里掏出所有银子扔在灶台
上。这些银子便是三年前小姐绣楼所赠银子的剩余。柳生捧起断腿时,同时看到案上摆着一
把利刀。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场,所见妇人一刀刺死其幼女的情景复又出现。柳生迟疑片刻,
便毅然拿起了利刀。柳生重新来到小姐身旁,小姐不再呻吟,她幽幽地望着柳生,这正是柳
生想象中小姐伫立窗前的目光。见柳生捧着腿进来,小姐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小姐的
声音已先自死去了。柳生将腿放在小姐断腿处,见小姐微微一笑。小姐看了看他手中的利
刀,又看了看柳生。小姐所期待的,柳生自然明白。小姐虽不再呻吟,却因为难忍的疼痛,
她的脸越发扭曲。柳生无力继续目睹这脸上的凄惨,他不由闭上双眼。半晌,他才向小姐胸
口摸索过去,触摸到了微弱的心跳,他似乎觉得是手指在微微跳动。片刻后他的手移开去,
另一只手举起利刀猛刺下去。下面的躯体猛地收起,柳生凝住不动,感觉着躯体慢慢松懈开
来。待下面的躯体不再动弹,柳生开始颤抖不已。良久,柳生才睁开双眼,小姐的眼睛已经
闭上,脸也不再扭曲,其神色十分安详。

    柳生蹲在小姐身旁,神色恍惚。无数往事如烟般弥漫而来,又随即四散开去。一会是眼
花缭乱的后花园景致,一会是云霞翠柱的绣楼,到头来却是一片空空,一派茫茫。然后柳生
抱起小姐,断腿在手臂上弯曲晃荡,他全然不觉。走出屠屋,行至店堂,也不见那商人正如
何兴致勃勃啃吃小姐腿肉。他步出酒店踏上黄色大道。极目远望,四野里均为黄色所盖。在
这阳春时节竟望不到一点绿色,又如何能见姹紫嫣红的鲜艳景致呢?

    柳生朝前缓步行走,不时低头俯看小姐,小姐倒是一副了却了心愿的平和模样。而柳生
却是魂已断去,空有梦相伴随。走不多远,柳生来到一河流旁。河两岸是一片荒凉,几棵枯
萎的柳树状若尸骨。河床里尚遗留一些水,水虽然混浊,却还在流动,竟也有些潺潺之声。
柳生将小姐放在水旁,自己也坐落下去。再端详起小姐来。身子上有许多血迹,还有许多污
泥。柳生便解开小姐身子上的褴褛衣衫,听得一声声衣衫撕裂的声响。少顷,小姐身子清清
白白地显露出来。柳生用河中之水细心洗去小姐身上的血迹和污泥。洗至断腿,断腿千疮百
孔,惨不忍睹。柳生不由闭上双眼,在昨日城中菜人市场所见的情景复现里,他将断腿移
开。

    重新睁开眼来,腿断处跃入眼帘。斧子乱剁一阵的痕迹留在这里,如同乱砍之后的树
桩。腿断处的皮肉七零八落地互相牵挂在一起,一片稀烂。手指触摸其间,零乱的皮肉柔软
无比,而断骨的锋利则使手指一阵惊慌失措。柳生凝视很久,那一片断井颓垣仿佛依稀出现
了。

    不久胸口的一摊血迹来到。柳生仔细洗去血迹,被利刀捅过的创口皮肉四翻,里面依然
通红,恰似一朵盛开的桃花。想到创口是自己所刺,柳生不觉一阵颤抖。三年积累的思念,
到头来化为一刀刺下。柳生真不敢相信如此的事实。

    将小姐擦净之后,柳生再次细细端详。小姐仰躺在地,肌肤如冰之清,如玉之润。小姐
是虽死犹生。而柳生坐在一旁,却是茫茫无知无觉,虽生犹死。

    然后柳生从包袱里取出自己换洗的衣衫,给小姐套上。小姐身着宽大的衣衫,看去十分
娇小。这情形使柳生泪如雨下。

    柳生在近旁用手指挖出一个坑。又折了许多枯树枝填在坑底和两侧,再将小姐放入。然
后在小姐身上盖满树枝。小姐便躲藏起来,可又隐约能见。柳生将土盖上去,筑起一座坟
冢,又在坟上洒了些许河中之水。

    而后便是在坟前端坐,脑中却是空空无物。直到一轮寒月升空,柳生才醒悟过来。见月
光照在坟中反射出许多荧荧之光。柳生听得河水潺潺流动,心想小姐或许也能听到,若小姐
也能听到便不会寂寞难忍。

    这么想着,柳生站立起来,踏上了月色溶溶的大道,在万籁俱灭的夜色里往前行走。在
离小姐逐渐远去的时刻里,柳生心中空空荡荡,他只听到包袱里笔杆敲打砚台的孤单声响。

    五

    数年后,柳生三次踏上黄色大道。

    虽然他依旧背着包袱,却已不是赴京赶考。自从数年前葬了小姐,柳生尽管依然赴京,
可心中的功名渐渐四分五裂,消散而去。故而当又是榜上无名,柳生也全无愧色,十分平静
地踏上了归途。数年前,柳生落榜而归,再至安葬小姐的河边时,已经无法确认小姐的坟
冢,河边蓦然多出了十数座坟冢,都是同样的荒凉。柳生伫立河边良久,始才觉得世上断肠
人并非只他一人。如此一想倒也去掉了许多感伤。柳生将那些荒冢,一一除了草,又一一盖
了新土。又凝视良久,仍无法确认小姐安睡之处,便叹息一声离去了。

    柳生一路行乞回到家中时,那茅屋早无踪影。展现在眼前的只是一块空地,母亲的织机
也不知去向。这情景尚在柳生离开时便已预料到了,所以他丝毫没有惊慌。他思忖的是如何
活下去。在此后的许多时日里,柳生行乞度日。待世上的光景有所转机,他才投奔到一大户
人家,为其看守坟场。柳生住在茅屋之中,只干些为坟冢除草添土的轻松活儿,余下的时间
便是吟诗作画。虽然穷困,倒也过得风流。偶尔也会惦记起一些往事,小姐的音容笑貌便会
栩栩如生一阵子。每临此刻,柳生总是神思恍惚起来,最终以声叹息了却。如此度日,一晃
数年过去了。这一年清明来到,主人家中大班人马前来祭扫祖坟。丫环婆子家人簇拥着数十
个红男绿女,声势浩荡而来。满目琳琅的供品铺展开来,一时间坟前香烟缭绕,哭声四起。
柳生置身其间,不觉泪流而下。柳生流泪倒不是为坟内之人,实在是触景生情。想到虽是清
明时节,却不能去父母坟前祭扫一番,以尽孝意。随即又想起小姐的孤坟,更是一番感慨。
心说父母尚能相伴安眠九泉,小姐独自一人岂不更为凄惨。

    次日清晨,柳生不辞而别。他先去祭扫了父母的坟墓,而后踏上黄色大道,奔小姐安眠
的河边而去。

    柳生在道上行走了数日,一路上尽是明媚春光,姹紫嫣红的欢畅景致接连不断。放眼望
去,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竹篱茅舍在绿树翠竹之间,还有涧沟里细水长流。
昔日的荒凉景象已经销声匿迹,柳生行走其间,恍若重度首次踏上黄色大道的美好时光。昔
日的荒凉远去,昔日的繁荣却卷土重来,覆盖了柳生的视野。然而荒凉和繁荣却在柳生心中
交替出现,使柳生觉得脚下的黄色大道一会儿虚幻,一会儿不实。极目远眺,虽然鲜艳的景
致欢畅跳跃,可昔日的荒凉并未真正销声匿迹,如日光下的阴影一般游荡在道旁和田野之
中。柳生思忖着这一番繁荣又能维持几时呢?

    柳生一路走来,遇上几个赴京赶考的富家公子,才蓦然想起又逢会试之年。算算自己首
次赴京赶考,已是十多年前的依稀往事。再思量这些年来的无数曲折,不觉感叹世事突变实
在无情无义。那几个富家公子都是一样的踌躇满志。柳生不由为之叹息,想世事如此变化无
穷,功名又算什么。

    道两旁曾经是伤痕累累的枯树,如今枝盛叶茂。几个乡里人躺在树荫下佯睡,这一番悠
闲道出了世道昌盛。迎风起舞的青青芳草上,有些许牛羊懒洋洋或卧或走动。柳生如此走
去,不觉又来到了岔路口,近旁的河流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那正是他首次赴京时留迹过的河流。河旁的青草经历了灭绝之灾,如今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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