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垠 上:白驹-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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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午睡时分去彩云巷也是经过考虑,为的是将目击者减至最少——甚至那个揭帖的小贩,唯一看到马车的补伞匠,这两人的说辞也可能是那人早已安排好的。
不过反之,如果这两人都可信,那么这个人显然露出了不小的漏洞,似乎显得有些随意,居然还去逛人来人往的荷花市场。
究竟是谁?是开玩笑?还是有所目的?七夜又是出于什么原因会与他同行?为什么都过了一整晚了还不与他联系?
七夜当然绝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那么可能的解释就是——他已无法与他联络。
真是一团乱,现下易辰霜身上若是无事,虽然急却也不会自乱阵脚,问题是这七天还没过去,那伙人也许随时都会出现夺取解药,简直令人防不胜防,偏偏在这时候又出了这种意外,现在他若是分心去解决这件事……
他捏了捏手中的书,皱了皱眉。
午时。
彩云巷。
巷子的青石板小道上看来空无一人,烈日当空,墙角的阴影里缩着几只打盹的猫。
修伞匠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灰衣人显然并不是这个巷子的住户,衣着虽然普通,神情姿态却显得沉稳高雅,一举一动,走路的样子,令人觉得他仿佛并不是走在一条平民住的简陋巷子里,而是走在皇宫大内的金銮殿上。
只有长期浸淫在某种环境中的人才能有这样的神情,这是装也装不出来的。
修伞匠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发现这是一个相当俊秀的青年男子,不过这个人却一眼也没有看他,径直进了巷子。
他一直走,直到远离了那个修伞匠才突然淡淡道:“你跟了一路,实也累了吧。”
巷子中只有他一个人,他仿佛是在对着空气说话,然而他的话音刚落,他后方的屋顶上就落下一个人来——身如四两棉,落地毫无声响。
竟是个十八九岁着蓝衣的小姑娘。
“你果然还是来了。”她道。
灰衣人挑挑眉,道:“却不知南宫姑娘有何赐教,竟从菡萏山庄跟了易某人一路。”
南宫灵吐吐舌头,道:“你果然不简单。”她的轻功身法虽说算不上绝顶,却也是一流好手了,尤其今日她跟踪的是易辰霜,一路上更是万分小心,却不料易辰霜一出菡萏山庄就知道了。
易辰霜道:“并非是我不简单,实是你还太嫩。”
南宫灵倒也不恼,反而大剌剌地跟上去,与他并肩同行。
南宫灵道:“你虽还有些半信半疑,却不想放过任何线索。”
易辰霜皱眉:“你怎么也已知道这件事?”
南宫灵嗤笑道:“你铺天盖地撒网找人,这么大动静我还不知道那我岂非比瞎子还瞎,比聋子还聋?”
她刚说完,突有一个老迈的声音悠悠道:“瞎子也得看是什么样的瞎子,有的眼瞎心不瞎,有的眼瞎心也瞎。”
两人抬头,才发现他们眼前居然真的出现了一个瞎子。
这瞎子穿一件满是补丁的破衣裳,头发蓬乱,一张老脸皱纹满布,双目黄浊,没有焦点,身体像任何一个到了这个年纪的小老头一样枯瘦,坐在左侧人家的青石阶上,左手捉虱子,右手拿一把破蒲扇。
易辰霜看了看他,道:“老人家既说到眼瞎和心瞎,想必是已对此有了深刻体悟。”
那瞎老头却连头也不抬,仿佛眼前根本就没有这两个人,也仿佛方才那句话根本就不是他说的。南宫灵看了他一眼,她虽是世家千金,倒并不刁蛮,对这老头的目中无人也并不在意,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倒是奇怪易辰霜为什么要去搭讪这样一个瞎老头。
易辰霜道:“老人家可是久居于这巷内?”
瞎老头依旧没抬头,也没作声。
易辰霜道:“在下有些问题,很想请问老人家,不知老人家肯否赏脸?”
瞎老头这回倒出声了,嗤笑一声,道:“问就问,哪儿来那么多酸倒大牙的废话。”
易辰霜便道:“昨日午后,这巷子中来了一辆灰色马车,不知老人家是否有所知晓?”
瞎老头道:“这巷子中每日来来去去的马车没有十辆也有八九辆,我怎么知道你说那辆?”
易辰霜道:“这辆马车,你若见过一定知道,因为,它一定不会仅仅只是停在那里,必定有所异动。”
瞎老头啐道:“啊呸!我是瞎子你叫我怎么看?”
易辰霜却也并不恼,却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一看,竟是张壹千两的银票,递到那瞎老头眼上方。他一出手就是壹千两,且是不论到什么钱庄都可即刻兑换现银的踏雪城天宝号钱庄开出的银票,连南宫灵都吓了一跳。
那瞎老头许是闻到银票的气味,连忙后退,抬头怒道:“烟火气这么大的东西,你想熏死我么?”
易辰霜却笑道:“只要是个人,难免要吃饭,也难免要沾点烟火气,你说是不是?”
那瞎老头却似觉得他说的话有些道理,竟也不怒了,道:“话虽如此不错,不过这世上的人总是各不相同的,有些人喜欢钱,有些人追逐的却是名,对有些人来说,名实比利要有吸引力的多,你说对不对?”
南宫灵被他莫名其妙的态度和说辞弄得一头雾水,再看易辰霜,却似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自衣内掏出一小块牌子,递到那瞎老头手中,道:“那么老人家看看这个东西怎样?”
瞎老头伸手接过,用手摸了摸,南宫灵也凑过去看,发现是一块麒麟纹令牌,那瞎老头却立时呆住了,反复又摸了几遍,大惊道:“你是……原来你是……”
易辰霜立时示意他噤声,将令牌收回。
瞎老头脸上的神情此时却已变得说不出的严肃恭敬,道:“想不到老朽竟冲撞了易城主,实是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万望易城主海量。”
易辰霜作揖道:“老前辈这样说实是折煞晚辈了。晚辈此来也不为别的,只是那辆马车的去向关系甚大,望老前辈成全。”
那瞎老头有些窘,道:“说什么成全不成全,易城主开口,老朽自是知无不言。昨日午后,这巷子里总共只来了两辆马车,其中那辆灰色的,一来就进了那边那户人家的天井。”他说着一指右前方一扇看起来有些破败的门。“那屋子早就空置了许多年,为什么会忽然有人来呢?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便翻上他们的屋顶去看。”
“那马车进了天井,停了一会儿,忽然看到里面走出四个杂役模样的人,他们各拿着一块大绿布,一抖,往那马车四面一围,又迅速掏出一跟缝被针似的东西,刷刷几下就将绿布缝到了原本的灰布上,一盏茶都不到光景,那灰马车立时变成了绿马车,弄好后,那马车上原本的车夫下了车,换成那四个杂役中的一个,然后他就驾着那辆已经改头换面的马车出了巷子。”
易辰霜和南宫灵听得面面相觑。“看来那修伞匠倒没有说谎,因为他绝计想不到灰马车已变成了绿马车,连车夫也换了人。”南宫灵道。
然而若非遇到这瞎老头,他们也是绝计想不到的。
“之后你看到他们往哪儿去了么?”易辰霜道。
“没有。”瞎老头道。
易辰霜默然。
“不过我大概知道他们的目的地。”瞎老头道。
“哦?哪里?”易辰霜道。
“青衣巷。”
紫藤风铃 2007…09…27 17:12
第四十章
“青衣巷?”易辰霜皱眉,“是什么地方?”
“你去了便知道。”瞎老头道。
南宫灵却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没看见么?又怎知他们去了青衣巷?”
那瞎老头却忽然笑了一下,道:“我是没看见,但是我却听见了。”
听?
瞎老头道:“那马车出了天井后,车夫将头探进车帘子里,我听到一个极轻的声音说了三个字——‘青衣巷’,从他们进天井到出去,总共就只有这个人说了这一句话,我绝不会听错。”
南宫灵又看他一眼,当时这老头在人家屋顶上,屋顶离地一丈,他也绝不可能站在能让别人看见的地方,以当时双方的距离,他居然还能听到车内人近乎耳语的声音,这老头,究竟是什么来头?还有,他方才描述天井里的事,分明已用了“看”字,他不是瞎子么?
易辰霜却没再多问,谢过这老头,便往巷外走,南宫灵只得跟上。
走了一段,南宫灵才道:“你好像知道那老头是谁。”
易辰霜挑挑眉,不作声。南宫灵又道:“他好像也并不是瞎子。”
南宫灵道:“而且你好像也早已看出来了。”
易辰霜道:“你没注意到他的双手么?”
南宫灵皱眉:“手?”
易辰霜道:“他的手掌几乎已经磨平,双手赤红,显见是朱砂掌已炼至化境,昔年川南朱砂门,朱砂掌冠绝天下,不过近五十年来真正能将朱砂掌炼到十成十火候的不会超过三个,除了已经过世的前任掌门及其幼弟,还有一位便是当时朱砂门的二当家胡海天。”
南宫灵不禁一惊:“这么说,方才那老头——”
易辰霜道:“按年纪来算也差不多。”
南宫灵皱眉道:“那么你又是怎么看出他不是瞎子的?”
易辰霜笑了一下,道:“尽管他装得很好,不过正常人眼睛对光线的反应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的,方才我用银票试他,他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瞳对天光还是有反应的。”
南宫灵默然。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他是个隐匿于市井的高人,也知道他不是瞎子,觉得他可能有用才跟他套近乎——看不出来你还挺狡猾。”她转念一想,却又微微撇了撇嘴,道:“不过,也是瞎猫碰上死老鼠罢了。”
易辰霜挑眉,不置可否。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桌上的彩陶小人,圆鼓鼓,胖乎乎,正对着他咧开嘴笑。
身下是椅子,身上是麻绳。
对面是丹霞。
她已经换回了火红的衣裳,正在擦一把短刀。
“醒了。”她道。
七夜皱了皱眉,现在纵使他有三个脑袋只怕也想不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哪儿?”他道。
“七彩赌坊。”丹霞淡淡道。
七彩赌坊?
俞丹霞看了他一眼,道:“你的福气还是不错的,你要知道,七彩赌坊地下的赤橘黄绿青蓝紫七间房,一夜的要价是一万两,还不算赢家付的抽成。”
七夜这才发现这间屋子虽不大,却十分华丽,锦帐流苏,香气氤氲。锦帐是紫色的,门口的香案上放着一尊紫色琉璃的弥勒佛。他看了一眼俞丹霞,现在就算他是傻子也已看出这已不是平日那个丹霞。
他不禁道:“你现在……清醒了?”
俞丹霞看他一眼,没作声。
七夜便也不再问。正在这时,外面进来一个人,附在丹霞耳边说了几句话,七夜忽然觉得他有些面熟,细看之下不禁一惊:“你是……”
这个人赫然竟是遇到丹霞那日撑船的船家!
他看了七夜一眼,面上毫无表情,又出去了。
俞丹霞见他一脸难以置信,道:“没错,你那天在船上见到的就是他。他们都是我的人。”她忽然笑了一下,道:“想不想见他们,他们现在都在外面候着呢。”
她道:“他们都是很忠实的仆人,他们办的事也从没让我失望过,因此你大可放心,辰霜哥哥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这里的。”
七夜沉默,半晌才道:“你究竟怎么了?”
丹霞看他一眼,淡淡道:“多余的话你不必问。你现在只需做我要你做的事。”
七夜不作声。
他看出丹霞并不是在开玩笑,那么他现在身处七彩赌坊也是事实了,可是她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目的?他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之间的来龙去脉恐怕一时间实难弄清。他忽然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丹霞道:“未时。距我们离开菡萏山庄已有一日多了。”
一日多。易辰霜应当已经发现,他会找他么?
七夜道:“你是瞒着你那些师兄出来的?”
丹霞凝视他半晌,忽然笑出声来,道:“我该说你是天真还是愚蠢?”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用短刀挑起一边茶几上的一样东西,在七夜的眼前晃了晃。
是他脸上原本戴着的人皮面具。
她将面具丢到一边,用短刀碰了碰他的脸,道:“原来你是长这个样子的啊。”
七夜没有动作,也没有避开她的刀,她轻笑一声,道:“难怪……”
她收回了刀,道:“难怪能勾引到辰霜哥哥。”
“我都看见了。”她忽然轻声道,“你们在屋里做的丑事。”
她嘴上说“丑事”,语气却很淡,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你真是贱。”她道。
她转身,似是想回到先前坐的椅子上,却突然又转回,俯身平视七夜。
她手上的短刀也已抵上了他的脸。
她瞪大的眼睛令七夜觉得有些难以招架,只得将视线落到一边。俞丹霞突然毫无表情地冷冷道:“喂,你说我在这上面刻一幅画怎样?”
七夜暗叹,道:“丹霞,你究竟想做什么?”。
“别叫我的名字,少跟我套近乎。”她淡淡道,又眯了眯眼睛,道:“你怕不怕?”
七夜不作声。
寂静。
半晌,她收回了刀,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懒懒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做的,因为我知道,你除了这张脸还能看看,实在一无是处,我不会忍心剥夺别人唯一的东西。”
七夜苦笑。丹霞道:“你笑什么?”七夜道:“我笑你说的真对。”他顿了顿,道:“你带我到这里来,总不会就只为了闲聊吧。”
丹霞一手撑着下颌,淡淡道:“到了赌坊,当然是要赌。”
七夜道:“我没有钱。”
丹霞道:“我不赌钱。”
七夜道:“你赌什么?”
丹霞道:“赌手指。”
她将短刀扔到桌上,道:“你若输了,就砍下自己的一根手指,哪一根随你挑。”
七夜道:“我若赢了呢?”
丹霞道:“赢了就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能说谎。”
七夜苦笑:“好不公平。”
丹霞道:“现在我就是公平。”
丹霞伸手,她的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骰盅。
黄金骰盅。
丹霞道:“我们来玩最简单的比大小,十局,点小为胜。”她晃了晃骰盅,道:“你也看出来了,这骰盅是黄金做的,内力无法渗透,做不得假。我也是个生手,没有什么技巧,因此一切听天由命,实在是再公平不过了。”
见七夜不作声,她又道:“你若同意,我马上叫人给你松绑。”
七夜道:“我能说不同意么?”
丹霞道:“不能。”
七夜苦笑,点了点头,道:“好,我跟你赌。”
麻绳被松开,他的身体终于暂时恢复了自由,不过他一分想逃跑的念头都没有,只因他已十分清楚,这样的状况下他是绝计逃不脱的。
然而他的脑中却已在飞速思考。他原本就觉得奇怪,衡山派的人为何要带一个半痴子下山一路到杭州,她根本没有必要去参加什么水华会,现在看起来她原本就没有与他们同行。不过她那些所谓的仆人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他们又为何甘愿受她驱使?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