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芙蓉-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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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哀莫大于心死的那年七月。
罗方生深夜才回到家,他把大衣一脱,陈妈打着哈欠接了过去,“罗先生,你去瞧瞧,太太好像不太对劲,一回来就进房间了。”他径直朝房间走去,里面亮着灯,灯光从轻掩着的门缝中流泄出来,顿时让他满心温暖,“非要等我回来才睡。”他叹了口气,刚把门推开,发现叶芙蓉穿得齐齐整整坐在藤椅上,双眉紧锁地把玩着那把黑色袖珍手枪,听到他的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来,立刻把枪放到袖中,眼中的白与黑全成了凄怆的颜色,还隐隐透着些决绝的意味。
“怎么啦,什么事不开心?”罗方生蹲到她面前,柔声道:“我不是说过不要等我吗,我实在太忙,回来没个定时的,你要是累了就先去睡,天冷了,你别又冻着!”
她静静看着他的容颜,伸手抚摸着他眼角细微的皱纹,他看着似乎有些不同的眼神,不由得一阵慌乱,连忙握住她的手,嬉笑道:“快去睡觉,等下到床上好好给你摸。”说着,他站起身来,想把她抱上床去。
“方生,”她拂开他的手,“你照顾我这么久,觉不觉得累?”
“你怎么会这样说,因为有了你我的生活才变得有意义,我让你担惊受怕,觉得累的应该是你啊!”他深深看着她的眼睛,“我们是一条命,难道你忘了吗?”
“对,我们是一条命!”她慢慢点头,“方生,我今天见到田英了!”
“什么!”罗方生惊呼,“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把该说的都说了,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所以想亲耳听你说!”一颗露珠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随着那扑闪掉落,更多晶莹的露珠涌出来,如断线的珍珠脱落,在她手上,在她脚上消失无形。罗方生心如刀绞,单膝跪到她脚边,哽咽道:“芙蓉,别哭,我就是怕你生气,也怕你担心,许复让我弄些药品给游击队,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药品全部被日本人控制,于是我假装和他们合作,用我手里两个药店的名义去跟他们采购,田英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他把她的手死死抓住,似乎一放手她就会永别。
“方生,你真的忘了,我们一起经过这么多事情,你难道还想把我撇清么?”她长长叹息,俯身把他的头揽进怀里,“我们是一条命,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如果你真的做汉奸,我也会解决你之后陪你去,你明白吗?”
罗方生双手环到她腰间,她窄小的腰身一如从前,只是,他从这娇柔的身躯感觉到更多坚强,他深深吸取着她的芬芳,轻柔道:“我的命在你手上,我怎么敢乱来?”
她捧住他的脸,那坚硬的颧骨在她手下竟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他眼中有着让人沉沦的光芒,这样英武的男子,是她的夫,是她可以交付生命的对象,她心头一恸,好似从那里涌出滚烫的血,流遍她全身,她找到他的唇,重重烙上印记。
被鲜血染红的池塘湖泊刚把痛苦的颜色埋进胸膛,风的呜咽声声凄紧,沉郁顿挫间,从那里长出油油碧荷,把粉红的花朵一层层绽开,让晶莹的泪珠曝于人前。
时光永是流驶,人间依然没有太平,上海的夏天,因为一些消息而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七月七日,抗战三周年的纪念日,也是七七的三岁生日。这一天,也是大家心上的一道时时会渗出鲜血的伤痕。
为了避免影响全国抗战士气,国民政府没有把张自忠牺牲的消息即时发布,直到七月七日,才见诸各大报端。
噩耗惊呆了民众,举国哀恸。罗府,又是一片痛哭声。
晚上,罗方生脸色疲倦地回来,看到叶芙蓉正带着孩子坐在客厅,她和成城脸上的泪痕仍未干。他默默加入他们,把嬉笑着扑过来的七七放在膝上,孩子被他的沉重感染,收敛了笑容,他肃然道:“七七,我来给你讲个英雄的故事。有位英雄,他在冰天雪地里与日本鬼子周旋了七年多,最后那只身抗敌那五天,他渴了,抓一把雪吃,饿了,吞一口树皮或棉絮,和敌人拼尽最后一颗子弹。当残忍的敌人将其割头剖腹,发现他的胃里尽是枯草、树皮和棉絮,竟没有一粒粮食!”
“没饭吃也能打鬼子吗?”七七歪着脑袋,“我肚子饿饿的时候就没力气。”
罗方生摸着她软软的短发,沉声道:“当然能,他的意志是用钢铁铸成的,肉体可以消灭,但精神永生!”
七七被他激昂的语气吓到,怯生生地把头缩进他胸膛,叶芙蓉看着身边眉头深锁的成城,声音温柔却坚定,“孩子,记住他的名字,永远不能忘!”
成城握紧了拳头,“妈妈,我知道,他叫杨靖宇!”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还有张自忠,在牺牲前还呼喊着‘杀敌报国’的英雄!”
“杨靖宇!张自忠!”七七稚嫩的声音突然变得大声,“爸爸,我知道,他们跟我那个爸爸一样也是英雄!”
罗方生迅速瞥了叶芙蓉一眼,见她的眼神又迷茫起来,苦笑着把七七放下来,叮嘱道:“快去睡觉,明天让妈妈带你去看荷花。”
七七顿时雀跃起来,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口,叶芙蓉连忙起身,把她牵到房间,为她盖好毯子才出来。发现罗方生和成城两个头凑到一起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她玩兴顿起,轻手轻脚走到身后,听罗方生低声道:“明天我们一起出门,我和你妈妈引开监视的人,你扮成烟贩去和吴先生接应,一定要把消息送到!”
“做什么?”叶芙蓉有些慌乱,把头插到两人中间,“孩子还小……”
成城拍着胸膛大声道:“妈妈,我不小了!”
罗方生把她拉到身边揽进怀里,“许复已经快急疯了,一直在催促我,我筹备得差不多,可他们盯得太紧,我一直找不到机会把消息传出去。咱们迟早要给孩子机会锻炼,他目标小,他们应该不会注意。”他转头对成城道:“我教你的都记住了吗?”
成城眼中闪着两簇火苗,“记住了!”
天气有些闷热,房间的空气中流淌着微微的中药香,罗方生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拨弄着叶芙蓉散在枕上的长发,听她低叹道:“重庆又遭空袭,不知道许复怎么样了,他怎么这么久都没跟我们联系。”
“他实在太忙,这次空袭又死了不少人。”罗方生抚着她有些冰凉的脸颊,她的脸白得几乎没有血色,身体总是要比常人凉,夏天还好,冬天简直连门都没法出。他在心中长长叹息,把她揽过来,用自己滚烫的身体温暖她。
“放手,瞧你热成这样!”叶芙蓉推开他起身,从外面端了盆水进来,“躺着别动,我给你擦擦,等下好睡觉。”说着便绞了毛巾擦到他额头,“我自己来!”罗方生要去抢,被她避了过去,她噘起嘴道:“一直都是你照顾我,我难得为你做点小事情你都不成全我,不准再动!”
罗方生把手放下,水很凉,她的动作很轻柔,慢慢平息了他身体里的燥热,他把手脚摊开,“真舒服,凉快多了!”
叶芙蓉微笑着擦完,把水端出去倒了,罗方生拉开她的长褂,把身体贴了上去,两人交换了一个吻,她正色道:“明天还是我去吧,我见过吴先生,和他接触比较容易。”
“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罗方生笑道:“我已经带成城去认路认人,他把消息一递出去,我的人就能把他安全带回来。你明天还要演一场好戏给田英他们看,也要万分小心,千万不要露出破绽。”
“那你明天做什么?”叶芙蓉突然紧张起来。
“我要去敷衍那些日本人,也不轻松。他们似乎对药店的销售情况有怀疑,虽然没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可毕竟我们走的量太大,一笔出了问题我们就全盘皆输。”
他的声音突然轻柔,“芙蓉,如果我连累你,你会不会怪我?”
他的嘴被柔软的唇轻轻堵上。
第二天,在叶芙蓉焦虑的目光中,小迟早早把成城接走,罗方生把叶芙蓉和七七送到总部,冈田和田英已在等着他们,罗方生和阿扬很快离开,要阿虎带着他们到上海附近的一个小城看荷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冈田一路上不停卖弄,要不就做鬼脸把七七逗得咯咯直笑,倒也冲淡了车里尴尬的气氛,连一直冷着脸开车的阿虎都嘴角微微翘起,神色舒缓许多。
小城离上海有两个小时车程,因为罗方生早有交代,一进牌坊,就有穿着青色长袍的老者恭敬相迎,大家下了车,信步走进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七七煞是好奇,一蹦一跳玩得不亦乐乎。田英似乎对这些建筑很赶兴趣,在老者身边不时问着,老者一改见面时的拘谨,兴致勃勃地为他介绍,经过第一座桥时,他指着桥上“长寿”两个大字说:“这座桥建于乾隆年间,当年乾隆爷下江南的时候,在这里碰到一个卖豆花的老翁,乾隆爷有点饿,就跟老翁要了一碗,吃了才发现没带银两。老翁也挺好说话,就说:‘看你仪表不凡的样子,应该是个人物,豆花钱我不要了,你就给这座桥取个名字吧!’乾隆爷正中下怀,老翁找了纸笔来,乾隆爷随口问了句,‘您老高寿啊?’老翁笑了笑,‘九十了!’乾隆爷大吃一惊,随手就写下‘长寿桥’三个大字,老翁挺满意,就这样把桥的名字定了。”
过了桥,大家循着一条绿柳飘扬的小河往左走,河岸边都住了人家,房屋都是白墙黑瓦,建得颇齐整,大家在河边搭起一个个小小的码头,飘荡着许多乌篷船。河面很窄,流水不急不缓,水底绿油油的水草一眼可见。河上不时飘来几艘乌篷船,撑船的大娘大姐们穿着蓝花布衣,哎呀呀唱着小曲,把大家听得如醉如痴。
叶芙蓉觉得耳熟,跟着那旋律哼了起来,“春季到了鱼满仓,大姑娘窗下绣鸳鸯……”这才想起这是电影插曲《四季歌》,又是一阵兴奋。七七也摇头晃脑唱起来,那稚嫩的童音把所有人脸上催出灿烂笑容。
暖风带着浓香扑面而来,走过这片井然的屋舍,大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池塘一望无际,与天边的朵朵白云相接,亭亭莲叶和粉红花朵偎依着,随风悠然舞蹈,满池碧水泛起粼粼波光,阳光下,莲叶上的水珠仿佛闪耀着夺目光彩。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冈田又开始卖弄,眯着眼睛长叹道:“我今天才知道这句诗的含义,真是太美了!”
叶芙蓉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景,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七七拍着小手在大家身边绕来绕去,阿虎把她抱起,把叶芙蓉扶到乌篷船上,等大家坐稳,用一块帕子包着头的嫂子把船篙一撑,载着众人朝中间漫溯。
船在莲叶中穿梭,大家的身边到处是亭亭的叶和花朵,七七惊叫连连,“妈妈,那里有一朵!叔叔,你手边上有一朵!”叶芙蓉深深呼吸,让整个肺里甚至身体里充满那馥郁的香,伸出双手抚过一片片叶,一朵朵荷,或者调皮地把荷叶上的珍珠震落,在这个短暂的片刻,大家似乎都忘了时间与空间,陶醉在异乡异地。
田英眼神复杂地瞥了身边的叶芙蓉一眼,轻声道:“你真的很幸福!”
叶芙蓉“嗯”了一声,把目光落到前面的花蕾。
“其实,我也可以跟你一样幸福,”田英坐近了些,怅然道:“罗方生是个好男人,我很早就知道了,可惜我身不由己。”
叶芙蓉心里怦怦直跳,看着她不知该如何接口。仓田突然大声吟道:“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故乡遥,何日去?”叶芙蓉低声重复一句,眼前仿佛出现一条滔滔的甘蓝河,河水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她双手紧紧握着船舷,看着水面叶与花朵的倒影,不由得痴了。
“我们能做朋友该多好!”仓田声音中全是惆怅,“中国地域辽阔,物产丰美,我们汉唐时就常来常往,一直关系密切,怎么今天会变成这样!”
阿虎哼了一声,撇开脸去。
仓田浑然不知,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中华民族有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大和民族怎么可能驾驭这样一头正在苏醒的狮子,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把大和的一百万男儿陷入这个困局,甚至还想扩大战场,那些战争狂人,总有一天会害人害己,背上千古骂名。”
“你们不是日本人么?”阿虎忍不住了,斜了他一眼。
“我是日本人,从小喜欢中国的文化,但我希望的是平等的交流,而不是这样赤裸裸的掠夺。阿虎,我能跟你做朋友吗?”
“不行!”阿虎头也没回。
仓田回头看了田英一眼,肃然道:“我们尊重高尚的人格,所以我们会给程行云的灵柩放行,会对杨靖宇鞠躬,会对张自忠的遗体给予礼遇。就是因为中国有这样的英雄,我对你们的敬意才更多,才不会因为汪精卫之流而鄙视你们,他们对我们来说只是利用的棋子,而这些铁骨铮铮的中国人才真的代表我心目中的中华民族精神。”
“仓田,你说得太多了!”田英冷冷地说,目光投向远处的一个小小莲篷。
“我爸爸叫程行云,他是一个大英雄!”七七大声宣布,她刚才缩在阿虎怀里,觉得大家脸色不对,乖乖地没开口,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顿时满心骄傲。
阿虎连忙去捂她的嘴巴,把她捂进怀里。仓田呆楞半晌,回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叶芙蓉,“罗夫人,请问……”
田英冷笑一声,“原来传言没错,罗夫人,你还真是很幸福!”最后三个字,她简直是咬牙切齿说出来。
叶芙蓉抬起头,眼中闪着露珠般晶莹的光,“是的,我很幸福,因为我嫁的男人是个真正的英雄,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他没有做缩头乌龟,而是一直在最前线与敌人拼杀,最后战死疆场。他死了,不止我和七七会记住他,全中国的血性男儿都会记得他。中国是有汪精卫,可中国更多的是我丈夫那样的人,更多的是杨靖宇、张自忠那样的人,所以,中国一定不会亡!”
阿虎的眼睛亮了,七七的眼睛亮了,连船头的大嫂也回头凝视着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从那燃烧的眼睛里,读出了让人热血沸腾的东西。
仓田拊掌慨然道:“罗夫人,谢谢你今天这番话,我相信,只要有这样的信念,我们做朋友的日子很快就会来临。虽然我无法违抗命令,可我总还是期待我深深喜欢的中华民族能早些痊愈。”
阿虎朝他伸出手,“仓田先生,冲你这句话,回去我也要请你喝上两杯!”
仓田紧握住他的手,“但是,私交归私交,不要指望我会帮你们什么!”
七七笑闹了一天,回来的路上就在她怀里睡着了,叶芙蓉把孩子送上床,打了水给她擦了擦手脸。成城掩饰不住兴奋,跟前跟后看着妈妈忙完,连忙把妈妈拉到沙发上坐下,嘴巴机关枪一般,“妈妈,我完成任务了,我和吴先生接上头了,他还要我跟你问好呢!”
叶芙蓉身心俱疲,恨不得立刻就躺下,看着他雀跃的样子,又不忍打击他,微笑道:“真的吗,快来跟妈妈说说,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