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小说网 > 名著电子书 > 少年 >

第26章

少年-第26章

小说: 少年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孤寒佬眨眨眼,你妈是医生?
  万福张嘴,意识到说漏嘴,瞟一眼赵根,声音更小了,我妈不要我了。我妈给我找了个后爸。我爸也娶了后妈。我就跑出来了。万福说到后面,几近蚊蚋,声音犹豫。
  每个流浪的孩子,或者说,每个人都有不愿告诉别人只能独自在夜里慢慢咀嚼的疼痛。赵根明白,伸手握紧万福的手,捏了捏。万福的手由初始的僵硬一点点恢复柔软。万福的手心里有了汗。万福低下头。
  你爸是干什么的?孤寒佬的声音轻缓下来。
  我爸……万福不吭声了。他脚下穿的胶鞋虽然已看不清本来颜色,但鞋帮上依稀能看到回力的标签。这是一种可以让每个少年人在梦里笑醒的鞋。这是一种能让少年人像鸟一样在路人羡慕的目光里飞起来的鞋。赵根只在唐端脚下见过。据唐端说,这鞋得去上海才有卖。上海,你知道吗?十里洋场,号称冒险家的乐园。唐端的口吻是那么傲慢,那么不可一世,可不少同学爱吃这套,整天跟在唐端屁股后,指望他手指缝里漏下点什么从上海带来的新奇小玩意儿。唐端的母亲是上海知青。万福家里应该挺有钱的。赵根在这几个月与万福的同甘共苦中隐约感受到这点,没多问。何必问呢?
  孤寒佬的眼神也在万福的鞋帮上打了一个转,轻轻一叹,回家去吧。再不好,那也是你的家。
  我不回家。打死我也不回去。万福脖子与肩膀的角度挺出直角,眼里有了骇人的亮光。孤寒佬又问赵根,你呢?
  我没有家。赵根低下头。
  万福一边小声补充,他妈被人打死了,他爸想去找他妈,被车撞死了。
  赵根抬腿在万福小腿上一踩,万福没动。
  孤寒佬欠过身,起来吧。
  你答应收我为徒,我就起来。万福大声说道。
  孤寒佬眉头皱起结,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准备一直跪下来,跪到死?万福咚、咚、咚又是三个响头磕下去,楼梯震动,从帐幔边缘透过的阳光照在孤寒佬脸上,这张奇丑的老脸竟溢出一种让人不敢轻慢的神态。灰尘在光束里跳动,像是有生命的东西。爬在玻璃杯上的苍蝇飞起来,在空中兜一个圈,姿态轻盈,又落回原处。
  孤寒佬闭目沉思,良久缓缓摇头,我本愚鲁,耿介躁傲,一生尽付流水,岂可再误他人?起来吧。孤寒佬拉起万福,你这少年飞扬跳脱,热血机敏。我若真有你这么一个徒儿,也堪告慰平生。奈何老朽不祥之人,实不敢误了你的前程。他日风云际会,自当神龙摆尾。只是,上善若水。还望你日后发达,得饶人处且饶人。孤寒佬望向赵根,黯淡的眼睛里略有一丝光彩,你笃挚聪慧,惜命犯天伤,一生孤苦,不知愿与老朽同处否?
  孤寒佬虽然半文半白,赵根自是明白,一怔,这老头儿的口吻居然是一副武侠小说里所述前辈高人的模样,复念及孤寒佬的职业,嘴角笑容绽出。万福听得懵懵懂懂,也清楚意思,身子顿时僵住,僵成墙。万福转过脸,凝视赵根,目光里竟有了陌生,须叟湿润,睫毛扑闪,额角绷出坚硬的线条,太阳穴边炸起一团青筋,竟是在强忍泪水,赵根。恭喜你。
  万福声音发颤,大步朝门外走。赵根心念电转,拽住万福,指节发白,厉声喝道,一世人俩兄弟。要拜师,一起拜;要不拜,一起走。
  万福努力掰开赵根的手指,兄弟,别这样。至少我们中有一个人不必再睡水泥涵管。大哥也高兴。万福想要挤出笑容,嘴角牵动,再也控制不住强自撑起的眼肌,一滴热泪滑过脸颊,坠下,滴到赵根手背。赵根浑身发麻,五脏六肺顿缩成一团,转身,双膝跪倒,也不看孤寒佬的表情,三个响头磕下去,还望收了我大哥吧!
  孤寒佬一言不发。万福甩开赵根的手,拧身出门。阴暗潮湿的走廓里响起巨大的足音。赵根起身赶去,在门口停住,回过头,你说真的还是假的?孤寒佬嘎嘎一笑,焦黄的手指里已不知何时夹起一根香烟。阳光已从他脸上挪开,眼前仍是一个猥琐的三角眉毛的糟老头子。赵根没再停留,呼喊了一下万福的名字,飞奔而下。在楼梯口吐出口痰。年久失修的楼梯在两个少年一前一后急匆匆的脚步声下,成了鼓,成了一面绷着牛皮并蒙了灰尘的鼓。
  寤歌旅舍前台柜子里站着的一个老人,腮帮子处那有一个酒盅大小的疤,瞟来一眼,没有表情。赵根出了门。阳光热辣辣,兜售杂货的老妇人已经丧失了继续摇动蒲扇的气力,蜷缩在一小块黑暗里,神容痴呆,嘴角流涎。从身边卷过的自行车,迎着路口亮起的红灯风驰电掣。这是个毫不畏惧红绿灯的城市。步履蹒跚的老人、咿咿呀呀的孩子干脆视红灯若无物。路口拧出一个结,车声、人流响成一片。万福大步流星。赵根追上去,攀住他肩膀,你也就信了一个江湖郎中?别忘了,我们只不过看他会骗钱,才想拜他为师。
  万福不说话,低头疾行。赵根心中冒出火,我知道,孤寒佬要我,不肯要你,你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对吧?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死了爸死了妈。
  
  二十八
  昨夜的雨水已蒸发殆尽。南昌市的正午被已知来日无多暴虐的太阳殴打。白茫茫的光线若灶膛内的火苗。在光与影里,有的房子前倾,有的房子后仰,似乎只要伸出一小手指头,就可以推倒它们。脏乱的街道上,几辆车身坑坑洼洼红色夏利如同被激怒的公牛,互相较着劲,低头狂奔。车头后视镜与骑车人的距离也就几厘米。赵根倒吸一口凉气。骑车人夷然不惧,甚至没下车,目送出租车远去,骂了声,戮倒你娘,短命鬼,赶去火葬场啊。仍然不紧不慢晃晃悠悠。
  赵根与万福拣了树荫处坐下,放下勒得肩膀发疼的擦鞋箱,在小方凳上坐下,擦拭掉几乎要糊住眼皮的汗。遥远灰白的天幕上映出一角飞檐。那是滕王阁。楼高九层,背城临江,气势瑰玮奇特。赵根与万福曾去过,其时楼边尽为脚手架。脚手架上的工人的影子在烈日下也就硬币大小。说是得赶在今年重阳完工。赵根与万福趁没人注意偷偷爬进去逛了一圈,除了昏暗的水泥楼梯,里面空无一物,倒是在阁楼上眺望,顿生起拍檀板唱歌举金樽喝酒的意兴。
  江水逶迤,数点扁舟沙洲旁。风来也,落斜阳,一时苍茫。赵根瞅得迷惘。下了楼,在卵石小巷里,见一清瘦老者,卸下门板当桌面,门板上铺丈二白纸,悬腕运笔,气定神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写得是疏秀淹润,岚气生出。当老者提笔写至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时,赵根只觉胸中一鼓,就想失声恸哭。那在水里睡去的少年可曾让鱼儿欢喜?赵根还是念小学时,就读过一本发了黄的没有封面的唐诗集子,第一篇即是这王勃所著《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风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首诗意境开阔,音调爽朗,但赵根读着读着,老是生出无可言喻的黯然。万福瞧赵根形迹奇怪,说,怎么了?
  赵根吸吸鼻子,听见心底哗啦啦流动的河水。万福说,那老头写的是《滕王阁序》吧?赵根点头。万福一转眼珠,什么千古文章?狗屁。当然,我得承认它是一个把辞藻砌得还点形状的屁。赵根瞪了万福一眼。万福嘻嘻笑道,我说错了吗?远看古色古香,近摸钢材构造,敲一敲,叮咚响。实足赝货。
  俩回事。赵根闷闷不乐。
  一回事。想当年,才子王勃承王爷所遨——是王爷叫来的吧?吃山珍,食海味,搂美妞,住宾馆,吹江风,眺远帆,浑身舒坦,愉快得不得了,自然要吟什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这叫给主人面子。能不给吗?否则上哪混吃混喝?说什么渔什么晚?
  渔舟唱晚。
  对,就渔舟唱晚。丫若真有本事,也上船唱晚啊。只怕唱不了晚,还要搂着渔网哭娘。手上都是被渔网勒出来的茧与血。他这文章虽然做得好,但说到底,跟南昌鬼子一样,都是骗人的赝货。万福这是在强词夺理胡乱瞎掰。不过,赵根那丝没来由的黯淡还是被他这番话一扫而光。
  南昌人是有点死要面子,喜欢把内裤扎在头上当帽子,也精明刻薄,且爱欺负人。有外地人在长途汽车站打出租车去老福山,不到五百米左右的路程,司机敢兜一大圈路,收十几块钱;有人卖南丰蜜桔,硬纸壳上写一块钱一斤,等顾客称好,牌子调了个,变成十元一斤,顾客若有疑问,四周马上蹲出几个胳膊粗大嘴里横叼香烟的壮汉——但或许因为脚下这片红土是军旗插起来的地方,所以若有人被出租车撞了,肇事车就想甭逃,有喊拦车的,有打110的,有拨120的。整条街的群众,连在街边海桐与夹竹桃上栖息的麻雀,都会自觉动员起来。躺路上的伤者很快被热情的人们送入车,甚至还会有几个白发老妪指着地上那滩暗褐色的血迹,说,可怜啊,车轱辘把人压成烧饼了。
  
  赵根望向对面的街道。万福揉揉胳膊,甩动双手,喊了声妈,说累死了,说老子以后有了钱一天要人擦一百遍鞋,说真他妈的饿。万福叉开手脚往地上躺,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捅赵根的腰。赵根听见肚子咕地一声叫。早上那碗米粉已在胃里壮烈牺牲掉了。上午生意一向不好,但少有像今天这般没做一笔。开了张,才有午饭吃,这是赵根与万福的约定。
  万福津津有味地咂起手指头,赵根,你说,要是有人发明一种机器,能把空气加工成糕饼,那该多好啊。
  赵根不理他。万福又说,要是人能够像树一样能进行光合作用,那就好了。
  赵根更饿了,大肠小肠十二指肠一起翻动,胃里面敲锣打鼓。赵根打开鞋箱,拿起塑料瓶,喝了口水,把要涌出嗓子眼的饥饿重新咽下肚。赵根没说去吃饭,这会被万福笑话。
  街道对面一家文具店铺门口的树荫下出现一个少年,动作鬼祟,四下张望,似对这里还算比较多的人流满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布,铺地上,又掏出两个碗,一把葵花籽,扯起嗓子,猜单双啊。猜单双啊。押中赔十啊。声音稚嫩尖锐。
  赵根在万福肩膀上一拍,看。这么小,也来闯码头。好像还是独行侠。
  万福坐起身。常有一伙年轻人在南昌各处摆摊骗人,手法多样。赵根与万福擦鞋时没少撞上他们。比如三张扑克牌,两张黑色一张红色,让围观者看清顺序,然后快速一张张扣在地上,让围观者猜哪张是红色的,并让围观者押钱赌输赢。其中就有这种猜单双。很奇怪,明明看到左碗罩进三粒葵花籽,为何揭开后,碗里只有二粒?
  赵根最初见到时,百思不得其解,仔细留意移碗人手法,似并无异处。万福也纳闷。俩人都知道这伙人是老千。老千,这还是万福从港台片里学来的称呼。
  俩人琢磨了好几天,有日,赵根在公园里拣到一个废旧的收音机,闲得无事,拆开机盒,看着里面的磁铁,拍手大叫,我明白了。万福说,明白什么?赵根说,明白了猜单双。是磁铁。万福挠头,也拍巴掌,对,手指里藏块磁铁,瓜子壳里再嵌块磁铁,再熟练手法,嘿嘿。万福两眼放光。那伙老千没少骗到钱,偶尔还能一气整出一张老人头,就是面目太凶狠,要不,万福早认他们当师傅了。赵根也来了兴趣,这与偷不同,这是手艺活,也叫愿赌服输。可不管俩人咋练,还特意跑去实地观摩,虽说看出其间伎俩确如心中所想,就没法把这手法练娴熟。手指得足够灵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即魔术。俩人只好死了吃这碗饭的心,然后互相安慰,不是人笨,是没师傅领进门。
  万福说,去看看这人是咋练的?
  不敢问比自己年纪大的人,总可以抓住比自己小的毛孩子逼供吧?赵根与万福互视一眼,心里都想,噢,这少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馅饼。脸上不约而同绽出笑容,就想起身。那少年白布前,已围上数人。而此时,文具店旁边的巷口,不紧不慢踱出一人,正是他们相识那晚在梧桐树下见到的彪形壮汉。壮汉衣襟解开,露出胸口一蔟黑毛,歪头,用牙签剔牙,酒气冲人,眼里血丝浮出。来到少年摊位前,把头往左边扭,把头往右边扭,颈椎骨节脆响。万福停下身。赵根吸一口凉气,也站住了,小声说,没事,大白天,何况,我们又没招惹他。想走,那壮汉已瞥见他们,吼道,那两个小孩,过来。
  赵根与万福的心脏嘣一下各自跳到嘴里,面面相觑。万福左右一看,心想,是叫别人吧。那壮汉又吼起,就你,那个摇头的小孩。过来擦鞋。赵根的心落了一半回肚子,看了眼双手忍不住颤颤发抖的万福,知道壮汉在火车站砍人时的凶恶对他刺激太深,深吸一口气,操,不就擦鞋吗?正好,老子的生意还没开张。胸膛挺起,背上鞋箱,拎起方凳。万福犹豫了一会儿,跟上去。
  
  壮汉把方凳咔一下,搁在白布前,腿高架在鞋箱上,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脸上露出类似痔疮发作痛苦的表情,咧嘴吡牙,嘴角痦子上翘起猪粽般的几根黑毛,拧身从屁股兜里钳出钱包,摸出一张老人头,拍在碗前,押一百。单。
  押一赔十。我的妈呀。赵根暗自叫道,手没停,低头,迅速打蜡。白布前围着的人已向一旁让开,有人后退,有人往旁边挪,有人抬手挠动眼眉,有人摆手摆脚,有人嘴边流下哈喇子——连白痴都知道这下有戏看了。那少年乌黑的眼睛里闪过慌乱,按在碗上的手顿时僵住,如被电殛,尾指痉孪。这是一双脏兮兮但细细长长的手,指甲缝里满是污垢,手背上有一些细微的裂口。
  大哥,少年怯生生叫道。
  开啊。壮汉不耐烦地吐出口痰,痰落在地上,怕有半斤重,好大一块。少年一抹脸,脏得像土块一样的脸上出现星星点点的印子,大哥,我自己闹着玩的。还是不开了吧。
  赵根忍不住又吸吸鼻子。少年立刻把惴惴不安的目光投向他,似是求助。眼睛细长而弯,里面已有了薄薄一层水雾,睫毛很长,让人见了心里生出怜意。按在碗上的手不住地抖动,痉孪。这少年也知道面前这位主不是善荏啊。赵根挤出鞋油,想给这少年一个笑容,给不出。赵根看万福。万福在离自己十来米远处。四下又围上人,七嘴八舌,都叫少年揭开碗。赵根头往下低。那少年似乎因此下了决心,猛地把碗揭起。白布上只有两粒葵花籽。赵根长舒一口气。双,有人叫出声。但还没等围观的人充分表达各自意见,壮汉狞笑一声,不对,这里还有一粒。说话间,手如恶狼,已狠狠扼住少年手腕,把那只惊惶的手慢慢拧转,碗底赫然出现一粒葵花籽儿,单。壮汉咧开嘴笑了,浑似欲择人而噬的凶兽,太阳穴处青筋扭曲。轰,人群像溅了水的油锅,火光冒出,这葵花籽咋跑碗底去了?
  
  时间的发条被拧紧,发出可怕的欲要崩断的声音。人影倾斜,天空若要坍塌。赵根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手下不停,斜眼瞥去。少年原本秀气的脸的轮廓因为疼痛,如被刀绞,一点点蜷曲,身子更随着壮汉不断加大的力道,弓起,弓起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就弓成一只在钓竿底下不甘心命运的鱼,弓出一个感叹号。
  少年嘴唇紧咬,咬出血,竟一声不吭。望着壮汉的眼神只是愤怒。壮汉冷笑,望着几乎悬空在手底的少年,另一只手往少年下身拍去,戳倒你娘,卵毛没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1 1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