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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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希的脸色比南昌夏天的骤雨来得还快,马上就是一头活脱脱的母老虎,还有,若是我看见你敢不戴,或者洗澡时取下,我就,我就撕了你!明希说到后面又眉开眼笑,继而掩嘴轻笑,笑得如那被雨水洗过的黛绿青山。
赵根摸了摸垂于胸前的古钱,嘴角滑出笑意,溜出佑民寺,扛起蛇皮袋,在小巷里穿行。上了年纪的老人搬出椅子与方凳,坐在自家门口,三三两两地闲唠嗑话,表情安详。小巷里藏了米铺、日用杂货店,缝衣店、音像店、水果店、小饭馆。还有那种亮红灯门扉紧闭的洗头店,玻璃门后坐着一位或两位嗑瓜子的穿白色高统鞋的女孩。不过,洗头店的数目并不多,就三五间。赵根扫过几眼,她们偶尔会向他招手,顿时心慌,赶紧跑开,跑远了一看,那手还在招。
店门口便走来男人,粗矮胖瘦自是不同,所穿衣饰也各异,有干部模样的,有西装革履的,也有民工打扮的。干部模样的,一定是一个人,边走边四下张望,神情谨慎紧张,很像书里描写的要越过封锁线的人,看着是往旁边的音像店走去,一拐,就进了洗头店;西装革履的,人数多为一个,偶尔二个结伴同行,但不会超过两个,一边走一边松开颈间领带,间或停下,在路边的水果摊买上几个桔子。惟有民工模样的,人最多,三五成群,搂肩搭腰,边走边笑,露出焦黄的牙齿,仿佛是去参加节日的宴会,直冲那只不断摇晃的手而去。只是,他们来的次数非常少。光顾发廊的客人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奇怪的是,老头来的最多,瘪了嘴年逾花甲的,以车代步大腹便便的、气宇不凡鼻子上架眼镜的、神情猥亵形容可憎的,甚至还有衣衫褴褛与乞丐穿得差不多的。
这些人进去后就消失了,并未因为身份不同而得到区别对待。这些洗头店的存在似乎与那些老人小孩也毫无关系,就没人抬头去看这些进出店门的男人。
赵根想,也许广场南路边的那女孩也来到这儿,不知是否会认出自己?还有,自己还能认出那女孩吗?也不知道万福是怎么知道她那有雪碧的。赵根吸吸鼻子。
明希在屋子里做饭,见赵根扛蛇皮袋鬼祟进屋的模样,笑了,做贼的感觉爽不爽?
赵根大窘,就为这烧柴之事,三人当日起了争执,赵根指着万福弄来的柴火说,不大好吧。万福说,那你去买液化汽,咱们也沾光过过城里人的生活。明希抿嘴乐。赵根问她乐什么?明希横来一眼,见过迂的,就没见过比你还迂的。咱们这不帮人家处理垃圾呢。最后三人举手表决。赵根举完手,再举脚。明希与万福相视一笑,齐刷刷举起四支手四条腿。决议还通过,赵根与万福轮流负责一星期的柴火。明希负责烧饭煮菜,但不保证烧出来的菜可口。万福与赵根不得提出任何批评意见,只能赞美,越大声越好。否则,明希有权随时宣布罢工。结果赵根与万福没少被饭里的沙粒咯了牙齿,赵根有次居然在自己碗底扒出一条肥壮的大青虫,瞟一眼吃吃发笑的明希与万福,暗暗叫苦,天晓得这位精灵古怪的主儿啥时不开心啊。
赵根第一次潜入这佑民寺没少遭罪,虽然是特意挑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时辰,还是在万福的带领下,只觉得这影影幢幢的暗处随时要杀出一彪人马。万福在后面踢他屁股,靠,你不是说你住在市郊吗?附近有很多山吗?火车就你山里穿过吗?我就不信你小时没上山拣过柴?那山都是国家的山,是集体的山。
赵根小时候还真没少干这活。老家烧的是一种锯屑灶,吃过饭后,往锅里添上水,到天亮,还有一锅温水可以洗脸刷牙。只是去弄这锯屑可不容易,要拖上大板车走上十几里路,去城市最南端的一家木材加工厂。新鲜的锯屑哪甭想,早有主定了,只能去带锯床下掏陈年发黑的锯屑,还得向加工厂的老板陪尽笑脸。赵国雄每次去都会在裤袋里准备好一包红梅烟,见人就散。老板是年轻人,曾经是赵国雄的学徒,但人家有超前意识,早早从印刷厂停薪留职出来,发了大财,还盖了一幢三层的小洋楼。
赵根小时候没少见他登门拜访,次次手中不少好吃的苹果桔子,还会摸他的头,说这是神童呐。后来呢,也不接烟,掸掸衣衫,立在屋檐下,摸出一包红塔山,撕开,挟出两根,递一根给与他谈话的人,一根叼自己嘴里,不耐烦地说道,老赵啊,快去弄,别耽搁时间,我这还要开工干活呢。赵国雄缩回抖抖索索的手,把烟重新装入烟盒,嘴里应道,是,这就忙去,耽搁不了你。然后赵国雄光了膀子,哪怕是大冷天,也这样,抄起大铲,朝一边站的赵根使了一个眼色。赵根赶紧把一叠叠蛇皮袋抱进来,牵开口子。赵国雄弯下身子开始奋勇挥铲。这些陈年锯屑味道甚是难闻,还是湿的,结成块,不会比同等体积的石头轻多少。赵根麻利地把父亲装来的蛇皮袋用麻绳系上结,使出吃奶的力气拖至板车边。赵根还没能耐把它们搁板车上,要等父亲铲完最后一块锯屑,然后赵根按住板车的扶手,赵国雄往上搬。有一天,赵根没按住,板车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码高的蛇皮袋轰然倒下,赵国雄气得甩手给了赵根一耳光。赵国雄揍赵根的次数并不多,赵根记得清楚,那一天父亲打了自己两次。那也是下雪的天,雪有梅花一样大。河面结了冰,远远近近的房子有了瑞雪兆丰年的欢喜。父亲身上热气腾腾,六角形的雪花一沾到父亲的肩膀就化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父亲就像小说里那些可以叱咤风雪的神话人物。不过,等到板车上了路,因为雪已淹没凹坑,板车时不时陷死。这时,赵国雄会叫赵根到前面掌舵,自己在后面推,有时卡得太死,那得把系牢的绳子解开,搬下几袋锯屑,再推。在路过东门桥时,板车打滑,几袋锯屑挣脱绳子的束缚,落在河的冰面上。赵根想下去捡,赵国雄的眼神凶得要杀人,又是一巴掌,说,你想死啊。也是,没多久,那几袋锯屑压跨河中央薄薄的冰面,沉入水底。赵根一直想问父亲为何不拣一个好天气来拖锯屑,没敢问,浑身上下奇痒无比。这些混杂着汗水的锯屑简直是一群妖魔鬼怪,被锯屑粘住的皮肤次日便开始发红,有时还会溃烂,流出黄水。
锯屑拖回家后,得晒,这得看老天爷的脸色,等天放晴,赵根扫净屋前空地,把码在墙壁根的锯屑上覆盖的膜掀开,一袋袋解开倒出,隔几个时辰再用竹耙翻一次。锯屑灶还得烧柴,不必好柴,树兜树根都可以。赵根就与父亲各拿把锄头去火车站附近的山上挖,这活虽然辛苦,赵根倒是喜欢。不管哪个季节,山上总有令人高兴的意外惊喜,哪怕是树叶落尽万物萧瑟的冬天,站在凛凛山头看山脚下的城市,感觉也不赖——似乎只需要撒泡尿便可把这屁大的城市淹掉。而最重要是,那些树根真漂亮,或龙或虎或豹或一飞冲天的鸟或骨格清奇的青衫寒士。赵根喜欢给每块树根取名字,可惜再好看的树根最后都得投入灶间化为灰烬。赵根舍不得,想把特别喜欢的几个藏起,但李桂芝总能找出它们来。
三十四
赵根的心微疼,没与万福口舌,眼观四路,忙活起来,装完袋子,想走,万福又踢来一脚,还没干完呢?赵根纳闷,万福也不多话,从别处搂来几堆刨花撒在原处,说,这样,别人不会起疑。赵根一向觉得自己心思细密,这回让万福比下去,大惭。俩人神不知鬼不觉溜回屋子,赵根一摸后背,汗湿了几重。万福大笑,说,你丫还真是做贼的天才,头一回出手,就已如此老练。赵根胀红脸皮,分辩,用的是万福说过的话,还加了一句孔乙已的,读书人窃书不算偷。明希扔来一个白眼,一指蛇皮袋,这也是书?我算开了眼界。赵根说,这叫比喻,懂不?吃饭人窃柴自然也不算偷。话虽如此,赵根心里老忐忑不安,不过,这佑民寺的重建工程着实不小,那些工人好像并未发觉少了一点刨花碎木,或者说他们对此根本不在意。
万福呢,还没回来?赵根转开话题。屋内已有米饭的香。明希腰间围了一块布裙,手里拿把锅铲,十足主妇模样。明希的手真巧,这还是赵根拣来的一件破衬衫,居然也被她剪出形状。锅里在炒着莴苣,嫩绿色的莴苣在摇曳的烛光下煞是好看,明希的脸晶莹。你问我,我都想问你呢。中午也不回来吃饭。今天本来轮他来帮我打下手。哼,又逃了,看我等会儿如何惩罚他。明希皱起鼻子,想起什么,手一摊,赵根,明天买油买菜买米的钱。我可不能把空气也炒成菜。万福那日拿来的二百块钱在搬家第二天为置办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已耗尽大半。这两年通货膨胀得厉害,钱简直不像钱。走在路上,能听到摆摊小贩偶尔互相招呼,今天,你赚了几张擦屁股的纸?
去年八月,在老家的那个小城市刮起过一场抢购风潮,围堵在商店门口疯狂购物的人群几乎压垮了各种商店的建筑。在银行前提款排起的长龙干脆挤碎好几扇玻璃门。赤膊男子、光脚妇人、小脚老太、光腚小孩、花甲老汉,爷唤崽,娘喊女,眼睛冒火牙齿闪光鼻尖滴汗,或者肩扛手提,或者担箕挑箩,或者拖出板车,踩着三轮,一个个,从城市各角落里奔出。呼喊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嘈杂的龙卷风,覆盖了整个城市。让人感觉天就要塌了,明天地球要爆炸了。
流言纷纷。说上海一月份的甲肝大暴发是台湾特务下的毒。现在上海那边买东西,光有钱不行,还得拿上户口本与结婚证,定量限买,这是在排查特务。国家要与台湾打仗了,要收拾那些狗日的。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军车往福建前线送部队。国道都压坏了。还有坦克,比蚂蚁还多。后来又说,国务院已发出通知,说全国今年所有的新粮一律不得出售,转为战备物资。
人心惶惶。人头如浪。商店里的火柴肥皂、毛巾被毯、铝锅水壶、棉毛衫裤、汗衫背心、烟酒油盐被一扫而空。尤其是粮站,围得人山人海,就连一只苍蝇也甭想挤进。背、肩膀、摇摆的胳膊、密密麻麻的腿,人人似乎只剩下手与嘴,争先恐后,惊惶地挥舞钞票,惟恐粮站宣布没有米卖了。
售货员此刻比上帝还牛逼,边接钱开单,边不慌不忙地在一张张被汗湿透的脸庞上寻找熟悉的痕迹。就有被劣质酒烧坏了的脸庞的人喊,李叔,我是陈岗他二姨的侄啊。就有被污浊空气熏得发黑的瘦小男人大叫,李爷,我是市社许主任的亲家婆的二儿子。就有裸露出一对干瘪乳房头发蓬乱的女人尖叫,李二狗,我是许美玉,你不认得我了?你他妈的初二时还给我写过情书。就有衣冠楚楚穿干部的人在咆哮,李铁牛,我是储红军!
有花甲老人透不过气,脸皮乌黑,咬牙跳上柜台,但千万只怒吼的手臂马上拽下他,想把他塞进墙壁上那个离地足有二米高的窗户。窗户上的铁栅条早被人扭断,窗台上落满光脊梁眼睛出血的壮汉,而汉子们身后是茫茫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又哪肯允许?这个不幸的人被挤成夹心饼干,翻起白眼,差点咽气。那么一大把年纪的人放声大哭,喊救命。还好那叫李铁的中年售货员临危不乱,当即抄起鸡毛掸子没头没脸一顿乱抽,大吼,再挤,要死人了。我操,我操死你们这些人所有的妈。排队排队,不排就不卖就关店门。听到没有,关门!
赵国雄与赵根也拖起板车去买米。那挤得进。一直等到夜半时分,才拖回几袋陈年发了霉的米。
奇怪的是,几天后,这样惊人的抢购风便告平息,渐渐有人开始对着满屋子的大米油盐发愁。赵根很纳闷,难道,大家在这几天都中了邪?赵根在抢购的人群里没少见到老师、校长,还有那些穿四个口袋中山装坐办公室的干部。而有相当数量的老师都以他们的敬业态度以及执教水平赢得赵根的尊敬。特别是那声若洪钟的一中校长,咋也会盲目?
也许一个人是人,是智慧的。而一群人被某种情绪支配,为某个词汇所号召,为某个目标而统一时,就极可能无法叠加个体的善与理性,只能叠加愚蠢与恶,结果变成兽,一头愚蠢的兽,一头体形硕大的嗜血凶兽。谣言互相传递,相互感染,如同瘟疫迅速扩散,最终控制了整个人群,成为新的上帝。就像《读者》里的一个故事:睿智的国王为继续保有统治全体发疯的国民的权利,饮下令国人致疯的河水。也许还不仅仅是这样。这种瘟疫是冲动的,一眨眼,便铺天盖地;再一眨眼,便无影无踪,它具有让人害怕的极度的不稳定性,就像化学课里讲的那些易在空气里挥发的物质;这种冲动还是极端化的,比如那个叫许美玉的女人,赵根相信,若在平时,她不可能裸露乳房,在大庭广众下宣布李铁牛给她写过情书的事。而且当人置身于这种瘟疫中时,还会不自觉地听从某一个强有力的手臂的指挥,并愿意忍受这只手臂带给他们的侮辱甚至于殴打,就如同李铁牛干的。赵根更相信,若在平时,给李铁牛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拿鸡毛掸子抽那些国家干部。
人类的这些本性——习惯、情绪、急躁、习俗、贪婪、刚愎自用、模仿、一厢情愿、如意算盘、相互感染、轻信、冲动、恐惧、过敏、造作,决定了这种瘟疫会一次次来到人世。除非人类能克服这点,事实上,这是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所以,历史总具有惊人的相似性。
赵根想了许久,还想法子弄到一本没有封皮的经济理论书,好像是一个叫亚当斯密的外国人所著。看了许多次,看不大懂,只好怏怏放下。
这些日子,为了多赚几块钱,赵根都恨不得全身上下长出十七八只手来替人擦鞋,快擦成机械人了,早没了追在人家屁股后招徕生意的热情。不过,熟能生巧,倒观出不少好做生意的地点,尤其是省政府门口,或许少有擦鞋人敢去省政府门口蹓跶的缘故。明希过来帮赵根的忙,做了一块红布,再用白纸剪出不亮不要钱,贴上头,用两根竹竿撑起,效果不错。只是万福不愿擦鞋了,用鞋刷敲打鞋箱说,卖苦力的永远是卖苦力的,老子卖,儿子还得卖,卖脱三层皮,孙子还得接着卖。
赵根懒得与他计较,反复叮嘱他,万万不可去偷。操他娘的,老天爷生了我们,就不会让我们饿死。我们有两只手。赵根情不自禁冒出一句粗话。万福点头笑,说,我若去偷,我是王八。万福听明希汇报过她的杰作后,梦里笑醒过几次,也时时刻刻这王八那王八了。
赵根从口袋里摸出十三块钱零钞,这是今天所有的收入,想了想,摸回三块钱,明天要买鞋油。真费鞋油。得琢磨出一个节省的法子来。明希,你聪明,替我想想?明希一撇嘴,我想得出什么?就这大的一管鞋油。明希盖上锅,灭了灶火,揉了下胳膊,把蜡烛移至用各种碎布拼成的布帘后。
屋子约二十来平方米,虽破旧,打扫得甚是干净,已没有初来时的暗哑潮湿,不过四周墙壁虽然糊满报纸,隐隐透出扫不去的霉味。灶在东南角,占去三分之一,剩余面积被布帘隔成二处。明希独居一间。万福与赵根合睡另一处。明希那有床。公园里用来堵涵管的木板派上用场,虽然窄小,用砖密密垫起,再铺上棉絮,倒有鼻子有眼,躺上去也不烙背。万福与赵根睡地上。佑民寺附近别的没啥,残砖废瓦遍地都是。俩人挑出还算齐整的砖,铺平地面,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