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波上的舞·张小娴-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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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会有面包?〃
〃今天上班时买的,是我的早餐。忙了一整天,根本没时间吃。〃他从旁边的公事包里掏出一个放着面包的纸袋,说:〃这里还有一个,你要不要吃?〃
〃对不起,不知道你还没有吃饭。冰箱里有水果沙拉,你要不要?〃
〃快点拿来,我快饿死了。〃
她站起来,去拿水果沙拉。
〃别躲起来哭。〃他说。
〃不会了!〃她抹干眼泪。
她发现冰箱里除了水果沙拉之外,还有一瓶白葡萄酒。
她们坐在月光下吃面包和喝酒,彼此的肩膀碰到对方的肩膀。大家都不敢再靠一点,她舍不得移开一点。他们像一对纯真的朋友那样,用不着说些什么,也不必说些什么。这一刻,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比他们的身体语言更意味深长。
〃我要缺席两次棒球练习。〃他说。
〃为什么?〃
〃明天大清早要去北京公干。〃
〃是这样〃失望的语调。
她不舍得他走,如同这一刻她不舍得晚餐要吃完,他的肩膀要离开她的肩膀,他的手,也要离开她的头发。她生命中的男人,总是要和她别离。
〃我十天之后就回来。〃他说。
她笑了笑。他根本没有必要告诉她,但他还是告诉了她。她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他的膝盖。她突然很想坐到他的膝盖上。就只是坐在他的膝盖上,没有其他任何的要求。她在想,世上有没有一种爱情,是介乎最好的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间。她可以完全的信赖他和靠着他。这种爱情是一辈子的,比情人更长久,比夫妻更思爱。他们变成了彼此心灵和血肉的一部分,永远相思。
白色的月光流泻在他两个膝盖上。有一天,她会坐到他的膝盖上去,而他也不会觉得突兀。她会靠着他的胸膛,而他会抱着她,恒久思念。这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9
他走了,她才知道,十天比她想像中要漫长很多。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她的四肢不知道该怎样放。无论怎样放,脑海里总是想着他。她换了许多个姿势,企图找出一个不想他的姿势,最后还是失败了。
一天,她在书店里接到他打来的一通电话。她用力地握着话筒,重新尝到了久违了的恋爱滋味。
〃你不是在北京吗?〃
〃是的,我现在在万里长城。〃他在电话那一头愉快的说。
〃长城?〃
〃是的。你听得清楚吗?〃
〃听得很清楚。你为什么会在长城?〃
〃这里的朋友带我来游览。你有没有来过长城?〃
〃没有。〃
〃你该来看看,这里的风景很漂亮。〃
〃真的?〃
〃将来有机会我陪你游一次长城。〃
〃好的。〃
〃好了,我的朋友在前面等我,我要挂线了。〃
她放下话筒,心里激荡良久。他在长城想起她,也许还牵挂着她。她何尝不是想念着他呢?
可是,她的想念,充满罪恶。
那样想念一个人,不是已经在背叛乐生吗?她对他有道义和责任。她知道他对她忠心耿耿,而她想着另一个男人,这样不是太无情吗?
然而,她难道没有想念一个人的权利吗?她难道没有快乐的权利吗?她把身体留给乐生,把思念留给另一个男人。也许有一天,她会坐在他的膝盖上,她会和他手牵着手在长城上漫步。她和他之间,无可奈何地有着痛苦的距离。他们认识得太迟了。
10
后来,当朱玛雅约她出去聊天,她叫朱玛雅在〃胖天使〃酒吧等她。当他不在身边,她想去一个他常去的地方。
〃我们昨天吵架了。〃朱玛雅说。
〃为什么?〃
〃他下星期要和他太太,他的岳丈、岳母,还有和他爸爸妈妈一起去日本旅行。〃朱玛雅的声音有点震颤。
她想不到怎样安慰她。
〃他们是一家人。〃朱玛雅悲哀的说。
〃是的。〃
〃而我只是他的情人,一个和他上床的女人。〃
〃他是爱你的。〃
〃家人和情人是不同的。情人的关系是多么的脆弱,随时都会完。有时候,我宁愿我是他的一个亲人,是妹妹或者表妹。那么,我可以一辈子也见到他。〃
〃但是你不能碰他啊!所以,还是做他的情人最好。〃
朱玛雅苦涩地笑了。她不像于曼之,她是个不容易哭的人。有时候,她宁愿自己脆弱一点,那么,冯致行会觉得她比他太太更需要他。
她很想离开他,可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当他从日本回来,她又会原谅他。
当他吻她,抱她,用他那双温暖的手抚摸她,她便会心软。每一次吵架之后,他们也用性爱言归于好。
于曼之走到那台点唱机前面,投进一个硬币。那支歌在空气里飘荡:
这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既然没有办法,
我们接吻来分离。
〃你相信有超乎肉体的男女之爱吗?〃她问朱玛雅。
〃天方夜谭。〃朱玛雅笑笑说。
〃不可以用接吻来分离吗?〃
朱玛雅挨着那台点唱机说:
〃最好是用做爱来分离吧!〃
〃那个时候,会不会因为太悲伤而无法做?〃她说。
两个人互相望了对方一眼哈哈的笑了起来。
那支犹唱着用接吻来分离的歌,会不会是一个过分纯真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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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小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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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的爱情(二)
11
从〃胖天使〃酒吧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发了一场高烧。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发现身上出现了一些一双一对的红疹。
医生说她出麻疹。她的脸孔、脖子和四肢,都布满了红疹。她老是觉得,这些疹子是因为思念和内疚而暴发的。到底是思念还是内疚?也许两样都有吧!
她不能去上班,以免把麻疹传染给罗贝利和她肚里的孩子。她天天在被窝里昏昏沉沉的睡。她曾经以为自己早已因为这三年的单身生活而变得坚强,可是,生病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脆弱。
她孤单地和那些红疹作战。她没有告诉家人,免得他们为她担心。朱玛雅原来没有长过德国麻疹,所以她不能来,她会被传染的。
谢乐生打电话回来的时候,她尽量把病情说得轻微一点,只是说自己出了一些红疹和有点发烧。他是不会为她的一场麻疹而回来的,那又何必把实情告诉他?她需要一个怀抱的时候,他那个怀抱太遥远了。
出麻疹的第三天,她接到李维扬打来的电话。他刚刚从北京回来。他在电话那一头愉悦的问她要不要出来吃饭。她刚刚吃了药,迷迷糊糊的说:
〃我不行。我出麻疹。〃
〃我来看看你。〃他的声音里充满关切之情。
〃不要。我会把麻疹传染给你的。〃
〃我已经出过麻疹了。〃
来到的时候。他看到她满面红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伸手去摸摸她滚烫的额头,她正在发烧。她望着他,那把在长城上的声音,忽尔在她心里回响。所有思念都涌上眼睛了。
他问:
〃是不是很辛苦?〃
她微笑颔首。
他望着她。他在长城上曾经那样逼切地想念她。可惜,他总是记得,她已经有一个相恋七年的男朋友了。他不该让自己掉进这种漩涡之中。
他的手离开了她的额头,用一种好朋友的语气问她:
〃你吃了东西没有?〃
她摇了摇头。
他走到厨房,用自己带来的东西煮了一碗青菜鱼片米粉给她。
〃想不到你会煮东西。〃她把那碗米粉吃光。
〃除了米粉之外,我还会煮很多东西。〃他笑笑说。
〃真的吗?〃她软瘫在沙发上。
〃明天你想吃些什么?〃
〃明天你还会来吗?〃
〃当然了。我会天天来,直到你的病好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她把头搁在抱枕上。
他正想回答,她已经说:
〃你对所有朋友都好。〃
她微笑望着他,把两只脚搁在沙发的扶手上。她还在发烧,她的脸正在发烫。她的眼睑已经不听使唤的垂下来了。
当她午夜在沙发上醒来的时候,她看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李维扬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了。一种暖昧的幸福降临在她身上。她知道他对她特别的好,她只是故意说〃你对所有朋友都好〃,她是在撒娇。唯有在病中,她才会那样向他撒娇。也唯有在病中,她才可以那么任性,以别人女朋友的身份向另一个男人撒娇。她好想听到,又怕听到他说:
〃我对你是特别的好。〃
以后的每一天晚上,他都来煮东西给她吃。那个晚上,她的烧已经退了。她挨在沙发上,他坐在她脚边。
〃你相信三个人的爱情吗?〃她问。
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
〃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请求平衡。到了最后,只能剩下两个人。〃
〃是吗?〃她的声音里有点悲哀。
〃我们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一双手、一双脚、两边肺、两个肾、两排牙齿。我们身上的器官,不是一个,便是一双。人的身体,便是一个小世界。从我们出生那天开始,已经注定了。〃
她想起罗贝利,于是她说:
〃有些人的确可以同时爱着两个人。〃
〃是的,但到了最后,他必须选择一个。你可以爱两个人,但你只能够和其中一个人生活。〃
我们的身体有百分之七十是水分,地球上有百分之七十是海洋。人的身体跟整个世界何其巧合?这也许不是巧合,而是秩序。上帝造人的时候,在他身上造了一双一对的器官。一个人也只能跟一个人厮守终生。有什么真理比这个真理更甜蜜而又更无奈?
她明白了。她微笑着用身上的一张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回避了他的目光,沉沉地睡去。半夜醒来的时候,她看到他还是坐在她脚边,就在她伸手可及之处。他的头枕在沙发的靠背上睡着了。经过了多少时间,他们用这个方式睡在一起。她是如此亲近地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这一切又偏偏如此坦然自若。
他说,到了最后,只能剩下两个。
她是知道的。每个人都曾经梦想一个崇高的爱情。她何尝不是这样梦想?世上或许有一种关系,是介乎好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间的,是凌驾肉体之上的。她合上眼睛,安然地睡着。一支温柔的安眠曲从他身上飘到她心里。
当她再次醒来,他已经不在她脚边了。那微小的失望使她在很久很久之后才能够再次睡着。
12
她身上的麻疹已经退了。这天晚上,她把头发梳得贴贴服服,穿上一条白色的裙子,坐在家里等他。当他来到的时候,她问:
〃今天出去吃饭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微笑说。
她像一只刚从笼子里飞出来的小鸟,逼切地要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他们吃了一顿丰富的晚餐。然后她提议去跳舞。她爸爸和妈妈很爱跳舞。童年时候,他们常常带着她一起到夜总会吃饭和跳舞。舞池上飘着一双双的舞伴,她的父母也在其中。她是最小的一个。她一个人,任意地摔出左手,然后又摔出右手。自由自在的跳舞。那个时候。她还不过七、八岁。这些回忆,穿过多少岁月在回响。她已经二十六岁了。
二十五岁和二十六岁只是相隔一年,却有着很大分别。二十五岁以前,有些事情她是不会认真地去想的,譬如结婚,譬如将来,譬如青春的短暂。到了二十六岁,她忽然想到这一切。女人的二十五岁,毕竟是人生的一个分水岭。
这天晚上,舞池上有一个中年女人,她的舞姿像一条正在吐信的大蟒蛇那样。她比她身边所有年轻的女子更狂热地扭动身体。愈是这样,偏偏愈是让人觉得她在加倍努力地挽回消逝的青春。狂欢热舞的日子,不会太长久了。
〃你怕不怕老?〃她提高嗓门问李维扬。
〃我还没去到怕老的年纪。〃他凑近她耳边说。
〃男人什么时候才会怕老?〃
〃当他爱上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女孩子。〃他笑笑说,然后又问她:〃女人呢?女人什么时候开始怕老?〃
〃十八岁之后,每年都怕。〃她在嘈吵的音乐声中喊着说。
离开了舞场,他在昏昏夜色中送她回家。天空上有一轮白晃晃的月光。她记得在油画店后花园的那个晚上,不也是有一个这样的月光吗?同样的月光,像一盏还没关掉的灯,一盏夜室里温柔的灯。他们开始沉默地走着,她的心怦怦的跳。他们的身躯是如此接近,他就在她左边。她故意把皮包从右手换到左手里。现在,她的左手拿着皮包,隔开了两个人的身体。她不让他有机会拖着她的左手,同时也不让自己有机会让他拖着。她知道,那将是一只无法拒绝的手。
她努力的不让自己去思想,后来,她还是想起了一支儿时唱过的歌,那是一支关于生日的歌。她问他:
〃你是星期几出生的?〃
〃我不知道。〃他耸耸肩膀。
〃你有没有听过一首童谣?里面说,星期一出生的孩子,相貌很不错。星期二出生的孩子,充满喜乐。星期三出生的孩子,有较多的忧伤。星期四出生的孩子,要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很远。星期五出生的孩子,懂得爱和付出。星期六出生的孩子,要很努力的谋生。星期天出生的孩子,正直而有智慧,善良又快乐。〃
他笑了:〃那我不是星期天出生便是星期一出生的了。〃
〃真的吗?〃她朝他笑了笑。
〃那你是星期几出生的?〃
〃星期四〃
〃星期四,星期四是〃他一时间记不起所有的歌词。
她重复一遍:〃星期四出生的孩子,要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很远。〃这句话刚刚说了出口,她忽然醒觉,那不是说她自己吗?离开她出生之地很远的地方,不正是美国吗?那支儿时唱过的歌原来很准的。人生漫漫长途,终有落脚之地。她会和乐生在波士顿重聚。有一天,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她要跟眼前这个男人永远分离。她的心没有再怦怦的跳,而是换过了一种悲凉的调子。她低着头,把皮包从左手换到右手,让自己的左手空出来。
她抬起眼睛望着他,他也正望着她。他们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声。人生不可避免的别离和遗憾,把她推向了他。他拖着她的左手,同时也拖着她的右手,把她拉到怀里,久久地吻她。既然没有办法,我们接吻来分离。
她的肩膀变软了。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犹豫和伤感,所有尘世里的希望和失望,都融化在他温柔的气息之中。她沉缅在他的爱里。她像一片云回到了湖里,随着水漂流。
夜色飘荡之中,她心里换过一种甜蜜的拍子。那个时候,她还不过七、八岁,在舞池里快乐地跳着自己的舞步,既天真又老成。从小女孩到一个成年的女人,经过了多少岁月,仿如昨日。人生是如许短暂,她不想有遗憾。人在青春岁月里,总会任性地做一些不顾后果的事情,也许是故意的。
她把这一个吻,珍珍重重放在她青春的回忆里。当她老了,她会用来回味。
天上那盏白晃晃的灯仍然照亮着她和他的头顶。她想起了她一直幻想的那个崇高的爱情,那种超乎肉欲的男女之爱。她开始有点动摇了。
当他着她回家,她腼腼地跟他说再见。他踏着轻快的步子没入夜色之中。
当电话铃响起,她飞快的去拿起话筒,满以为可以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当电话那一头传来谢乐生的声音时,她有点儿失望。她为什么会失望呢,七年以来,她从没有因为听到他的声音而失望,只是无数次因为听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