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红柯:西去的骑手-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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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与小人之间选择了小人。当一切成为历史时,盛世才方明白斯大林的良苦用心。
他从延安来的中共干部那里了解到,斯大林对中共领袖们也是如此安置。斯大林喜欢书呆子王明,王明的信徒差点丧失中共的全部家当;斯大林喜欢张国焘,张国焘在长征路上搞分裂;斯大林喜欢工人出身的向忠发,向忠发担任中共总书记时在上海包房间养妓女。被捕后,妓女拒不招供,向忠发自己把自己招了,周恩来说他连婊子都不如。盛世才完全明白斯大林的用意了,因为他不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他无法忍受斯大林给他的耻辱。
我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军人了,绝不允许真正的军人存在,他们的存在是对我的羞辱。他杀掉替他打天下的郑润成刘斌等高级将领,对羁留国外的马仲英更是恨之人骨。马仲英被扣在苏联,36师群龙无首,在省方特工人员挑拨下,马虎山铤而走险率部叛乱,给盛世才提供了机会。盛世才再次向苏军求援。苏军坦克部队分两路进人中国,围歼36师。被省方特工策反过来的36师官兵尝到了另外一种滋味。他们是变节者,盛督办不让变节者上前线,上前线太危险。变节者说:打仗咱不怕,弄刀弄枪是咱的看家本领。盛督办说:枪林弹雨是英雄干的事情,你们干不了。变节者说:咱当过马仲英的枪手,咱不给马仲英干了,咱给盛督办干。
盛督办说:枪手都是儿子娃娃啊。变节者说:咱就是儿子娃娃嘛,河州儿子娃娃全跟尕司令到新疆来了,河州没儿子娃娃了。变节者说到这里忽然不说话了。盛督办怪怪地笑,笑得他们不好意思。“儿子娃娃都死了,你们还活着嘛。”盛督办没让他们上火线,让他们跟着省军和苏联边防军,在和田喀什搜捕36师残部。
这是一种比死亡更严厉的惩罚。“这种工作别人干不了,只有你们才能胜任,你们是死里逃生的人,怕什么?婊子卖身,一次是卖,十次百次也是卖。”盛督办说这话时恶狠狠的。盛督办被斯大林如此这般炮制过,跟他们相比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盛督办跟他们一样渴望死亡。
他不断地制造冤案,有十多万人被屠杀;他操纵如此巨大的死亡,自己却与真正的死亡无缘。既然生命与死亡是对等的,死亡就可以人为地加以破坏。盛督办就这样发现了人类生命的奥秘,并成为杰出的死亡大师。死亡不是简单的掉脑袋吃枪子,死亡是一门艺术。死者被处决之前,不但承认全部预定好的罪行,而且不遗余力地给亲友身上栽赃,丧失生命中一切珍贵的东西。经过死前的加工处理,死囚们再也没有勇气在刑场上慷慨激昂,视死如归了。盛督办把死亡改变了,死亡就是死亡,死亡没有意义。
斯大林搞大清洗时就很注意这个问题,斯大林没有让政敌成为十二月党人或普希金,斯大林成功地控制了死亡的进程。当是时也,爱因斯坦的理论将被应用到军事上,原子弹的蘑菇云将对生命进行脱水处理。科学家们使物质释放出空前所未有的能量,政治家们不但使人的生命丧失意义,而且使人的死亡变得丑陋无比。
原子弹在比基尼岛试验成功那一年,盛督办离开新疆,赴重庆就任民国政府的农林部长,成为民国的功臣受到蒋总裁的接见。
“听说你发明了一套处理死因的方法,很管用。戴笠抓来的共党分子个个硬得像石头,死到临头,又是唱《国际歌》,又是喊口号,讨厌死了。”
“处决之前让他们自行堕落。”
“共党分子不吃这一套。”
“要在生活上心理上让他们堕落,让他们男女同牢,最好是朋友的妻子或长辈,天长日久,就会发生男女关系。”
“盛先生不愧是人中之杰,马仲英骁勇善战,碰到你手里能不倒霉吗?”
“马仲英是斯大林杀的,我没杀他。”盛世才说,“这是我一生最遗憾的一件事,我把36师全都干掉了,偏偏漏掉了马仲英。”
“斯大林替你除了心腹大患,你遗憾什么呢?”
“斯大林给他的死亡是货真价实的。”
蒋介石给弄糊涂了,“枪毙就枪毙,哪来这么多名堂,娘希匹。”
36师被肢解后,马仲英困在莫斯科。盛世才请求苏方将马仲英转交他处理,斯大林不答应,斯大林说:“盛世才曾经是个杰出的有血性的军人,他知道血性对人的重要,他想用马仲英的血来救自己,我们不能满足他那残酷的要求。让马仲英像一个英雄那样去死吧。”
叶诺夫给马仲英准备好毒药。死亡突然降临,马仲英毫无防范。
那天,他在克里木半岛,鞑靼人问他:“骑手,你从哪里来?”
“甘肃河州。”
鞑靼人让马仲英看他们的马群,马群中有一匹大灰马,马脖子上的疤痕呈月牙形。
鞑靼人说:“那弯月是拔都汗咬的,拔都汗咬开以后月亮就不落了。”
鞑靼人说:“我们的英雄都在古代,现在没了。”
马仲英说:“金帐汗国和青帐汗国是骑手用马鞍子垒起来的,有马就有好骑手。”
克里木半岛上全是鞑靼人的马群,他在青海时就感受到马血涌动的那种强劲的冲力,马血跟大陆外边的海洋是连在一起的。
鞑靼人说:“克里木最先是我们汗王的名字,克里木汗和他的骑手消失后,这地方才有了名字。骑手们在大洋之间的陆地上驰骋了好几个世纪,他们困倦了,克里木汗把他们带到黑海,黑海就是骑手们最后的海洋。”
海洋里奔流的全是战马和骑手的血。
河州骑手的血在青海湖里,他们的骨头在祁连山在神马谷。马仲英说:“在我们老家,湖是青的山是白的。”
鞑靼人说:“你要是从大洋那边跑到这边,血就变稠了,海水就会发黑。”
克里木半岛像马嘴深深扎进黑海里,海水如同高高的牧草发出哗哗的响声。
鞑靼人说:“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斯大林不信任我们鞑靼人,要把我们迁到西伯利亚。”
马仲英说:“谁能把克里木这个名字搬走?”
鞑靼人说:“马群不上路,那匹大灰马是头马,谁也套不住它,明天要是套不住,军队就会朝它开枪。”鞑靼人说:“我不想让它挨子弹,实在不行我用刀子宰它,把它放进黑海。”
鞑靼人把马群赶来了,大灰马独自在海边奔跑,家马就是这样沦落为野马的。
马仲英打算明天去找那个鞑靼人,请求他把大灰马送给自己,死亡却赶在他的愿望之前。他回到旅馆,苏方军医要给他检查身体,他跟医生去医院。医生告诉他,他患有传染病需要住院治疗。吃过药后,躺到病床上,他真感到自己病了,护士告诉他这是伤寒,弄不好就会丢掉性命。尽管他意识到死亡在迎接他,他还是没在意,他想那疯狂的大灰马,死的时候应该骑在马背上,让大灰马把他驮到黑海里去。既然没有力量打到大洋,那么就像疾风和闪电一样消失。
马仲英做好了死的准备。而那比死亡更卑劣的毒药已经发作了,疼得他满床打滚。克格勃特工人员准备拍照,回莫斯科交差。但马仲英竟打败了死亡,从窗户跳出去。楼道里铃声大作,这是克格勃秘密处决危险分子的特定房间。
马仲英穿过草坪和铁丝网,进人森林。特工们追上来开枪,在他背上钻好多黑洞,黑洞里冒出血泡,秘密警察紧紧围上来,斯大林有指示,这个人需要用药,不能用子弹。用药可以使他悄悄死去,用枪弹就不同了,枪弹属于军人。让这个人以军人身份死亡不符合斯大林的意图,因为这个人在迪化跟苏联军队打过仗,打败了布琼尼的骑兵师。实际情形是,马仲英独自一人在克里木半岛与苏军作战,这是斯大林难以接受的。自克里木汗以后,俄罗斯人成功地取代了金帐汗国和青帐汗国,东方骑手纵横中亚与东欧的局面再也不会出现了。
追击马仲英的部队迅速增加,保安部队的摩托车封锁了通往港口的交通要道,空军侦察机低空飞行,哥萨克骑兵在草原和群山之间巡逻。
马仲英大声喘息着,他快要吐血了,他离海岸边还有好几十公里,他倒在岩石上,北斗七星在闪闪发亮,变成一把钢刀。这时,大灰马来到他身边,卧在地上,他爬上马背,马轻轻跑起来。这是大灰马最后的日子,天亮后,主人就要宰它,然后主人离开家园迁往遥远而荒凉的西伯利亚。
追兵到达时,大灰马驮着它的骑手跃入黑海。骑手没有咬开马脖子,药性大发骑手开始吐血。血落在马鬃上,威风凛凛。后来马消失了,骑手继续向黑海深处滑行,水面裂开很深很宽的沟,就像一艘巨轮开过去一样。后来骑手也消失了,骑手消失时吐完了所有的血,海浪轻轻一抖,血就均匀了,看不见了。骑手的血和骨头就是这样消失的。
这一天,鞑靼人全部被迁往西伯利亚。黑海岸边再也看不见东方骑手了,而那伸进大海的半岛依然叫做克里木,海浪像马鬃一样瑟瑟响着。
苏联领事向盛世才保证:马仲英这回死定了,连人带马葬身黑海。
“他哪来的马?”
“克里木是鞑靼人的牧场,鞑靼人的大灰马把他驮进黑海。”
“鞑靼人是成吉思汗的后代,这里头有问题,他没有死。”
“你这么怕他?”
“死神都奈何不了他,我能安心吗?”
必须研究马仲英如何从死亡中脱身。
监狱里有许多高级知识分子,有许多36师被俘人员,他们日夜奋战,赶写出一份内容翔实的材料。材料的结论令人发怵,河湟事变中,屡次将死亡带给马仲英的只有西北军名将吉鸿昌,而吉鸿昌几年前就被何应钦枪毙了。
这是一种无法战胜的死亡,谁也驾驭不了。巨大的威胁跟云影一样罩在督办心头。
对马仲英的死,盛督办耿耿于怀。
领事说:“毁灭一个人的灵魂,只能在他活着的时候,他死了,什么都来不及了。人创造生命的同时也创造死亡,人最可贵的不是生命,而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创造精神。”
“那么失败呢?”
“失败也是一种创造。我们审判布哈林、季诺维耶夫、加米涅夫,并且枪毙了他们,但我们没有枪毙托洛茨基。他是个军人,打过仗,红军是他组织起来的。
布哈林这些人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灵魂在脑袋里边,可以让它出窍;而军人的灵魂是战马和钢刀,让他们跟武器分开就行了。”
“你在军队呆过?”
“我曾经是个军人。跟你一样又从政了,这是我们的不幸。”
总领事跟他碰杯。他把伏特加喝下去,送总领事上车。外面阳光很亮,盛世才一身戎装,重返屋里时他在镜子里发现了这身戎装,上面挂着短剑盒子枪,加上浓密的黑胡须和大眼睛,是个很优秀的军人呀! 盛世才问卫兵:“领事的话你们听见了?”
卫兵说:“领事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卫兵说:“我给张学良站过岗,少帅整个花花公子,比起督办差远了。”
“那马仲英呢?”
“马仲英是厉害,可他死了,队伍也散了,成了戏文里的人物。”
卫兵的话扯远了,盛世才一下子没了兴致,沉着脸走进二号监狱,提审杨波清和吴应祺。这两个人曾作为马仲英的代表来迪化和谈,和谈破裂,被扣押在监。
盛世才问他们对马仲英的失败有什么想法。他们说:“跟苏联红军交战的时候,马仲英就知道自己要失败。”
盛世才说:“他驰骋西北四省,是为了寻找失败吗?他派人与苏联领事联系,又作何解释?”
他们说:“中原大战时马仲英就开始接受革命思想并且加人共青团,他谋求苏联支持,不是让他们派军队来。冯玉祥是中央任命的边防督办,马仲英尚能揭竿而起,跟西北军周旋,外国军队擅自进入中国,马仲英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以一师之众与大国抗衡,他注定要失败。”
吴应祺跟随马仲英时间最长,盛世才盯着他,他也盯着盛世才的佩剑和短枪,他说:“这次失败跟以往不同,打冯玉祥打马步芳时他年方十七岁,少年得志,志在必得,进入新疆以后,他一下子看清了命运的轮廓。这种悲惨的结局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他那一类人。这类人注定要失败。”
“为什么?”
“因为他们太强大了。”
“你是基辅军校的毕业生,受过高等教育,不懂达尔文的进化论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那是自然法则,人类社会正好相反。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奉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所以,马仲英驰骋西北四省力挫群雄之后,便意识到他梦寐以求的最后海洋是在真主的花园里,那是骑手的归宿。”
“马仲英最终还是去了苏联嘛。”
“他是去寻求真诚的帮助,不是去投靠。”
吴应祺一直瞅着盛世才的佩剑和手枪。
吴应祺说:“你那支枪能打响吗?”
“该响的时候就会响,”盛世才说,“能屈能伸也算真豪杰。”
杨波清说:“现在是盛督办伸的时候了。其实你应该早点提审我们。”
“你很聪明。”
“我们身上有督办的秘密。”
“什么意思?”
“从我们口中你可以重温一下军人的梦想。”
盛世才吩咐看守不要弄出响声。杨吴两人被勒了两小时才断气,每次勒到七八成又松开,等他们大口喘气时再勒。死亡就这样艰难地进人他们的身体。
那是1939年冬天。
那年希特勒德国进攻波兰,苏军从东线进攻。波兰在历史上曾三次被德国和俄国瓜分。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1905年日俄在东北决战;1934年,日军进攻华北,苏军秘密进人西北。德苏夹击波兰的消息登在大公报上,盛世才看得很详细。
报道介绍说,华沙陷落时。英勇的波兰骑兵直扑德军坦克,用马刀砍钢板,被坦克履带碾得粉碎。苏德大军所经之处,战死的波兰官兵被坦克压平在地面上,飞行员可以从空中看见,手持马刀的士兵与大地融为一体。
卫兵们说:“波兰人傻帽儿,跟马仲英的兵一样,坦克车开过来转身跑哇,马比坦克跑得快。”
盛世才厉声喝道:“坦克开过来能跑吗?”
士兵不敢吭声。日军坦克进沈阳的时候,他们的统帅张学良跑得飞快,日本人赶都赶不上。卫兵说:“我们没跑,我们跟马占山在临江消灭了鬼子一个师团。”
盛世才说:“波兰是小国,我们是弱国,弱小国家的军人应该这样!”
卫兵们又把报纸看一遍。马仲英与苏军交战的时候,他们在红山嘴上看得清清楚楚:36师官兵被坦克碾碎,被炸弹送上天空,残肢断臂像鹰在天空飞了好久。
第三部(5)
红柯
1938年正月,迪化郊外出现一支马队,为首的青年军官策马飞驰,离开队伍好远。城上的守军叫起来:“尕司令,尕司令打过来啦。”步枪机关枪乒乒乓乓打起来,装甲分队出城迎战,航空队的飞机盘旋扫射。盛督办亲临前线,把指挥部设在城头上,指挥省军奋力反击。
激战两小时,听不到马仲英的回击声,飞机低空飞行用无线电向盛报告,郊外的部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