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红柯:西去的骑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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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马师长带上亲信卫兵换上便衣戴上面罩,窜入富豪家里打劫。白天在街市上相中的漂亮女人,晚上用麻袋扛回司令部,马师长用过后再让部下们用,既新鲜又刺激。
这时,马仲英的电报来了,催马虎山等人去苏联学习。马师长尝到了人生的乐趣,对电报置之不理。马仲英重新任命代理师长回国接收兵权,马虎山抗命不从,把新师长孤立起来。全师官兵纷纷效法马虎山,白天是兵夜里是匪。两年后,即1936年秋天,36师已千疮百孔,破烂不堪。
督办已经摸清了斯大林的脾气,斯大林不会放马仲英回国的。消灭36师的时机已经成熟。按照预定方案,撤掉维吾尔族马木提师长的职务,促使马木提叛乱,把36师卷进去。
叛乱爆发前一个礼拜,马生贵旅长从苏联带回电影机和留声机。全师官兵观看苏联电影《夏伯阳》,看完电影后听马仲英的录音讲话。
天开始下雨,数千名官兵站在雨中听尕司令的声音。咳嗽声之后,骑手们听到了尕司令的声音:“亲爱的共患难的弟兄们,让我首先慰问大家辛苦。很遗憾我不能同大家见面,所以利用录音向大家讲话。我讲的有三点:第一,我在这里无时无刻不为36师前途着急,我们已经走上光明正大的革命道路,希望大家把防区管理好,以实现我们多年来领导民众奋斗牺牲的志愿。第二,36师有了光明的前途,36师要打回河州,帮助桑梓的父老兄弟姐妹摆脱旧势力的压迫。第三,大家应该注意中国目前的形势,外患日益逼近,内政日益腐败,卖国贼无耻地出卖祖国,日本帝国主义毫无忌惮侵占我国领土,西北地区也到了危急关头。我们要准备抗战!消极就要当亡国奴!同志们,本师长不久归来,领导大家走真正的光明之路。
“用我们的骏马! “用我们的战刀! “用我们的血和骨头!”
官兵们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痛哭流涕。
哗!——数千把战刀举起来,旷野白煞煞仿佛天神降下的阵阵闪电。马仲英用他的声音唤起了骑手们的强悍与光荣。
当时,惠大山把这些情况密报迪化,督办没在意,苏联顾问也没把它当一回事,好多人都没把它当一回事。当惠大山亲自到迪化找督办时,督办似有所动,密令36师内线想方设法消除马仲英的影响。
内线们了解到,马虎山在肃州整军时挨过马仲英的骂,内线们便把马虎山烧起来。马虎山集合全师官兵,又把马仲英录音讲话放一遍,官兵们依然泪流满面。
马虎山叫起来:“老兵哭还可以,新兵连马仲英的屁都没闻过,哭什么呢?”
官兵们沉默不语,眼冒血光。全体上下都知道要打仗了。省方的内线人员没见过这阵势。马虎山告诉他们说:“嗬嗬,马仲英他娘的还真管用啊,离开队伍好几年了,几句话就把大家煽起来了。”马虎山说:“36师打仗就凭这股血脖子劲。”
血先从眼瞳里冒,最后是脑壳子,北塬冷娃多,砍头只当风吹帽。
内线们脸色发白,跟他们的伟大领袖盛世才一样苍白。
战斗打响后,省军连连败北,连军校学员都上了前线。36师前锋直逼库尔勒,过了铁门关和干沟就可以拿下迪化。督办再次向苏联求救,苏军装甲师越过边境,一路抄36师后路,一路直抵喀什,把36师拦腰砍断。
马虎山见大势已去,毙掉参谋长,带上数万两黄金逃往印度。
省方内线大肆破坏,苏军坦克飞机狂轰滥炸,36师官兵各自为战,拚死抵抗。
抵抗持续整整两个月,战线逐渐缩短。
督办乘飞机亲临前线,督办俯视那些驰骋拚杀的骑手,骑手们奋力冲向坦克,把马刀抛向低空飞行的苏军飞机。
马仲英的筋肉依然在旷野上抽动。
战线缩进孤城和田,马生贵旅长投降,而36师的阵地上依然枪声不断,马刀的白光依然在闪。
军官们归顺了,骑手们还在拼杀还在呐喊,连旷野的沙石也有了声音,你听,那是大海的声音!大海消失了,大海的骨头还在!苏联人和督办亲眼看到了塔克拉玛干荒漠上坚如岩石的死亡,他们被死亡的高贵震撼了。因为塔克拉玛干曾经是海洋,海洋消失以后,海洋的声音还在,岩石还在呼吸,高地之风就从这呼吸里诞生,高地之风深长悠远强劲有力! 哗!——数千把马刀举起来,旷野白煞煞仿佛天神降下的阵阵闪电。听!你听呀!尕司令用他的声音重新唤起骑手们的强悍与光荣。
用我们的骏马!用我们的战刀!用我们的血和骨头! 太阳,青铜声,以及神圣的高地之风在骑手的胸膛上发誓要给他以生命,任何阴险的势力也无法得逞了。只有从荒漠上旋起旋伏的黄尘和露珠发出的银辉,只有倔强的野玫瑰在那里闪耀显形,并向苍天宣告:我活着!我活着必定战胜死亡!……在那一天,在塔克拉玛干,死亡之海变成了真境花园。
……最后一名骑手被坦克压碎了。
第三部(10)
红柯
监狱空了,那巨大的材料加工厂还在转动,炮制极为翔实的材料。许多苏联顾问被卷进去。必须有斯大林的指示,必须由苏联方面复查。叶诺夫和贝利亚都来过迪化,找不出任何破绽。迪化郊外的墓地堆起一层苏联顾问的尸体。后来连斯大林都不相信了,因为不管是联共还是克格勃,谁也不敢去迪化。斯大林召见贝利亚,“到底是怎么回事?俄罗斯人的血还要流多少?”贝利亚出一头冷汗,“中国人掌握了一种更厉害的秘密武器。”
“他们能超过捷尔任斯基?”
“盛世才有十大博士。”
“不是早就靠边站了吗?他的警察系统都在我们手里呀。”
“这就是中国人狡猾的地方,他们心照不宣,不需要任何机构却能形成一个自己的系统,你根本琢磨不透这些家伙。”
斯大林不吭气了,摸着那只有名的黑烟斗,一股子一股子冒黑烟。
贝利亚说:“跟干掉36师一样,出兵干掉他。”
“我们正在跟希特勒作战,盛世才很会找机会。”
秘密驻扎在哈密的苏军坦克部队撤出去了,途经迪化时,督办命令最精锐的机械化旅严阵以待,随时开战。独山子的油矿也被省军接管了。国民党军队开进哈密。
国民党的特务、政工人员进入迪化。那座材料加工厂很快把他们卷进去,变成一份份翔实的材料,陈果夫亲自来迪化,也不顶事,复查不出什么东西,只能执行枪决。陈果夫脸色苍白飞回重庆。
那巨大的机器把国民党铁杆特务都卷进去了。“娘希匹,跟中央斗法呀!”
蒋介石气恨恨的,这回被卷进去的不是中统,是天子门生,是戴笠手中的王牌特务,在盛世才的大牢里全成了共党分子。“娘希匹,盛世才太不把中央当回事了。”
谁也没想到蒋夫人美龄能去遥远的迪化。
“夫人,你这是何必呢?戴笠去就行了。”
“你忘了当年邱毓芳随夫远征迪化的情景吗?南京妇女界把她当成民国的巾帼英雄了,我还真想去领略一下西域风光呢。”
特务们见了第一夫人如同见了亲娘,号陶大哭,纷纷翻供。案子结不了,无法收场。重庆与迪化僵持着。
督办从来都是先发制人,给蒋委员长递上一份辞呈。重庆反应极快,接受辞呈,任吴忠信为新疆省主席,撤销边防督办这一特殊的机构,调任盛世才为国民政府农林部长。各大报最先报道这一消息。
跟苏联关系闹僵了,这是迟早的事。据最新情报,斯大林欲置盛世才于死地,把盛世才当年秘密参加联共的党证以及各种秘密协定副本全部提供给蒋介石。斯大林端着他那只大烟斗等着看盛世才的热闹,看盛世才在重庆怎样以叛国罪被处死。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邱毓芳慌了,女人再厉害遇上大风大浪还是不行。
盛世才头一昂,“去重庆。”
“去自投罗网?”
“去当农林部长。”
夫人还要说什么,被丈夫拒绝了。丈夫披挂整齐去牢房处理最后一批死因,就是那帮翻供的军统分子。军统分子这回真害怕了,他们以为盛世才要投苏联,腿肚子真抖起来啦,被杀两个以后,其他人快傻了,看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蒋夫人再次被请上大堂,她再也听不到囚犯翻供的声音了,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拉出去枪毙。
去重庆的不光是盛世才和夫人邱毓芳,还有两千多骆驼和五十辆卡车运载的黄金白银,还有关防大印。自辛亥革命以后,中央政府亲自任命的新疆省主席第一次赴迪化上任,从盛世才手里接过这枚大印。国民政府也第一次收到这个边疆省区数十万两黄金的国税。重庆轰动。
“娘希匹,盛世才总是能搞出些名堂,不但上缴财政部五十万两黄金,还给吴忠信留下好几万两黄金的积余,哪个封疆大吏有这本事?”
有委员长这句话,所有的过节全都烟消云散。
邱毓芳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
“我现在才松一口气。”
盛世才说:“勇往直前,才不会受制于人。”
尾声
红柯
塔克拉玛干不是死亡之海。当最后一名骑手被坦克压碎时,所有的沙子跟马鬃一样刷刷抖起来。沙丘连着沙丘,沙丘越来越高,沙丘奔跑起来,一身的金黄,金光灿烂,直追太阳。太阳往高空里退缩,天空更加辽阔。金色的野马群狂叫着逼着群山往后退,昆仑山和天山让出一条通天大道,马群的洪流向西向西一直向西,把群山也裹挟进去了;起自帕米尔高原的群山一下子跃到马背上,很雄壮地起伏着。越来越多的群山跃上马背,越来越多的沙子和牧草跟马鬃一样抖动起来,起自帕米尔高原的群山在高加索被黑海挡住了,不管多么迅猛的
马群总会被海水挡住。
黑海绝不是骑手的葬身之地。
黑海在那一天刚刚吞下一名骑手,连骑手的大灰马也被吞下去了。海浪从那一天开始发出马鬃一样的刷刷声,海浪从那一天开始被骑手的血染上一层奇异的光芒。海涛汹涌澎湃,扑向陆地,陆地发出愤怒的吼声。陆地在下沉,跟一艘破船一样发出嘎吱声,跟桅杆一样高耸着的群山已经变成更汹涌的波涛,呼啸着冲过来。陆地彻底垮了,破裂的碎片漂浮在滚滚波涛上,很快被冲向浅滩,大海辽阔而平坦,在平坦中很威猛地起伏着,很难看到浪谷,更多的是不断挺起来的台地一样辽阔的海水。
海水是灰蓝色的,海水烁亮鲜美。
骑手又回到烁亮的露珠里,回到祁连山神马谷。那是多么绝望的一粒露珠!无边无际的旱塬和光秃秃的群山寸草不生,唯一安慰他的只有天空。他站在山崖上仰望高空望了好多年。当旱塬成为大海的时候,他抑制住内心的狂喜没有声张;当祁连山成为奔驰的马群时,他抑制住内心的狂喜没有声张,直到他离开神马谷大阿訇也没有问他看到了什么。大阿訇连经书都没有给他。他走出拥拥挤挤的旱塬和叠峦起伏的秃山时,确确实实听到了一个庄重而肃穆的声音: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