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3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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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偏屋房顶上,有两个饮酒赏月的年轻男人,一位穿着寒酸,坐着慢饮,一位衣衫鲜亮,相貌英俊,剑眉锐利,身上大小物件,都是时下黄楠郡郡城最为“时鲜”的昂贵物品,他躺在屋顶上,摇晃着一只朱红色小瓷酒壶,酒是绿蚁酒,可换上这种葫芦造型的酒壶后,价钱甚至不输给白龙烧太多。英俊男子不笑的时候还有些世家子风度,可一笑就露馅,嘿嘿道:“颜哥,我真是没想到还能喝上六两银子一壶酒的一天。”
那姓颜的寒酸男子转头柔声笑道:“以后便是六十两一壶,你也喝得起。听颜哥一句话,你这辈子很难再找到宋小姐这么好的女子了,你别不当回事。”
马上可以成为莲塘内门弟子的英俊男子洒然笑道:“颜哥,练武这辈子拍马也不及你,可对付女子,尤其是那些千金小姐,你可就比我差远喽。”
坐着饮酒的落拓男子摇头笑道:“阳关,你习武天赋比我只好不差,虽说你错过了淬炼体魄最佳时机,可师父内外兼修,内力深不可测,只要你由内门弟子升为嫡传,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便是那宋小姐是太守大人的千金,你也配得上。阳关,你不要嫌颜哥死板,遇上好的女子,不管你她如何舍不得你,作为有担当的男子,终归是要让她为你而骄傲的,你不能总觉得她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姑娘,独独对你百依百顺,就只顾着把人家当牛马使唤,你在众位师兄弟跟前是有面子了,可以后你与她成了一家人……”
窦阳关突然脸色黯然道:“颜哥,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师父……”
寒酸男子豁达道:“都是命,而且颜石俊也没后悔。我从小就被师父收养,这么多年跟着师父一路走下来,从凤阳郡来到黄楠郡,我就只学到了师父的执拗,做人做事都一根筋。大师兄毅力韧性最好,跟师父学到了武功,二师兄天资最好,就算不勤于习武,武功也没落下,而且到了官老爷那边也八面玲珑,方方面面都亏得二师兄打点关系,咱们莲塘才能在黄楠郡的路子越走越宽。只不过很多事情,情义难两全,不论如何取舍都活得不痛快,我也不知道你进了莲塘是帮你还是害你。以后你可能就会知道了……不过我希望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什么时候当了太守大人的女婿,就别再混什么江湖了,混不出头的。混官场混军旅,你混什么都比混咱们这行有出息。”
窦阳关无言以对,坐起身,看到鱼塘几名担当哨桩子的外门弟子在校武场附近巡夜,有些提不起兴致。
窦阳关猛然瞪大眼睛,酒意全无。
一拨拨黑甲人井然有序地翻墙而入,落地后弯腰前奔,提起短弩劲射,秋风扫叶一般杀死了所到之处前方的哨桩子,莲塘巡夜弟子几乎都是被两根以上弩箭射穿脑袋,以保证他们死得无声无息,死前无法做出任何挣扎,除去北方,黑甲杀手由东西南三个方向渐次向校武场北方的住宅靠拢,接下去就是一场更为阴险的夜袭。等到颜石俊和窦阳关站起身看清大致脉络,颜石俊立即吼道:“有杀手侵袭!”
窦阳关有些发懵,正想转头跟颜石俊询问莲塘惹上了什么仇家,竟然如此手段凌厉,当他转头后,嗖嗖嗖几声箭矢破空的轻微声响,然后就看到血腥一幕,才出声示警的颜哥才躲过一根无羽之箭的袭击,就给第二根绕出一个大弧的无羽箭从侧面斜穿腹部,颜石俊踉跄后退,又给一根箭矢当面射来,除去尤为霸道的第二根箭矢躲无可躲,其余两箭都不在话下,颜石俊侧过头,一手握住那根箭矢,倒提箭矢,竭力道:“是北凉持弩甲士!”
才说完,一名身材雄伟的黑甲杀手就一跨轻松登楼,脸上有几分恼火屋顶颜石俊的多事,一手提弩,一手抽刀劈向颜石俊,窦阳关哪里经历过这种生死只在一瞬的搏杀,以往那几场帮派之间的斗殴,虽说也有相互杀人,也有鲜血四溅的辛辣场面,可连生手窦阳关都有一战之力,到底远不如今晚这场偷袭来得恐怖残酷,别说他窦阳关成了看戏的人,就连在他眼中一流高手的颜石俊,也就是在那一刀之下被连胳膊带整片肩头,都给哗啦一下劈断,身披黑甲的魁梧男子一刀才下,一刀又迅猛撩起,又将颜石俊的头颅挑落,同时抬臂一根劲弩射向窦阳关,大概是窦阳关命不该绝,这一刻竟然福至心灵,千斤坠,堪堪躲过那根弩,踏破屋顶瓦片,落入武械房内,随手抄起一柄刀就后撤,窦阳关仗着熟悉地形,亡命游走,每次挪步,都有从屋顶泼洒而下的弩箭如影随形,那黑甲杀手轻轻咦了一声,显然没有想到这小子如此灵活,正想要跳到屋中追杀,一名同样披甲的男子跃上屋顶,手持一张牛角大弓,朝一栋骤然亮起灯火的宅子,一箭而去,破窗而入,那宅子主人才点燃灯火,就被一箭钉挂在墙壁上。这名箭术惊人的男子冷声道:“今晚只抓大鱼。我在此看守,你下楼,这次要是输给了梧桐苑那帮才出窝的雏鹰,你知晓后果。”
魁梧甲士眼中露出一抹惊惧,赶忙应诺一声,向前奔跑,如同一头山林灵猿轻盈跳下屋顶,跟其他甲士汇合,向前迅速推移,直扑一栋主宅,那是莲塘帮主张册所在的院落。
甲士一路奔袭,势如破竹,技艺不精的外门弟子都只有被割稻谷般宰杀的下场,一些个内门弟子并非全无一战之力,只是这帮甲士杀神没有什么江湖讲究,小范围内的短兵相接,都是转瞬过后便成就以多欺少的优势局面,两三柄凉刀突进,辅以短弩见缝插针的阴险偷袭,又有坚实软甲披身,江湖帮派内的兵刃器械本就称不上如何锋锐,只要不是致命伤,这些甲士根本就不去理会,任由你刺劈一剑两刀,他们就能趁机一刀重伤甚至杀敌对面的莲塘弟子。要知道游隼本就是来自离阳江湖五花八门的高手,单对单的技击厮杀是行家老手,这些年在浸染精通了许多军伍战阵,就成了成群结队的豺狼,与单独刺杀相比,造成的杀伤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屋顶那名发号施令的弓箭手眼神一凛,从背后箭囊拈出一根精制羽箭。
黄楠郡第一手“泼猴”张册,算是能跟王府扈从吕钱塘之流旗鼓相当的棘手角色。游隼和鹰士此次并行,能摘下此人的项上头颅,无疑是大功一件。
……
任山雨身形飘落,生死未卜。
徐凤年眼神平静,“游隼?”
然后说道:“那家伙应该就是跟韩商捉对的大鱼了。”
徐偃兵点了点头,然后草稕和雪衣就发现屋中只剩下那位头发灰白的公子哥。
柴扉院,一击得手的“富家老爷”正准备悄然离去,紧接着就悄然死去,老人连自己怎么死,死在谁手上,都不知道。
第113章 骤然富贵
任山雨跌落街上,徐凤年没有马上现身,心中默念到十六,仍是没有谁出面,从徐凤年这里俯视,可以清晰看到任山雨挣扎了几下,别说站起身,就是坐起都是奢望,就在徐凤年准备动作的事情,柴扉院终于有人掠出绣楼,抱起任山雨消失在巷弄,是既非鹰士也非游隼的洪书文。徐凤年脸上布满阴霾,神出鬼没的徐偃兵站回窗口,对徐凤年点了点头,示意柴扉院已经处理干净。徐凤年转过头,神情恢复平常,跟草稕问过了王云舒家族府邸的详细方位,然后跟雪衣要了那架为飞剑所斫的破琴,腋下夹起那只兼具钟磬之音的插花胆瓶,跟草稕和雪衣也没有太多言语,让她们不用相送,仅是一笑而过,就已经让两位青楼女子受宠若惊。往常八面玲珑的桃腮楼小掌班不敢画蛇添足,略显束手束脚站在廊道目送两人在拐角处消失,她注意到那头发灰白公子哥的侧脸,棱角分明,不知是否错觉,那个应该年纪不大的男子有种能让黄楠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魄。草稕等他离去,斜靠门廊,转头瞧见雪衣明明想多看一眼却含羞的神态,草稕忍不住笑了她一眼,朝雪衣指了指窗口,后者一愣,随即恍然,赶紧提起裙角匆匆往窗口小跑而去。草稕没有多此一举,望着雪衣的背影,娘亲总是嫌弃这名清倌儿没有女人味,学不来勾搭男子的手段,当下可不就出来了吗?草稕收回思绪,她开始寻思那陵州公子的这次露面,对于一直被柴扉院按下一头的桃腮楼是否会有转机,至于一架破琴和一只不知真品赝品的花瓶,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物件,只要那人愿意,便是桃腮楼雪衣这样的女子,只要有,桃腮楼就可以送。楼外,徐凤年坐上马车,徐偃兵驾车前往本郡王功曹的宅子,王熙桦是水经王氏的当代家主,随着斗了半辈子的死敌李功德荣升正二品北凉道经略使,龙颐王氏“龙抬头”,骄横跋扈,一直与龙颐交好的紫金王氏也忍无可忍,水经王氏趁机拉拢,再加上一个灵素王氏,同姓三族隐隐联手与龙颐抗衡,以事功学问都很有分量的王熙桦为首,如此一来,王熙桦的日子并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困苦难堪。王家宅子近年一直车水马龙,哪怕是一些新近进入北凉的外地士子,也纷纷慕名而来,向这位训诂大家请教学问,不过一驾马车深夜造访,还是不常见,别看王云舒在黄楠郡恶名昭彰,给人家教不严的认知,但是王宅门房这类隐性权力不差七八品官的人物,待人接物只要稍有不慎,轻则被严厉训斥,重则被驱逐出府,因此见到一名面孔陌生的公子哥走下马车,门房赶忙从侧门走出,走下台阶,询问事宜,只是让门房诧异的是这位年轻人,与那些恨不得仪门大开隆重相迎的世家子截然不同,竟说是在门口等人即可,门房顿时心中了然,八成是找大公子来的,在黄楠郡惹了事,找谁都不如找自家大公子来得有效,大公子在黄楠郡手眼通天,要不前些时候灵素王氏一位长辈金屋藏娇,被悍妇堵在门口,丑态毕露,还是大公子出面才摆平,这种事情,太守大人也管不了。既然不是来找老爷切磋,多半是不成材的纨绔子弟了,门房无形中也就低看几眼,恰好省掉一些客套寒暄,走回侧门那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年轻人蹲在石狮子旁的台阶上,门房忍不住心想这位公子想必是遇上了过不去的门槛,否则不至于在此用最笨的守株待兔的法子苦等大公子,大冬天,哪家公子哥不是在享受醇酒美人。门房多瞥了几眼那个站在台阶下的魁梧男子,惋惜这么个气宇不凡的扈从,遇人不淑,跟错了主子啊。徐偃兵犹豫了一下,蹲在比徐凤年低一级的台阶上,旁人眼中自是僭越之举。天寒地冻,徐凤年双手插袖,轻声笑道:“连累徐叔叔了,本来倒是可以自报家门,然后去跟王功曹讨要几杯热茶暖胃。不过既然做戏,就要做足了,否则明早就得走,水经王氏体会不到我这个陵州将军的诚意啊。”
徐偃兵抬头看了眼天色,“需要来场大雪?似乎诚意更足。”
徐凤年讶异道:“这也行?”
徐偃兵微笑道:“年轻时候走南闯北,运气不错,遇上些不世出的高人,学了许多旁门左道,如今境界足够,要一场隆冬风雪,想必老天爷也是会给这个面子的。”
徐凤年好奇问道:“柳蒿师有没有这道行?”
徐偃兵想了想,平静说道:“那老贼估计不行,也不是说我就一定比柳蒿师境界更高,这大概是那个做学问术业有专攻的道理,我当年去过南海,杀了一拨练气士,得了几本秘籍。不过论起比较杀人,两个柳蒿师也不济事。这些年,我听说单说杀人手段,邓太阿天下第一。一直想与那位桃花剑神切磋切磋。”
徐凤年笑问道:“李淳罡三十岁之前就已经跻身天象境,还有邓太阿,以及徐叔叔,你们好像都是在武道上一帆风顺,堪称势如破竹,怎么做到的?”
徐偃兵很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最后给了徐凤年一个啼笑皆非的答案,“随遇而安。”
似乎觉得徐凤年的表情好笑,徐偃兵又说了一句跟时下天气很应景的言语,“其实徐偃兵一直觉得能有今日成就,是靠这张年轻时候不输给殿下的英俊脸庞。”
徐凤年捧腹大笑,止住笑后无奈道:“徐叔叔你跟袁二哥肯定能说到一块去。”
徐偃兵淡然笑道:“那个榆木疙瘩的马上枪槊确是我教的。”
徐凤年无言以对。
徐偃兵突然问道:“殿下还不知道袁左宗二十一岁开始练习刀法?只是当年输给顾剑棠一场,就不再在世人眼前展露刀法了。当初离阳军伍高手排行,北凉有陈芝豹和袁左宗占据二三,如今顾剑堂若是还只有那一招鲜的‘方寸雷’,恐怕他就得乖乖垫底了。不过顾剑堂此人老谋深算,这么多年过去,应该不至于止步不前。殿下,如果你对武道还有想法,不妨听徐偃兵一句,拣选两名不曾入一品的小宗师,让他们心甘情愿斗上一场,是生死决斗,是相互砥砺,皆可所以要不入一品,因为不管是一品金刚还是一品指玄,只要见识过了一品境界的宏大,一个人的精气神反而或多或少受到影响。”
徐凤年点头道:“懂了,这就像经略使李功德,站得高看得远,知道庙堂倾轧的凶险,做人反而低眉顺眼,由不得自己意气风发。反而是那些在小郡小县做主官的,在一亩三分地上称王称霸,更为意气十足。按照徐叔叔的说法,二品小宗师之间缠斗酣战,容易打得酣畅淋漓。”
徐偃兵点到即止,不再多说什么。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蹄急促敲击街面,在清冷冬夜格外刺耳。徐凤年转头望去,一队骑士疾驰而来,两骑并驾齐驱,哪怕在疾速前奔中,两名骑士仍是可以用轻重恰到好处的嗓音对话,脸色凝重中又有强行克制的惊喜,其中一骑不披甲胄,正是王云舒。徐凤年看到这一幕,有些自嘲,自污藏拙的本事,可不是他徐凤年一人独有啊。徐凤年始终蹲在石狮子阴影中,遮风挡寒,徐偃兵早已站回台阶下。王云舒一路策马狂奔,面带些许倦意,不过更多是兴奋,看到徐偃兵的身影后,神情一滞,然后一鞭狠狠挥在马臀上,几乎是翻身滚落下马,正要下跪,徐凤年摆摆手道:“免了,说说看事情如何了?”
王云舒小跑到台阶下,小心翼翼问道:“进府给殿下细说?”
徐凤年指了指身边位置,摇头道:“我这就要回去了,你说个大概即可。”
王功曹的义子焦武夷,让其余二十几骑停在稍远处,下马后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黄楠郡都尉焦武夷参见世子殿下!”
徐凤年笑道:“焦都尉起来说话。”
王云舒很狗腿地拾阶而上,屁颠屁颠在徐凤年身边弯腰蹲下。开始跟世子殿下禀报战况,他的义兄去了青荣观,说巧不巧正好在青荣观外三里路左右,撞见一位知客道士和两位高功道人,说是迎回几个在其它道观得到冠巾学成归来的弟子,原本焦武夷对此也不会太过上心,那几名中年道人又是黄楠郡第一大观货真价实的真人,说不定还会笑脸相向一番,只是焦武夷这趟前往青荣观就是奔着泼天富贵去的,二话不说就要拿下三人,起先三名道士束手就擒,并不反抗,不过当麾下斥候返身禀告有道士鬼祟逃窜,已经有三十轻骑甲士前去追捕,三名道士立即凶相毕露,好在焦武夷分兵给王云舒一半人马后的急速行军,仍是首中尾三者遥相呼应,除去十余斥候隐蔽刺探,各有六十骑相隔一里路,三名道士只见到焦武夷身边只有五十几名士卒,便誓死一搏,不曾想一炷香过后,下一波骑士就迅猛杀至,更有斥候暗中传讯,第三批骑卒并不冲锋而来,而是下马撒网围杀过来,三名青荣观道人二死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