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7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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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无绳线,但是佛珠依旧成串,竟是李当心用一气呵成。
世事无常。
当心如常。
第372章 头签
供奉真武大帝的那座大殿内外,香火鼎盛。
一名面容肃穆的年迈道人快步跨过门槛,看到一袭白衣的高大背影,老人定了定神,放缓脚步,并肩而立。
身形比一般北凉男子还要高出寸余的白衣人,竟是位容颜年轻的女子,面容隐约流光溢彩,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宝相庄严,宛如菩萨降世。
年迈道人本是来此接手敲磬功课,虽然他在武当山上辈分最高,更是掌管一山戒律数十载的大真人,但仍是事必躬亲,当他方才临近大殿之时,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气机,老道士心知肚明,准确说来是她率先发现自己,才故意流露出蛛丝马迹。
老道士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一名虔诚信士正在蒲团上三跪九叩,虽是身子骨孱弱至极的古稀之年,叩拜之礼节却一丝不苟。
老道士对此已经最为熟悉不过,年少时便被师父黄满山带上山修行,与王重楼宋知命他们做了师兄弟,如今年近百岁的高龄,因此老人如今看人烧香已有将近八十年。
老人感慨道:“世人白首求神仙,为长生,为解忧,为无苦。”
白衣高大女子淡然道:“那你们武当山为何要断了天下修行人的念想?”
老人正是武当掌律真人陈繇,前任掌教洪洗象的师兄,现任掌教李玉斧的师伯,老人洒然笑道:“澹台宗主,贫道只晓得这座山上的条条框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算清楚,可要是问贫道长生之术,或是更大一些的问题,就真是问道于盲了。如果你早些登山,贫道的师父,师兄,小师弟,他们三人都能回答,或是哪怕早个十几天,掌教也能回答。”
澹台平静收回视线,抬头望向那尊气势威严的真武大帝塑像,高高在上,俯瞰人间,“是很难想明白?还是不想明白?春秋为何覆灭,中原为何陆沉?是因为一小撮豪阀阻断了整个天下的上升道路。显而易见,如果当今离阳皇帝排斥白衣寒族,一味提拔世族子弟充塞庙堂,赵室气数一样无法长久。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道理何其浅显。”
老真人笑了笑,点头道:“澹台宗师说得不错。”
澹台平静又问道:“难道武当山野心之大,大到了要让整个人间成为割据藩镇的地步?”
老真人反问道:“澹台宗主眼中,人间凡夫俗子,就要比天上仙人低上一头?”
澹台平静有些无礼地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尊塑像,“难道不是?那为何这尊塑像能够高坐俯视,让人心甘情愿地低头叩拜,享受千年香火?”
老真人并不恼火这位昔年南方练气士领袖的大不敬举止,摇头道:“还是贫道先前那句话,世人白首求神仙,是心有所求,贫道斗胆也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山下官场或是市井,与人求情,总归是要捎带些见面礼,与人说话总归是嗓音小几分的。事是这般事,理是这般理,可这并不意味着被求之人就能够肆意作为。”
原本并不健谈的老真人竟是打开了话匣子,言语稍稍沉重几分,“听闻天上仙人,擅长垂钓人间气数,人之寿命,国之国祚,皆在掌控之中。若仅是天道无情,故而不以人恶而早夭,不以人善而长寿,其实也无妨,可只是设身处地,想到连自己的姻缘、寿命、福禄等诸多命数,都尽为他人操控,何其悲哉?贫道师父曾经与我们六位师兄弟说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愿为命途多舛而奋发,不愿天生命好而坐享其成,不愿事事皆有死板定数。虽然我们道士身为山上方外之人,不可忘记仍是世间之人,世间生,世间死。”
从吕祖到黄满山,再到陈繇这一辈的王重楼,宋知命,俞兴瑞,王小屏,洪洗象。
皆不长生。
有些是不能且不想,如宋知命和他陈繇。
有些是可以却不愿,如王重楼,俞兴瑞。
有些是不屑,如洪洗象,王小屏。
陈繇突然哈哈大笑,转头直视这位据说已经跻身天人境界的陆地神仙,毫无惧意,“人间百年,飞升又能有几人?屈指可数的人物之中,又有谁不曾是谪仙人下凡?怎么,澹台宗师要为谁做说客?贫道只知道,让澹台宗主如此行事之‘人’,绝对不会是这尊真武大帝。”
澹台平静皱了皱眉头。
她嘴角泛起古怪笑意,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北凉王徐凤年和你们掌教李玉斧,是不是谪仙人?又为何偏偏他们要在这一世大逆不道?!~”
陈繇满脸天经地义的神色,笑呵呵道:“贫道一个只管武当戒律的,管那些作甚?”
澹台平静脸色冷漠,“好一个武当山!不愧是吕祖道场!”
陈繇依旧微笑道:“过奖。”
澹台平静转身望去,双眸雪白。
俞兴瑞站在大殿门槛之外。
但她却是直接望向了大莲花峰之外的那座小莲花峰。
下一刻,她身形消散。
匆忙赶来的俞兴瑞如释重负,陈繇缓缓走向这位师弟,以不苟言笑著称于世的老真人难得打趣道:“俞师弟,赶紧擦把汗。”
俞兴瑞担忧问道:“就这么放她离去?”
陈繇豁达道:“其实她愿意在这个时候现身,就表明她暂时没有动杀心。你想啊,王爷在山上,邓太阿在,李当心在,还有那么多大宗师在场,谁敢在这里撒野,她毕竟不是武帝城王仙芝嘛。”
俞兴瑞点头道:“也对。”
陈繇突然问道:“真想好了?”
俞兴瑞沉声道:“与你们不太一样,我俞兴瑞终究世世代代都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
陈繇不合礼仪地拍了拍俞兴瑞肩膀,“那就放心去吧。有玉斧,韩桂,还有……那余福,都很好。”
俞兴瑞遗憾道:“只可惜大概等不到小师弟开窍的那天了。”
陈繇点了点头,“师兄也差不多。”
“师兄,能不能跟你说件事?”
“你说。”
“小师弟如今才多大点孩子,正是贪睡的岁数,哪有你这样每天天没亮就跑去敲门的长辈?”
“师弟啊,你是咱们山上的掌律道士,还是师兄我啊?”
“……”
“还有别的事情吗?”
“有,小师弟偶尔贪嘴,在给人解签的时候偷买些糖葫芦之类的吃食,师兄你能不能别每次都那么火眼金睛?那么点大的娃儿,好几次挑灯罚抄经书,我瞧着都心疼,玉斧更是次次在屋外头悄悄候着。”
“哦。师兄差点忘了,小师弟如今名义上是你徒弟的徒弟,你们仨香火情旺着呢。”
“师兄这话就有些酸味了不是?哈哈,没法子没法子,师弟我收了个好徒弟。”
“师弟啊,你今天不是本该在经楼当值吗,怎么有功夫在这里跟师兄闲聊啊?晚上把《道教义枢》抄一遍吧。”
“师兄!那你还本该此时在敲磬了呢!”
“哈哈,没法子啊,师兄掌管武当山戒律嘛。”
“……”
……
解签摊子前,苏酥三人已经远去,韦淼仍然留在远处,那名早为人妇的妖娆苗女兴致勃勃地坐在桌前长凳上,望向已经开始收摊子的年轻藩王,用蹩脚的中原官腔说道:“小俊哥儿,也给姐姐解支签嘛?”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这位姐姐,你都嫁人好些年了,还求什么姻缘?”
她大大咧咧道:“么得法子嘛,我男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不要他,姐姐也没啥心思,就想看看当年是不是嫁亏了。”
相貌平平且身材矮小的韦淼咧嘴笑笑,身为男人,而且是当今江湖屈指可数的武道大宗师,脾气真是好得一塌糊涂。
徐凤年看着这对夫妇,斩钉截铁道:“不用看,肯定是好签!”
苗女犹豫不决,最后还是作罢。
韦淼离去时转头深深望了徐凤年一眼。
徐凤年自然不会连桌凳一起搬走,那筒签也没打算要,当然,小山一般的铜钱,一颗都能少!
这可是他将功补过的救命钱啊。
就在此时,徐凤年微微怔住。
一名木钗布裙的年轻女子缓缓行来,即便衣衫寒酸,即便不谙武学,可那股仿佛沾染天家气焰的独到气势,一览无余。
她手臂挽着一只布袋,装满了刚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金黄柿子。
徐凤年有些头疼。
她在武当山,顾剑棠则刚上山,其实谁见着了谁都不合时宜。
一位是已经在朝廷史书上病死宫中的公主,一位是对离阳赵室忠心耿耿的大柱国。
正是隋珠公主赵风雅的她施施然坐在算是已经收摊的长凳上,与他相对而坐。
徐凤年坐回原位,无奈道:“你怎么也来了。”
她淡然笑道:“看我能不能摇出那支头签。”
徐凤年正要说话,她已经继续说道:“藏在哪儿了,还不拿出来,否则我如何能够摇出?”
徐凤年毫不难为情地抖了抖袖子,掉出一支竹签。
她讥笑道:“真会做生意,以后哪怕当不成北凉王,躲去中原也能一样腰缠万贯。”
徐凤年呵呵两声,“是该说你乌鸦嘴呢,还是说借你吉言?”
她冷着脸道:“签筒!”
颐气指使,不输当年。
徐凤年认钱不认人,“你有一百文?”
她从布袋中拿起一颗熟透的柿子,放在桌上。
徐凤年瞪大眼睛。
不是因为这位昔年离阳公主殿下的蛮横。
而是赵风雅身后另一位公主殿下的出现。
只不过是昔年大楚的公主殿下。
赵风雅转头瞧了一眼,“呦,喜欢飞来飞去抖搂威风的女剑仙来啦。”
姜泥没好气道:“要你管?”
不知为何,姜泥对于这个曾经毁去她菜圃的罪魁祸首,哪怕当过了西楚皇帝,哪怕如今已是女子剑仙,她对上本该是落难凤凰不如鸡的赵风雅,仍是底气不足。
论打架,当年初次相逢,约莫是弓马熟谙的隋珠公主赵风雅,小胜一筹,如今姜泥大概能打趴下千八百个赵风雅了,可越是如此,姜泥就越没有打架的念头。
论骂架,大概以前现在还有将来,姜泥都不是赵风雅的对手。
赵风雅跋扈道:“先来后到,我先摇签!”
姜泥撇了撇嘴,愣是没敢出言针锋相对。
徐凤年叹了口气,放下那只竹筒。
赵风雅抬头说道:“摇签的时候,别动手脚!”
徐凤年翻了白眼,挥了挥手掌,示意赵风雅赶紧摇签。
赵风雅一手拿起竹筒,随意转动了几圈,轻轻摔出一支竹签,随手拿起,漫不经心地一瞥,然后嘴角翘起,一边转头看着分明比她要紧张许多的姜泥,一边重重拍下竹签。
她起身离去,竟是很不厚道地连那颗柿子都一并拿走了。
等到赵风雅转身,姜泥这才鬼鬼祟祟拿起竹签。
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上,震惊,委屈,幽怨,伤心,一一浮现。
到最后便是泫然欲泣。
一头雾水的徐凤年俯身瞥去。
徐凤年有些理解苏酥的心情了。
真是一报还一报!
此时被姜泥握在手上的那支签,先前赵风雅那般随手摇出的那支签。
“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头签!
徐凤年伸手狠狠按住额头,无话可说。
得嘞,千辛万苦费尽唾沫弄来的那些铜钱,算是彻底白挣了。
徐凤年不得不小心翼翼起来,生怕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小泥人,也来一个“随手”。
她只要随手一抬,茅屋那边的紫檀剑匣可就要飞出一把大凉龙雀了!
徐凤年忍不住唉声叹气,有些心酸。
她烫手一般飞快将那支姻缘签丢回竹筒,然后转头抹了把脸,再次转头,既不看徐凤年,也不看签筒,只是盯着那堆积成山的铜钱,轻声问道:“都是你下午挣的?”
正值哀莫大于心死的徐凤年点了点头。
她的语气蓦然轻快起来,“有多少?”
徐凤年柔声道:“可不少,如果折算成银子,得有小一百两吧。”
她立即两眼放光,原本阴雨晦暗的脸庞,光彩照人。
她抬起头,试探性问道:“都是我的?”
徐凤年忍住笑意,“当然啊。”
徐凤年站起身,趁热打铁递给姜泥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大布袋,“你帮忙兜住钱,会有些沉。”
她小鸡啄米使劲点头,连忙起身绕过桌子,站到他身边,弯腰用双手拉开布袋后,她眼神无比认真,而且满脸期待铜钱落袋为安!
徐凤年横肘在桌面上,扫钱入袋。
桌上铜钱挤铜钱,袋中铜钱敲铜钱,皆是哗啦啦作响。
她一开始笑得还有些矜持含蓄,到后来就毫不遮掩了。
他手上动作不停歇,只是偷偷转头凝视她的侧脸,看着那个酒窝。
喜欢之人喜欢,世间第一欢喜事。
她目不转睛,感慨着笑道:“真的很沉!”
徐凤年回答道:“等下回去的时候,我来拎袋子。”
她使劲点头道:“嗯!”
第373章 儒家有圣人
一行四人穿过小莲花峰那片金灿灿的柿树林,来到山顶龟驮碑附近,为大奉王朝初奉命敕建,碑文为《御制道教祖庭大岳》,象征着武当山数百年前的荣光,其体型之巨,举世无双。四名游客里唯一的女子手里抓了颗熟透柿子,站在龟驮碑下,仰头浏览碑文。其余三名男子并肩站在崖畔,眺望武当山脚风光。最老之人腰间佩刀,居中而立,左手边是位背负长剑的消瘦剑客,右手边是位双鬓霜白的清雅儒士。
然后当貌美女子随意转头后,看到古怪一幕,不知何时那边只剩一人临崖而立,原来剑客刀客都已后退数十步,离她不远。
她轻轻走到两位长辈身边,向那位佩刀老人轻声问道:“毛爷爷,程伯伯这是?”
他们三人正是南疆龙宫少宫主林红猿,南方刀法第一人毛舒朗和剑道宗师嵇六安。
眉发雪白的毛舒朗放低嗓音,简明扼要道:“契机。”
这般打哑谜,林红猿自然不得其解,眼神疑惑地转头望向龙宫首席客卿嵇六安,后者犹豫了一下,也是声音轻微说道:“老程身为旧南唐第一等风流儒士,出身高门豪阀,却不喜功名,常年负笈游学,走遍大江南北,之前有愧于家国覆灭之际却力不从心,这才开始习武,这么多年过去了,脚踏实地,在武道一途按部就班层层攀登,最后不知为何在指玄境滞留,长达二十年之久,这趟赴凉之行,厚积薄发,便已有破境迹象,与西楚曹长卿还有那徽山轩辕敬城,都有相似之处。”
林红猿惊喜道:“程伯伯终于要跻身天象境界了?!”
毛舒朗可不管她是不是未来的龙宫当家,更不管她与南疆藩王父子有何牵连,“噤声!”
林红猿顿时噤若寒蝉,微微赧颜。
程白霜双手负后,向南远眺。
这位老儒生独立崖畔,自言自语道:“身外身,握鏖尾矢口清谈,真如画饼。窍中窍,向蒲团问心究竟,方是清净。”
“道德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长青。功名利禄,逐世而空,而气节千秋不移。”
“平生不做皱眉事,天下便无切齿人,何其谬哉!”
老人缓缓闭上眼睛,大风拂面,衣袖飘飘。
异象突起,毛舒朗猛然瞪大眼睛,刹那间已是拔刀出鞘,身形前掠,与宛如闭目养神的程白霜擦肩而过,撞向崖畔,只差一步就要坠落山崖。
老人这一刀无声无息,却罡气磅礴,如一轮光亮璀璨的弧月浮现身前!
林红猿只见崖外高空,无缘无故出现的一袭白衣身体后仰,大袖鼓荡不止,她伸出双指,抵住了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