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热爱你-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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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想不想找工作了?
不想了。
看你长得满招人疼的,告诉你吧。大块头说:要是你愿意,就来我们这儿干。象火车站那个揽客的丫头一样,她在东出站口,你在西出站口,一人把一边儿,正好。待遇呢和她一样。基本工资一百,每拉到一个有油水的,就给你十块钱提成。
我不去骗人。冷红说。自己在他们眼里就属于那种有油水的吧。她想。
骗人?大块头笑起来:现在是经济时代,连邓主席都说了,能逮着老鼠的就是好猫。再饿你两天,别说骗人,只怕你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反正我不干。
不干就快走,别在这儿晃悠,你这么个惹眼模样儿,要是让人贩子盯上给卖了,那就可惜了。大块头又下狠劲儿盯了她两眼:我是个大善人,才会这么提醒你。
冷红逃命似的奔出来,见路就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她忽然听到一声尖利的摩托车喇叭响,然后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的断喝:“找死哪,你不要命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条繁华的大街上。她茫茫然地走了许久,才想起自己该回家了。可是她已经找不到去长途汽车站的路了。
冷红走到一个公厕里,用冷水冲了冲脸,打起精神,问了路,慢慢地走着。路过一家漂白粉厂时,她蓦然看见了两个字:招工。便鬼使神差地又走了进去,来到一间办公室里,里面坐着一位中年妇女,看样子象是一个干部。她问冷红来干什么。我来找工作。冷红说。
女干部问了冷红一些基本情况,看了她的身份证,然后递给冷红一张表,让冷红填了。又给了冷红一张粉红色的单子,冷红瞄了一眼,瞪大了眼睛她觉得这简直象是在做游戏:这,就行了?
那可不?还要怎的?女干部笑道:只不过上班要过两天。现在库房正在扩建,还没完工呢。
那,我收完麦子再来上班,行吗?
行。反正咱们这儿常年都缺人手。到时候你只要拿着这张通知单来就行了。女干部犹豫了一下,又说:这么好的模样,只怕你在这儿干不长。
这活儿……毁容吗?冷红摸了摸脸。
毁容倒不至于。就是太苦,你来了就知道了。女干部让冷红的话给逗乐了:还有,咱们这里的工作都是临时的,没有底薪。这个你要有思想准备。
底薪?冷红没听明白。
就是基本工资。女干部说:这里都是计件儿工资,干多少得多少。要是没干,就一分钱也没有。
冷红想起了刚才职业介绍所的那个大块头对她说过的“基本工资一百”的话,明白了。她笑了笑,点点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她知道提也没用,也觉得没道理去提。不干活当然没有道理拿钱,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一个农民病了,谁会给他什么底薪呢?就是他地里让草长荒了,那土地承包费只怕也得自己往外拿。
坐到公共汽车上,她还是不太敢看那张单子。用诗上的话说,虽然今天的经历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她还是觉得这个结局有点儿不真实。而且,即使真实,她也不敢高兴得太早,因为现在她已经知道,有太多的事情会发生在她的逻辑之外。
那张盖了红章的单子上是这样写的:
通 知
经审核,我厂同意接收冷红同志为我厂临时工,从即日起即可上班。
宏达漂白粉厂
不过事情并没有出现她担心的变故。麦后,她来到这里顺利地上了班。
漂白粉的活儿程序其实很简单:先用水将石灰块泡开,用铁筛筛去细末,剔掉石块杂质,装进氯气库进行化学反应,三天后拉出来装进袋子就可以了。但是,这些活儿操作起来却绝对不轻松,尤其是筛石灰。在筛石灰时,为了防止石灰粉腐蚀皮肤,再热的天也必须得穿上三层以上的衣服,然后扎上裤脚和衣袖,用毛巾围紧脖子,嘴上再扣上一个又重又笨透不过气来的防毒面罩。在这种装束里,整个人的感觉就象掉进了蒸汽锅里,简直是到了窒息的边缘。
冷红还经常在中午加班筛石灰。
夏日的中午,大约是所有从事户外工作的人都最恐惧的一个时刻了。太阳以一种近乎平静的毒辣默默地喷吐着内心的火焰,再把这种无与伦比的火焰由人的皮肤过渡到人的内心。冷红就是在这样的火焰中成千上万地重复着那几个单调的动作。汗水象雨一样淋遍全身。在烈日下和汗水中,冷红干着干着,往往就觉得最鲜明的感觉反而不是热了,而是无孔不入的石灰粉末和汗水融汇时所产生的那种火辣辣的疼。那是怎样的一种疼啊。仿佛有无数个蚂蚁在噬咬着,在细细的,津津有味的,流连忘返地品尝着她用身体创造的一道盛宴。偶尔防毒面罩一松动,一团粉尘便会迎面扑来,把冷红呛得满面泪水。于是,这道盛宴便会抵达一个小小的高潮。
在这里,每个人的活计基本上都是独立的。工作时又都戴着防毒面罩,因此上班时间根本没有办法聊天。累了就歇,歇了就干,每个人都象一架微型而全能的机器。有时候筛着筛着,冷红的面前就会出现一片花白, 这是疲惫到极点的信号。她就赶紧摘下防毒面罩,回到宿舍喝一大杯水,长长地喘口气。然后再回去接着筛。下班后,吃过饭,洗过澡,她就会揉着酸痛的眼睛,以最快的时间上床睡觉。有的女工回来聊聊天打打牌什么的,冷红一律都不参与,她相信妈妈的话“力气是奴才,睡睡就回来”。既然出来了,快干好睡多挣钱才是真的哪。
相比起来,漂白粉厂的所有生活环节里,最让冷红感觉愉快的事情就是洗澡了。澡票是厂里免费发的,浴池在厂的偏 对门,名字叫“爱心浴池”。浴池里也有一间不大的厅堂,摆着一台电视和几组半新不旧的沙发,穿过厅堂往里走就是大池,再往里走就是两排单间。经常有几个姑娘在厅堂里坐着磕瓜子。
浴池干吗养这么多闲人?冷红问一起洗澡的女工。
嗤。她们都笑她。
你们笑什么?冷红问。
笑你不懂。一个女工说:不是浴池养她们,是她们养浴池。你以为浴池就靠我们这些买月票的发财啊?
那他靠什么?冷红一直觉得她们应当是浴池最重要的客户,因为她们天天都来洗澡。
靠洗单间的客人和这些在单间按摩的小姐呗。人家接一桩生意,够咱们干半个月的。
那,她们不都是妓女吗?她吃惊极了。那些女孩子看起来一点儿都不象她所想象的妓女的样子,有的看起来简直象是纯洁的学生。而她想象中的妓女则是蓬松着卷发,涂着血红的嘴唇,穿着短到大腿的裙子,叼着烟卷儿。
你以为呢。另一个女工说:不过人家可都挣着钱了。
这种脏钱,不挣也罢。我们的钱虽然少,可总是自己劳动所得的,比她们心安。
你以为人家就不心安了?人家也是劳动所得。听说有的国家还承认她们是合法的性工作者呢。
冷红张大了嘴巴。她觉得这简直不可理喻。很快她便觉得庆幸起来。亏得是在中国,她想。她们这些不务正业的人终归没有她这样的人生活得自豪和光彩。于是,每次从这些女孩子面前走过的时候,她都高高地昂着头。
喂,听说了吗?明天就要发工资了。一天,洗澡的时候,有人说。冷红从昏昏欲睡中一下子振奋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发工资。
可不是吗?都一个月了。另一个女工说:不过,我也听说咱们的厂子最近挺麻烦的,好象是因为缺了一大堆什么证,反正是违法。要罚好多好多钱呢。厂长这两天正在跑。跑不赢就完蛋了。
不会吧?冷红说。她觉得这些事情离她太遥远了。一个厂子,好歹也是一个厂子,怎么会说关门就关门呢?
怎么不会,我都跳了好几次槽了。工厂关门的事情天天都有,尤其是这种小工厂。那个女工以一种颇见过世面的口气说。
什么是跳槽?冷红问。
就是换工作。用农村的话来说,就是换个地儿吃草。一个女工笑着说。
第二天,结算工资。冷红发了四百零六元。是所有女工中最多的。
往后不用来上班了。那个招女工进厂的女干部说。她是这里的副厂长兼会计。
屋里一阵寂静。尽管昨天还议论过,可是她们还是觉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连那个发出预言的女工都是一副意外的表情。
那,我们什么时候再来?冷红问。她希望这只是短期的放假。
不知道。女干部说。
一群人默默地走出来。蓦然间,冷红开始觉得对这里的一切留恋起来。是的,这里的活儿是挺苦,可不论怎么说,这儿毕竟是个能挣钱容身的地方啊。
一辆大卡车缓缓地驶进院里,厂长满面尘灰地从驾驶室里跳出来,招呼道:装车了,来吧。扛一袋五毛钱,现扛现算!几个小伙子走上前,冷红也走上去。现在,没有了工作,她格外珍惜每一个能挣钱的机会。
你成么?厂长问。他个子不高,是个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他知道这是男人的活儿。
冷红没有说话。她来到库房,扛起一个袋子就走,——袋子都是五十公斤装的。她踉跄了两步,又停住,再往前走。她一共扛了二十二袋。厂长数给她十一块钱,叹道:真是个能吃苦的好姑娘。要是厂子……
我们是不是马上就得离开?冷红不想听那些不着边际的假设。此刻她最关注的是今天晚上还能不能住在这儿。
你要是找不到地方住,那就住这儿吧。反正宿舍闲着也是闲着。
谢谢。冷红真心实意地对厂长说。而这个整日奔波的小业主,正默默地看着他的最后一批货缓缓地被拉出院子。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冷红又换了两份工作。她先是应聘到一个饭店当服务员。说好管吃不管住,试用期是一个月,工资一百五。通过试用期之后是三百。她负责两个单间。单间没活儿就到堂间帮忙。一天到晚跑下来,两条腿软得象面条一样。不过冷红觉得这和漂白粉厂的工作强度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试用期快满的时候,一天晚上,一个单间的客人喝多了点儿,一定要和冷红吃个交杯酒,冷红怎么也不肯,客人大发脾气,摔了酒杯。老板将冷红训斥了一顿,让她给客人道歉,冷红盯着老板的眼睛说:我不干了。
不干就走,一分钱也没有。老板说。
为什么?冷红问。那是一百多块钱呢。
没干满一个月没法算工资。老板说:能让你顺顺利利走就不错了。你的服务态度不行,给饭店的名誉造成了不良影响,按说我还得向你要损失费呢。
冷红没有再说话,她换下工作服,走了出去。她已经知道有太多的事情自己没有办法去理论,没有能力去理论,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去理论。后来她在大街上碰到了在那个饭店工作的另一个女孩,她说她也碰上了类似的事,但是她过了关,而且还挣了一笔三十块钱的小费。喝就喝呗,只要能喝,不掏钱的酒,不喝白不喝。喝个交杯酒又怎么了?反正不是真的。他想着拿咱们开心,咱们就逗他玩儿呗。他们出钱乐,咱们挣钱乐,何乐而不为呢?你倒好,既为这丢了工作,还给老板省了一笔工资。值不值?那个女工说她。
冷红笑了笑。她也不知道值不值。她只知道,那一刻她想那么做。她也没有反驳她,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则和逻辑。在一定的情感领域之外的人,她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去干涉,她也没有兴趣去干涉。
她后来又找的工作是在一个黑劳务市场。那个在民间众所周知的黑劳务市场位于一个十字路口。树荫下,石椅上,花坛边,这儿一堆,那儿一群,一望而知全是打工的人。他们的神色是躲躲闪闪的,充满了不安和探询,又蕴涵着一丝惊惶和希望。而雇主的神情则是寻寻觅觅的,一旦锁定了目标,又会流露出鲜明的怀疑和挑剔。他们往往会讨价还价一会儿,若是彼此中意,打工者就会悄悄地跟着雇主消失在人群中。
冷红静静地从早上八点钟站到十点钟,始终没有合意的工作。饭店她不想再去了,打字她在学校没有摸过几次键盘,速度根本都不行。建筑工程队压根儿就不要女的,她也知道自己难吃那碗饭。做保姆吧,有两对夫妇倒是来问过她,男的都没说什么,女的却对她都不满意。一个说这么细皮嫩肉哪会当保姆,当小姐还差不多。另一个一边拽着男人走一边对男人说,这样一个女孩子放在家里可是一颗定时炸弹哪,我可不想让报纸上的那些花花事落到咱们家。冷红知道她们都是嫌自己长的漂亮。谁说漂亮就是通行证?有时候也是墓志铭啊。她自我嘲笑着。
姑娘,你找工作吗?一个穿着浅色套裙打扮得体的中年妇女走过来:我这里有一份短工,想请你帮一下忙,行吗?
行。冷红脱口而出。这个女人尊重的谈吐让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已经见过太多城里人的白眼了。答应之后她才想起还没有问人家什么工作,连忙问道:做什么?
清洗厨房。
冷红犹豫了片刻:多少钱?
二十。
走吧。冷红说。
厨房里其实并不太脏,只是很乱,锅碗瓢 盆全堆在一起,好象刚刚请过客的样子。冷红把这些都收拾好,又把地面上的菜叶子和泥屑扫干净,用拖把把地拖得锃亮,还是觉得没有干够二十元,于是她又把液化气罐和抽油烟机用钢丝球和清洁剂檫了一遍。整个厨房在她手中涣然一新,纤尘不染。女雇主连连点头,看得出,她满意极了。
一点儿小意思。她给冷红的是三十元。
太多了,大姐。我不能要。冷红递回十块钱。
拿着吧。女人说:你挺辛苦的。
干活挣钱哪有不辛苦的。冷红说。她把那十块钱又递过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可是我真的不能要。
钱多还会烫手么?女人看着冷红:姑娘,家里挺不容易的吧?
冷红沉默。她不想对一个陌生人谈家里。尽管这位大姐看起来很亲切。
你看,我家里经常没人吃饭,要不然我就把你留到我家帮忙。不过,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找个事情。
什么事情?
我开有一个洗浴中心。你可以去当……
不!冷红站起来,她想起那些在浴池大堂里坐着的女孩子们。
卖票不行吗?一月三百五。管吃管住,还管洗澡。女人温和地看着她的眼睛:不过只能洗大池。
冷红扑地笑了。她有些动心。可是,那儿名声太不好了。她摇摇头。
两人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大姐,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冷红说。
要不这样,你把客厅里的卫生再做做吧。女人说。
冷红利落地卷起袖子,檫桌,拖地。木墙围上的灰尘,茶杯里的茶垢,沙发底,冰箱顶,壁灯罩,音响键,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明明暗暗,犄角旮旯,一会儿便被冷红收拾地清新怡目,光洁照人。
女人把十块钱递给冷红:这下可以收了吧?
冷红没有推辞。谢谢你,大姐,她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心安理得地收下这钱。
好姑娘。女人轻轻地说。她递给冷红一张名片: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别的不敢说,钱上我一定能帮一把。
第二天,冷红到服装批发市场转了转,给自己和妹妹各买了一条裙子,给妈妈买了一件衬衣。又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