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之剑[战国篇]-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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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目共睹:信长入京后,挟将军令诸侯,骄横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其傲慢无礼之极,真可谓天地怒怨、人神共愤!综上所述,信长根本就是个反复无常、诡计多端的小人。请大当家下令:即刻举兵讨伐信长,以解朝仓家燃眉之急。”
员昌的话语,道出了浅井家诸臣积压胸头已久的愤懑。久政一边说着“正合吾意”、“甚合吾意”,一边不住地频频点头。重臣们此时也纷纷发言,表示支持员昌建议,请大当家即刻下令出兵。
但长政此刻依旧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一想到深爱的阿市,心头就有股难以言表的痛楚感觉。
员昌守备的佐和山城,是浅井家领内的头等重镇,矶野员昌在浅井家的地位自然也非同小可。他的话语一出,群臣均纷纷附和,决策的天平顿时倾向于举兵的一边。久政的表情更是告诉大家:举兵已定,此事无须再议。
“且慢,依卑职之见,举兵大事,还应慎重检讨为是。”大将远藤喜右卫门进言道。
众臣随即又将视线一同转向了喜右卫门。
远藤喜右卫门勇冠三军,是战国时代武力首屈一指的猛将。在近江、畿内、甚至浓、尾地区,无人不知道他的大名。
“如果此次出兵讨伐信长失败,必将招致织田方面残酷的报复。依卑职看来,此事实属信长一人为之。与其拿浅井家的命运作赌注,和织田家决一死战;倒不如派遣刺客,暗杀信长当为上策。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喜右卫门的进言使得众人大吃一惊,他们很难想象这番话竟然出自素来豪放不羁,总是冲在战场最前线奋勇杀敌,为浅井家立下了赫赫战功的猛将远藤喜右卫门之口。
第四部分:血染姊川武士的身份
长政脸色一变,怒斥道:
“想不到,这种话语竟然出自我的勇将喜右卫门之口!身为武士,竟然想出派遣刺客,暗杀敌军总大将这等下三滥的计策;信长再怎么说也是个武士,你呢?怎么对得起自己武士的身份?!”
“殿下万不可将信长视作武士看待。此人乃旷代枭雄,为达目的不惜任何手段;况且行事凶狠毒辣,反复无常。桶狭间奇袭战况之惨烈已是众所周知,卑职在此不再赘言;为制服美浓,信长竟不惜借为义父出殡之名发动突袭,致使稻叶山城顷刻间毁于一旦;此后又向足利将军佯装称臣,进京后本相毕露,发布‘殿中掟’阴谋篡权,挟将军以令诸侯;上述种种行径,其是武士所应为之?这些不提也罢,就事论事,此次织田、朝仓之争,实乃信长专横无礼、反复多变的最佳佐证。如果殿下欲同信长进行武士间堂堂正正的对决,岂不正中他的奸计?
“信长是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他体内流动的绝非人间热血。如果殿下此次讨伐出师不利,我国将永无宁日。信长攻破朝仓家后,矛头必然北转,直指武田、上杉、北条等诸侯领地;甚至中国①的毛利,四国的长宗我部、九州的大友、奥羽的伊达等枭雄大名,届时也必然会被他各个击破。如果让这个胸怀野心的男人就此独霸天下,国家必将变成人间的血海地狱!依卑职愚见,比起殿下贸然出兵,拿本国命运作赌注,还是以信长一人之命换取诸国安宁,要可行的多。望陛下三思、三思、再三思!”说到动情处,喜右卫门声泪俱下。
“信长乃人中之杰,派遣刺客暗杀绝非易事,况且这种下三滥的举动,也不是武士应该做的事情。”
“殿、殿下……”喜右卫门顿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大声说道:
“倘若殿下认为派遣刺客暗杀信长,是卑怯无能的下三滥手段,不配一个武士称呼的话。那么此次就事论事,信长并未出兵入侵我家领地,如果殿下毅然举兵出讨,从信长的角度来看,此举和背叛又有什么区别呢?”
“什么?你竟然说我是背叛者?荒唐!这次首先违背承诺的,不正是信长自己吗?”
“然而信长并不会这么认为。信长既已将市夫人许配殿下,就表示他相信我方决不会率先违背江尾同盟。此次信长之所以明目张胆进犯越前,也正是因为有我方做后盾,织田家没有了后顾之忧。至于当初和殿下许诺的什么‘绝不擅自侵犯越前’之类的漂亮话,怕是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不,对信长这种人而言:自己可以随便违背曾经许下的诺言,而不需要有丝毫的愧疚之感;但倘若别人擅自毁约背叛的话,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对方的。”
“不管你怎么说,总之此次率先违背诺言的是织田家!”
“殿、殿下……卑职斗胆一言:信长原本就没有把殿下放在眼中,即使浅井、朝仓两家联手,兵力也远远不抵织田军团。今日的信长,如同旭日初升般光芒强劲。此次朝、织一战已是势在必行,殿下举兵讨伐信长几乎毫无胜算的可能。但一旦讨伐失败,必将给信长授以口实,此人胸怀大志睥睨天下,我国都城与信长本居地浓尾又是近隔咫尺。倘若信长届时举总国兵力前来进犯,小谷城必将顷刻间被夷为平地。”
“喜右卫门,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信长的对手咯?”
“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信长此时风头正健,天下诸侯豪杰无人能出其右。倘若贸然举兵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呀!”
“够了,到此为止吧!”长政粗暴地打断了喜右卫门的话语。
“殿……”
“我说到此为止!诚如你刚才所言,信长为人专横暴戾,冷酷多变。但此番为救义景家脱离危难,我不惜举兵与之一抗。信长此时固然风头正健,但我方代表的是正义,我相信邪不压正!只要我方会同朝仓家两面夹击,织田家必将全军崩溃。纵然信长勇猛如鬼神天魔,届时也必将被我所讨伐。到那时,世人就知道谁是真正的风头正健了。喜右卫门,你记住:我们代表的是正义,邪不胜正,现在不能,过去不能,将来不能,永远也不能!”
长政终于下了决心:妻子的深情厚爱属于儿女私情,身为武士,岂能因此置正义于不顾?为报答朝仓家的累世恩情,他不惜举兵同信长决一死战!
从这时起,长政领导下的浅井家开始走向衰亡的道路。不,从永禄十年(1567年)和阿市结婚那天开始,长政就已陷入织田信长—这个战国妖怪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中。
另一方面,信长自发动越前侵略战以来,只用一天时间就攻下敦贺,金崎城守备更是不战而降,信长大军迅速逼近朝仓居城一乘谷。
正欲对一乘谷发动攻击的信长,接到长政举兵的报告后不禁大惊失色。信长对长政绝对信赖,妹妹嫁到浅井家后,他更坚信长政决不会背叛自己。想不到,最信赖的人竟然在最紧要的关头背叛了自己!
信长当然知道浅井、朝仓两家多年友谊交情深厚,但想到长政对阿市浓浓的爱意;想到自从和长政结盟后,浅井家借助自己的力量扫平了宿敌六角氏;想到这些年因为有自己做后盾,浅井家的安全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想到自己将来统一天下后,长政的地位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这些,使他拥有绝对的自负相信长政决不会背叛自己。但事实就是这么残酷:多年心血换来的结果,竟然是长政顷刻间义无反顾的背叛了自己!
信长被激怒了,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时不待人,机不可失。后路已然被长政切断,如果浅井军再同一乘谷义景主力、今崎城朝仓降军联合夹击己方的话,织田家此番必将全军覆没。想到此,信长急忙下令全军撤退。这就是成语“金崎城返回②”的来历。
这时候负责担任全军掩护任务的是木下藤吉郎,也就是其后的丰臣秀吉。藤吉郎的殿后军,必须等待织田军全部安全撤退后方可离开,承担着军中最危险的任务。然而这个最危险任务的领导职位,却是藤吉郎自愿担任的。
第四部分:血染姊川背叛自己的人
在藤吉郎拼死掩护下,信长行动迅速、果断,很快脱离危地安全返回了京都。
得知信长平安返京的报告,喜右卫门双目圆睁,咬牙切齿。果如他所料,事态即将朝最坏的方向发展。
长政的突然举兵,使信长眼看就要大获全胜的越前攻略战功亏一篑。此前的信长,对妹婿长政拥有绝对的信赖感。爱之深,恨之切,长政的背叛让信长空前的愤怒。他要将全部怒火集中在长政身上,返京不久,立即部属了对浅井家的报复行动。
织田信长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自己的人。
此刻,小谷城内的喜右卫门异常焦躁不安。一连几个夜晚,他都梦见这座父祖世代守护的城市,因为战火顷刻间化为乌有。信长的返京,标志这个可怕的噩梦很快将变成现实。在此之前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想法阻止。虽然信长已从金崎城成功脱逃,但这并不表示喜右卫门完全没有了机会。信长还在京都,距离他的本居地仍有很大一段距离。
越前远征失败后,反信长的狼烟如燎原之火般迅速在诸国蔓延开来。浅井、朝仓以及和他们一直气脉相通的比叡山石山本愿寺,已联合六角氏、三好党等信长死敌一起包围了京都。大兵重围之下,信长在京都已待不了多久了,而能去的地方只有一处—就是他的本居地岐阜。
但从京都去往岐阜的归途,对信长而言却无疑是一条通往死亡之路。沿途到处都是信长死敌的根据地,选择一处合适的地方布下刺客,取信长性命不费吹灰之力。喜右卫门谨慎洞察当前形势后,制定了严密的刺杀计划。
2
接到信长返京报告的同时,喜右卫门就已选定了合适的刺客人选。他的名字叫衫谷善住房,此人身材矮小,筋肉结实,双目炯炯有神。
衫谷本是僧人,即使现在平日亦常做和尚打扮。本家为甲贺五十三家之一,衫谷本人也是一名甲贺忍者。被比叡山削去僧籍后,衫谷跑到拥有治外法权的圣域山隐居去了。
衫谷是战国时代的铁铳名手,据称连天上飞的小鸟都逃不过他的铁铳。喜右卫门先前一直和甲贺忍者交情深厚,对善住房百发百中的铁铳神技更是赞不绝口。
在忍者修行其间,善住房爱上了同族的一个姑娘,但那时候作为忍者的姑娘,如果得不到统领的允许是不能随便结婚的。而统领又早已为姑娘指定了新郎,无奈之下,两人只好选择私奔。
私奔路上的日子并不好过,统领不断派出忍者追杀两人。眼看就要走投无路之际,喜右卫门仗义出手,好心收留了两人。
收留两人后的喜右卫门索性好事做到底,通过谈判,统领终于承认了两人的婚姻。正当两人欲一同返回甲贺,从此安居乐业时,姑娘不幸因病去世。善住房肝肠寸裂,一连三天不吃不喝。此后,为报答喜右卫门的永世大恩,他选择了留在恩人身边。
“你的本领我早已领教,现有一事相求,除你之外,当世再无第二个人能帮得上我这个忙。”喜右卫门拉着善住房的双手,委嘱他暗杀信长的惊天计划。
“远藤大人尽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贱命本是大人所赐,我早已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此番前去,我一定取下信长首级来见大人!”善住房果敢地说道。
“这件事完全是我一人擅做主张,和浅井家完全没有关系。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万一计划失败,你将性命难保。即使……即使被织田家生擒活捉,我也不能营救你了。”喜右卫门哽咽道。
此次信长暗杀计划并没有得到长政允许,如果善住房不幸被生擒,浅井家自然也没有义务出手相救。此外,信长侍卫中高手如云,即使善住房刺杀成功,也几乎毫无生还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无论此行成功与否,善住房都必将一去无返。
“大人不必多言,我此行誓与信长同归于尽。”善住房昂然说道,眉宇间流露出决意和自信。
“信长最迟三日之内必将返回岐阜。都内情势本已告急,此时若再引大军倾巢而出,势必前功尽弃。依信长一贯作为来看,他极有可能仅率一股精兵,飞驰本居地调兵遣将,卷土重来。
再来看他的归途:最近的一条通路中山道,被我方领内的鲇江城所阻挡;由于六角承祯固守甲贺石部城,因此东海道也行不通;如此看来,除了从日野越过千草山绕伊势回本居之外,信长别无他路可走。
日野至千草山一带是一条险路,浅井、六角、比叡山、本愿寺、甲贺的势力都无法触及此处。你若潜伏千草山中等待信长来到,势必力半功倍。到那时凭你的手段,一举击毙信长岂不易如反掌?倘若暗杀失败,非但浅井家此后永无宁日,诸国亦必将尸积堆山,血流成河。善住房,天下苍生的性命就拜托你了!”
喜右卫门慷慨激昂道。
在他看来,信长同浅井、朝仓、上杉、武田、德川、北条等战国群雄完全不同,简直是个从异界降临人间的妖怪。
无论主公长政,还是其他诸国的大名,他们虽然有种种不尽人意的缺点,但的确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类。但信长不同,喜右卫门从来不把他和群雄诸侯相提并论,在喜右卫门眼中,信长根本不属于人类。
织田信长不承认一切既成权威,否定神佛的存在,对违背自己意志者格杀勿论;他不相信所谓的前生来世,但凡自己没有亲眼所见,亲身体验过的事情,他全部不承认。信长作为那个时代罕见的合理主义者的同时,却失去了人类本应具有的基本情感。
从信长军团此前的各次作战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绝不打没有把握之仗,如果没有十成胜算,他宁可撤退。就连逃跑时的速度,也充满艺术色彩,绝非其他诸侯大名所能比拟。
桶狭间之战绝妙的奇略纵横,美浓攻略中果敢的突击精神,还有新近从金崎城的迅速大撤军,织田军团刚柔并济,拥有绝对的两面性。
对所谓大将名声、武士道精神之类,信长一律嗤之以鼻。在他眼中,现在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生存规则只有弱肉强食—被人吃掉或吃掉别人,仅此而已。所谓名誉、武士道之类,只会为他的大业添置障碍,丝毫没有一点帮助。欲和信长一决高下者,必须完全改变此前的人生观、价值观。
第四部分:血染姊川偏离了目标
信长是出世的枭雄,那个时代没有人能和他相提并论。
长政对此一无所知,因此,他根本不会是信长的对手。长政受武士道熏陶,爱惜名誉,恪守战场规则,厌恶一切卑鄙手段。但他没有想过:战场原本没有规则,人类原本不应该有战争。
喜右卫门之所以劝说长政暗杀信长,是因为他看透了信长的本质—信长不是人,他是从异界降临人间的恐怖妖怪。
而善住房却是喜右卫门为本次“妖怪”刺杀物色的最佳秘密武器。
元龟元年(1570年)五月十九日,果如喜右卫门预测那样:信长只带三百精骑飞驰千草山下,准备绕道伊势返回岐阜。
时值盛夏,千草山内绿林浓密,枝叶茂盛。对狙击者来说,正是绝佳的隐身场所。但从远距离射击的角度看,繁浓的枝叶却又是绝大的障碍。
为确保暗杀成功,善住房不惜冒生命危险潜伏于山道附近。他心下早已盘算好了:千草山内道路细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