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生命的缺口_张曼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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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揉了再揉,粉末才能渐渐溶成泡沫。我将头发浸在温热的水中,让每根发丝都濡湿之后,慢慢地揉了再揉,我的耐心就这样被训练完成,明白很多事都要靠时间成就。
那种叫做“绿野香波”的洗发精,彻底改变了洗发这件事。绿色的透明液体装在瓶子里,散发着绿野草花的香味,尽管是那么人工,但是,在“可丽柔,绿野香波”的歌声中,看着金发模特儿穿着飘逸的白色洋装,在花藤编成的秋千上荡啊荡的,这样的浪漫情怀,还是让人忍不住向往。那时候很多年轻女孩,都留着林青霞式的中分长发,一阵风过,飘起的都是绿野香波的气味。这长发这香味,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接着,各种品牌的洗发精愈来愈多,“566”、“333”、“洗发精”,不仅要能洗干净,还要能滋养,使秀发闪闪发亮。当红女星几乎都被选为洗发精的代言人,从陈莎莉、崔苔菁、欧阳菲菲到王菲、张曼玉、章子怡,我们看见日新月异的洗发精不断推陈出新,也看见一代新人换旧人。
每个女人都会有一种特殊的记忆,是关于洗发精的。我的朋友阿命说,她记忆中有一种奇异的洗发精的气味,是在北海道大雪纷飞的旅邸中。那天,她和恋人吵了一架,谁也不肯低头,他们各自盘据在小小的房间的一角,她到洗手间去洗头,浸湿了头发才想到自己入冬就会龟裂的手指,医生几度警告不可以碰洗发精和肥皂的。她咬咬牙还是挤出洗发精,忽然,一双温暖的手,伸进了她的发间。恋人一句话也没说,安静地为她洗头,冲洗干净,替她用毛巾擦干,她忍不住拥抱住恋人。那个旅邸中的洗发精成为一种记忆,多年来她一直在找相同的品牌与气味,哪怕他们已经分手了,她还在寻找。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张爱玲把洗发这件事写得如此感官,刚刚洗过头的娇蕊与振保初次见面:“这女人把右手从头发里抽出来,待要与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过来,单只笑着点了个头,把手指在浴衣上揩了一揩,溅了点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上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洗发精确实是感官的,因为它的泡沫,因为它的气味,而它的一切美与想象,都在濡湿以后。
梦的入口
我的头靠在枕上,从颈子开始松弛,然后是肩臂,睡意像一只貂,轻巧地爬过我的腰,然后是脚,就要睡去了,在深深的夜里。在一个枕头的倚托下,我把自己交给睡眠,也交给不能预测的梦境。
我曾经收到过一个枕头,作为生日礼物,那时我正陷在自己的轻忧郁之中,总是睡不好。捧着枕头的我的朋友说:“换一个枕头,也许能睡得好一些。”我在她的好意之中颔首,并且开始换枕头。我脱下枕头套,赫然看见用了一段时间的枕头里布上,黄褐色的斑斑点点的痕迹,这些都是我淌流过的眼泪啊。在睡前,那段空白的时间,很多因为爱而生出的委屈和痛楚缓缓包围住我,于是,我的脸贴着枕头,我的泪顺着眼角倾流而出,枕头沉默地吸去了我的泪,却留下这些触目惊心的创痕。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复杂的心情,环抱住那个即将被丢弃的枕头。
唐传奇小说里的崔莺莺在婢女红娘的陪伴下,到西厢房与张生私会时,红娘先将莺莺的枕头送去,唤醒正在睡梦中的张生,使张生又惊又疑,看着那个枕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偷情的女人,连枕头都要自己带着,可见这是多么私密的个人用品啊。传奇小说里还有另一篇故事,叫做《枕中记》,说的是一个跋涉在科举功名路途上的书生,在旅店里遇见一位道士,借了他一个枕头小寐,枕上有一个洞,书生极目注视着,那个洞愈来愈大,他竟然钻了进去,接着考上功名,平步青云,备受皇恩,也曾受谗害,却能平反,直至老病去世,才从梦中醒来。梦的入口,原来就是枕头。
到了中年,总免不了有一点腰酸背痛的苦恼,我的朋友瑞瑞听从医生建议,决定抛弃她用了好几年的羽毛枕,换成高密度乳胶枕。我问她,哪天可不可以去她家打枕头仗。看见好莱坞电影里的小孩子,拽着枕头彼此打来打去,白色羽毛飞舞满天,感觉好像天堂。小时候我们是不打枕头仗的,我睡过茶叶枕,每次转侧都听见干燥的茶叶被压得更碎的声音,刚刚用的时候还能嗅到淡淡的茶香。小学时常流鼻血,睡到半夜也能血流满面,母亲听人说绿豆壳清火安眠,便用来装枕头。不管是茶叶枕还是绿豆壳,似乎都不适合打枕头仗,我的天堂梦想一直没有实现。瑞瑞听完,蹙起眉问我:“羽毛飞满天,你不会过敏打喷嚏吗?”好吧,这又是人到中年的另一个苦恼,过敏的东西愈来愈多。
那天瑞瑞告诉我一个伤心的故事,说她的母亲在父亲背叛离开的多年之后,仍在床上留着父亲的枕头。有一次她进卧室去,看见母亲抱揽着父亲的枕头,沉沉地睡着,她忽然觉得好恐怖,一个人怎么能无望地爱恋另一个人这么长久而热烈呢?我听着她说的事,正想着该怎么安慰她,她忽然佻c的笑起来,告诉我,枕头应该只有两种功能:“枕在腰上做爱,枕在头上做梦”。我知道,安慰对她根本是没必要的。
我的脸贴着枕头,嗅着自己的气味,就从这里进入,一个新鲜的梦。在梦里,我爱过许多人,也被许多人爱过,我在离别中落下眼泪,在拥抱里幸福叹息,醒来才知道,原来是真实的人生。
永恒的倾诉
除旧布新的年关将届,母亲打扫完家里每一寸地方,便站在我的书房门口,往里面张望。看着那些堆积在角落已经好些年的纸箱纸袋,她说:“该清一清了吧?都好多年啦。”我埋首在书堆或电脑屏幕前,假装很忙碌的样子,说着“好啦好啦,有空我会啦”。母亲摇摇头走开,知道今年又没希望了。我把头抬起来,转向那些已经蒙尘的堆积物,箱子里是我远行时朋友们写给我的信。
在美国的大半年,在香港的一整年,几乎每一天,信箱里都会有一封信,满载着思念与倾诉。我在打包的时候便带着它们一起回来,像一个记忆的保险箱。它们是我的收藏,是我的珍宝,要怎么“清一清”呢?
《先知》的作者,中东画家诗人纪伯伦在情书中写着:“在生命憔悴的时刻,心灵被失望占据,我就读你的信……你的信使我想起真实的我,让我审视我自己,让我远离丑恶和污浊,避开生命的堕落。”这确实是我必须保留住这些信的原因,我不想失去真实的自己。
自少女时代我便很爱写信,每一天放学之后都要写长长的信给同班同学,信里谈到阅读、谈到生活琐事、谈每一种细微与感伤;同学读完我的信,有时候回复,有时候不,而我根本不以为意,只是需要倾诉。后来我常在剖析自己的创作经验时谈到这一段,并且认为这便是我写作的启蒙与磨炼。“这么说起来,我也挺重要的嘛。”我的朋友瑞瑞有一次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忍不住得意起来,然后又有些认真地说,“那时候其实满担心你的,觉得你那么敏感,可能会自杀。”瑞瑞说她搬家的时候总舍不得把我的信丢掉,一笔一画,那么耽美的那个十七岁女生,早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却还住在她的信盒子里。
我和瑞瑞关心的事一向不同,生活情调也很异样,想着她的信盒子里珍藏着我的信,却觉得格外温暖。
不管是情人还是朋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想要给他写信,仿佛是藉着书写,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他那里。写出来的每个字都那么具体真实,可以一再揣摩,也就产生了力量。与情人远隔十万八千里,但我相信以吻封缄,他便能感受到爱意;与朋友许久未见面,但我相信有我的理解和安慰,他便能从失去爱恋的打击中恢复勇气。
我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把信“清一清”。年轻时一直和一个男孩子通信,他不擅言词,信却写得动人心弦。后来,为了让自己断绝对他的想念,我决心烧掉那些信,特意买了一只烧锡箔纸的圆桶,花费一整个下午。顶楼风很大,银色的纸灰从桶子里飘出来,火和烟使我呛咳,泪如雨下。纪伯伦的情书里写着:“每个人都需要一个避难所。我的灵魂避难所是一片丛林,我带着对你发自心灵深处的情感的理解,生活在其中。”于是我明白,那天下午我放火焚烧的,原来是一片丛林,我的避难所。
那些尘封在纸箱里的很多情感都变易了,使我不忍开启。读着远去的岁月里的信,总不免感伤,那曾经专注聆听的人已不复存在,甚至连写信的人也杳不可寻,只有这信,仍款款深情地、不断地、永恒地倾诉。
棉花糖的保存秘术
如果,我们可以找到一种方法,长久保存我们的幸福与美好感受,就像能够长久保存棉花糖,让它蓬松、甜蜜、有光泽。如果,我们可以。
小时候最喜欢和父母去动物园游玩,那时坐落在圆山的动物园很狭窄,每种动物都给囚在笼中,郁闷地发着恶臭。我到那儿去最主要的原因是,那里总有卖棉花糖的小贩,推着脚踏车载着简易的制糖机,往孩子聚集的地方来。我喜欢看他制作棉花糖的过程,先将粗粒蔗糖倒进去加热,不久就可以嗅闻到馨甜温暖的焦糖气味,那被我解释成一种幸福的气味,每一次嗅到便觉面颊微酸,有欲泪的意想。接着,神奇的事发生了,被烘热的糖变成一片片薄纱似的从机器里飞出来,小贩取来一枝细木条,将它们一层一层包裹起来,成了一大球雪白的、蓬蓬的、飘着香气的棉花糖。
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啃食棉花糖的经历,我把整张脸埋进去,用力咬一大口,棉花糖迅速在嘴里融化成些微糖霜,惊异中一咽口水,吞下去了,就这样,没有了。我感觉到惆怅,盯着期盼好久的棉花糖,原来是这样的。好像还不如冰糖呢。那时同学教我把冰糖含在嘴里吃,咯啦咯啦,一块冰糖有时可以吃一个上午。也有同学请我吃方糖,含在嘴里真是甜得头皮都要飞走了。
第一次的惆怅并没能使我失望,我仍是棉花糖的拥护者,有时突发奇想,不如就这么擎着不吃,欣赏它的形状与气味也是好的。然而,我的如意算盘很快被打散,风吹与日晒一点点侵蚀了它,它萎缩变形了,蜷成一堆并流下黏黏的糖汁,终究是送进垃圾桶的命运。
长大以后有一次和朋友谈起刚刚结束的恋情,曾经期盼了那样久,曾经以为是天造地设的契合,曾经以为再不会有别的爱能爱得那样深而细致,却仍是结束了,仍是过去了。朋友了解地笑起来说:“是啊,不就像是棉花糖一样吗?”
就像是棉花糖一样。对于棉花糖的企盼和迷恋,大约是每个人童年时共有的经验吧,那样地憧憬,那样地失落。
长大以后,我们仍在人世间寻找自己的棉花糖,一种对于理想生活的想象。我们的心曾是粗颗粒的蔗糖,未经雕琢烘焙的时候,既没有气味也没有形状。然后,因为某个人或某件事的触动,我们被热力煎熬,既喜悦又伤痛,但是很甘愿。我们甘愿改变形状了,一种更轻盈的,接近于飞翔的形状。为了能被接受,我们也甘愿被拘管起来,成为一种固定的形状,就像棉花糖。但,接近我们想接近的人或情感的时候,便会感觉到一切并不如想象,其实有太多艰难和辛苦。我们擎着一枝变形的棉花糖,既不忍丢弃,也不想品尝。
许多人在这样的过程里全盘否定了棉花糖和幸福,认为它们不过是梦幻虚构的东西,一点都不真实。而我质疑的是,真实的世界里难道容不下甜蜜浪漫的梦想吗?我知道棉花糖会令人失落,但,假若我获得了制造棉花糖的方法呢?
我并没有保存棉花糖的秘术,可是我知道如何在旧梦醒来以后,再追寻新的幸福与美好。
男人的瓶中信
“所以,你现在是个老爸了?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啊。”在朋友们的聚会中,刚过四十岁生日的楠仁变成大家取笑的焦点。原本,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单身汉,追求青春正好的美女,每年花上几十万加入高级健身俱乐部,三年就要换一部新型房车。现在,我看他坐在那里张惶失措的脸,忽然觉得挺可怜的。就在两个月前,他慌慌张张跑来找我,说是多年前交往却早已分手的女朋友,带着一个十二岁少女来找他,宣告这是多年前他们爱的结晶。分手的时候,女朋友刻意隐瞒了怀孕的事,原本是想把孩子带大的,但她近来想结婚,嫁给一个洋人,女儿不肯跟她去,和洋人关系很差。前女友无可奈何,想到了这个缺席多年的父亲,“也许你们相处得来,这个小鬼跟你一样的个性。”前女友如是说。我马上出现小人之心:“去验DNA了吗?”楠仁呵呵呵地笑起来,分不出是无奈还是沾沾自喜:“那个牙齿,那个肉鼻子,一看就是我们家的孩子。”
小少女竟也挺愿意和楠仁一起住,只是把楠仁的生活全搞乱了。他说他有时候看着女儿,心里充满疑惑,孩子的妈到底是对他深情难舍,还是挟怨报复?就好像是多年前犯下的罪行,已掷入深深海底,却忽然浮悬而上,摊展在众人面前。他问我,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生养一个小孩,难道不是一件吃力的事吗?为什么在戏剧或是小说里都以一种浪漫的情调去歌诵呢?女人不管是什么原因藏着一个孩子,对男人都是不公平的。楠仁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却免不了地想着,在女人那里藏着的,岂止是孩子而已?男人的很多往昔与创伤,也都封存在女人的心里呢。男人和女人谈恋爱,爱到最痴迷的时候,就忍不住要把自己的伤心事向女人倾诉,以增加亲密感。女人确实很容易被那个脆弱的男人打动,忍不住要把他拥进怀里,加倍热情地抚慰。她们的母性充分发挥,男人内在永远稚拙的部分也得到了安慰。
女人总是有本事从男人那里获得秘密,可不一定懂得善用这些秘密。有些女人用逮着小辫子的方法去对付男人,只要是发生冲突,就把那些伤心事拿出来当成武器,刺向男人最脆弱的地方。某些聪明的女人,既能紧紧保守着这些秘密,让男人感觉安全,又能好好地善用这些秘密,让自己的感情路趋吉避凶,正因为她理解到男人的弱点,才能掌握住爱情的脉络,保护了男人,也就保全了自己。我见过一些让男人恋恋不能相舍,或多年之后不可或忘的女人,她们多半都是安静的,不喧哗,像一只小嘴深腹的瓶子,深深隐藏着许多秘密,男人的,自己的,他们共同的秘密,藏得那样深,宛如一只沉入海底的瓶子,封着一纸长长的信笺,那信里书写的是岁月里的每一个伤痕与荣耀。多年以后,由男人颤抖着,小心开启,读的时候,免不了泪流满面,如月光之下的潮汐汹涌。
丢失的拖鞋
品茹和男朋友阿坚在一起已经有三年了,阿坚在外面租屋子住,品茹则和父母亲一起住,她的父母亲认为女儿没有出嫁,就该住在家里。品茹有时候去阿坚家里煮东西,有时候去他家里帮忙打扫,只是从来不能过夜。他们都认为这样的关系也满好的,一点点的隔离,会带来更多甜蜜。
阿坚换了工作之后,忽然变得很忙碌,甚至一个礼拜也见不到一次面。品茹就自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