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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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共有五十九篇,其中以关于猪和狸的为最有趣味,鹿这一部分比较稍差。
这里所谓猪实在是中国的野猪,普通畜养的猪日本称之曰豚。平常如呼人为
豚,人家必要大生其气,但猪却是美名,有人姓猪股,德富苏峰的名字叫做
猪一郎,都是现在的实例。寺岛安良编《和汉三才图会》卷三十八猪条下云,
如为猎人被伤去时人詈谓汝卑怯者盍还乎,则大忿怒,直还进对合,与人决
胜负,故譬之强勇士。(原本汉文。)今日本俗语有猪武者一语,以喻知进
而不知退者,中国民间称野猪奔铳,亦即指此种性质也。书中说有一猎人打
野猪伤而不死,他赶紧逃走,猪却追赶不放,到了一棵大树下像陀螺似的人
和猪团团的转了七个圈,后来不知怎的装好了枪,从后面一枪才结果了猪的
性命。自己逃着,说是从后面未免有点可笑,其实是绕着树走得快的时候差
不多是人在猪屁股后头追着的样子了。书中又说及猪与鹿的比较。也很有意
思。鹿在山上逃走的时候,如一枪打中要害,他就如推倒屏风似的直倒下来,
很觉得痛快。可是到了野猪就不能如此,无论打中了什么要害,他决不像鹿
那样的跌倒,中弹之后总还要走上两三步,然后徐徐的向前蹲伏下去。听着
这话好像是眼见刚勇之士的死似的,觉得这真是名实相符的野猪的态度。我
对于著者的话也很表同意,与法国诗人诗里的狼一样这猪实在堪为我们的师
范。但是很希奇的是,这位刚勇之士的仪表却并不漂亮。据说曾有一个年青
妇人在微暗的清早到山里去收干草,看见前面路上有一只小猪模样的灰色的
兽,滴沰滴沰的走着。这时候兽似乎未曾觉得后边有人走来,女人也颇胆大,
便跟在后面走,刚走了半里多路,兽就岔路走进草丛里去了。回家后讲起这
事,老人们告诉她说那就是野猪哩,她不但不出惊,反出于意外似的道,那
样的东西是野猪么?据著者的经验说,从幼小时候就听说猪是可怕的东西,
强悍的兽,后来有一回看见被猎人们抬了去的死猪的模样,也感到同样的幻
灭云。不过我想这或者并不由于野猪的真是长得不漂亮。实在大半还是因为
家猪平常的太不争气的缘故罢。
狸的故事差不多是十之八九属于怪异的。中国近世不听见说有什么狸子
作怪,但在古时似乎很是普通,而且还曾出过几个了不得的大胆的,敢于同
名人去开玩笑的狸妖,他们的故事流传直到今日。《太平广记》四四二所录
狸的怪谈有十一篇,《幽明录》里与董仲舒论五经究其微奥的老狸,《集异
记》里与张茂先商略三史,探赜百家,谈老庄之奥区,披风雅之绝旨的千年
斑狸,可谓俊杰,此外幻化男妇也很有工夫。日本现今狐狸猫貉四者还都能
作怪,民间传说里有《滴沰山》与《文福茶釜》两篇最是有名。狸的恶戏在
平时却多是琐屑的,不大有干系人命的大事。《三才图会》里说老狸能变化
妖怪与狐同,至其游戏则“或鼓腹自乐,谓之狸腹鼓,或入山家,坐炉边向
火乘暖,则阴翼垂延,广大于身也”。《三州横山话》中有一节曰“狸的腹
鼓”,其文曰:
据说到山里去作工,狸会来招呼。对面的山上丁丁的砍着树似,又叫道喊!不注意
时答应一声,原来却是狸叫,便只好停了工作回来。(案狸与人呼应不已,如人困惫至不
复能应则为狸所食,否则狸自毙云。
与人声相比那似乎是苦闷的声音,低低的叫道喴!夜间独居的时候,听
见狸叫,决不可轻易答应。听过许多故事,说夜里与狸对呼,把挂钩上的开
水壶都喝干了,又说用木鱼替代答应,一直敲到天亮。
狸腹鼓原说是月夜为多,但据八名郡七乡村人生田省三的实验谈,则在
将要下雨的漆黑的夜里时时听见敲着破鼓似的声音。这本来是在笼里养着的
狸,但是这人说一天雨夜在风来寺山中所听到的腹鼓和这声音也正相同。
狸与貉一看似乎难以分别,在冬天看他的脚就可知道,据说狸的脚底上
满是皲裂。
狸的肾囊可以化作八张席子的房间,在《猪鹿狸》中也有些故事,现在
不及多抄了。乡土研究社丛书中还有一册笠井新也的《阿波的狸之话》,是
专讲一地方的狸的故事的。
□1933年
9月
23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兰学事始
在十一二年前日本菊池宽发表一篇小说,题名《兰学事始》,叙述杉田
玄白与前野良泽苦心译读和兰解剖学书的事,为菊池集中佳作之一。《兰学
事始》本来是一部书名,杉田玄白八十三岁时所著,小说里所讲的大抵全以
此为根据,明治初年此书虽曾刻木,已不易得,近来收入《岩波文库》中始
复行于世,价才金二十钱也。所谓兰学本指和兰传来的医学,但实在等于中
国的西学一语,包含西洋的一切新知识在内。十六世纪以来葡西至日本互市
传教,日人称之曰南蛮,和兰继之,称曰红毛,及德川幕府实行锁国,严酷
的禁止信教,其后只剩下和兰一国继续通商,地点也只限于长崎一处,于是
和兰的名号差不多成为西洋的代表了。在长崎出岛地方有一所阿兰陀馆,和
兰每年派一位甲必丹来住在那里,仿佛是一种领事,管理交易的事,有官许
的几个“通词”居间翻译,在那时候通词便是唯一的西洋语贮藏所,可是这
也只能说话,因为文字的学习是犯禁的,有人著了一部《红毛谈》,内里画
了字母的形象,便为政府所禁止没收。但是求知识的人总想往这方面求得出
路,有些医生由通词间接的去学几个“兰方”,有些学者如青木昆阳跑到长
崎去请通词口授,学了五百馀言的和兰话回来。当时社会称此类具眼之上曰
豪杰。野上臼川云,元龟天正(一五七○至九一)的时代持长枪的豪杰横行
于天下,享保(一七一六至三五)以后的豪杰则从长崎通词家里秘密的得到
Woordenboek(字典),想凭此以征服不思议的未知世界。青木昆阳即是这豪
杰之一,前野良泽乃是昆阳的弟子也。
前野良泽生于一七二三年,世代业医,年四十七始就昆阳学和兰语,次
年往长崎,于昆阳所授五百言外又诵习二百馀言,并得字书及《解剖图志》
以归。又次年为明和八年(一七七一),三月四日与杉田玄白等至千住骨之
原刑场“观脏”,见其一一与图志符合,遂定议起手翻译。杉田亦世医,偶
得图志阅之,与汉医旧说大异,及实验后乃大服,提议译述刊行以正缪误,
唯不通兰语,推前野为译主,约期集会,时前野年四十九,杉田三十九也。
《兰学事始》卷上纪其事曰:
次日集于良泽家,互语前日之事,乃共对
TafelAnatomia(案即
TabulaeAnatomicae)
之书,如乘无舵之舟泛于大海,茫详无可倚托,但觉芒然而已。唯良泽对于此道向曾留意,
远赴长崎,略知兰语并章句语脉间事,年长于予者十岁,乃定为盟主,亦即奉为先生,予
则即二十五字亦尚未识。今忽然发起此事,乃亦学习文字并诸单语焉。
译述此书应如何下手,先加以讨论,如从内象起则必难了解,此书最初有俯伏全象
之图,此为表部外象之事,其名称皆所熟知,取图说记号并合研究差可着手,遂决定从此
处下笔,即《解体新书》之形体名目篇是也。其时对于
de(英文
the)、het(the,又代
名词)、als(as)、welk(whieh)等诸词,虽略有记诵,然不能仔细辨解,故常读之不
解所谓。如眉者生于目上之毛也一句,尽春天的长昼终未明瞭,苦思直至日暮。互相既视,
仅只一二寸的文章终于一行不能解。又一日读至鼻者佛耳黑芬特者也,此语亦不可解,众
共讨索此应作何解,实无法可通。其时亦无字典之类,唯良泽从长崎购得一简略小册,共
检之,在
Verhffend一语下注云,树枝断处,其处佛耳黑芬特,又扫院落时,尘土聚集而
佛耳黑芬特也。此是何义,又苦思强解如前,亦终未明。予思树枝断处接合则稍高,又扫
地时尘土积聚亦成堆,鼻在面上正是堆起之物,然则佛耳黑芬特或即堆积之意。予遂言此
语译作堆积何如,众人闻言甚以为然,遂决定如此译。此时喜悦之情无可比喻,大有获得
连城之壁之概焉。。。然语有之,为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此苦心劳思,辛勤从事,每月
凡六七会,每会必集,一无倦怠,相聚译读,所谓不昧者心,凡历一年馀,译语渐增,对
于彼国事情亦渐自了解,其后如章句疏朗处一日可读十行以上,别无劳苦而能通其意义
矣。
福泽谕吉序云:“书中纪事字字皆辛苦,其中关于明和八年三月五日在
兰化先生宅,对
TafelAnatonmia之书,如乘无舵之舟泛于大洋,茫洋无可倚
托,但觉芒然云云以下一节,我辈读之察先人之苦心,惊其刚勇,感其诚挚,
未尝不感极而泣。迂老与故箕作秋坪氏交最深。当时得其抄本,两人对坐,
反复读之,至此一节,每感叹呜咽无言而终以为常。”此并非夸诞之词,求
知识者的先驱的言行十分有悲壮的意味,《兰学事始》不仅是医学史文献上
一小册子,在日本现代文化发展上更有重大意义者也正以此。前野宅的翻译
事业经过四年的岁月,杉田笔述,凡前后十一易稿,成《解体新书》四卷,
于安永三年(一七七四)出板,实为日本西学译书之始。在十五年前即宝历
九年(一七五九)山胁东洋看了刑尸的解剖,作《藏志》一卷,凡剥胸腹图、
九藏前面图、九藏背面图、脊骨侧面图共四图,中有云“向者获蛮人所作骨
节剐剥之书,当时碌碌不辨,今视之胸脊诸藏皆如其所图,履实者万里同符,
敢不叹服”(原汉文),可见也曾参照西洋解剖图,不过因为不懂得文字故
所知不深罢了。但是在医学史上也是一件重大的事情,疑古与实证的风气总
是自此发动了。(据富士川游著《日本医学史纲要》。)
说到这里我们不能不想起中国医学界的“豪杰”玉田王清任先生来了。
山胁的《藏志》出板于清乾隆二十四年,杉田的《解体新书》在乾隆三十六
年,王清任的《医林改错》则在道光庚寅(一八三○),比起来要迟了七十
或五十多年了。但是他那精神却仍是值得记念,他那境遇也更值得怜悯。《医
林改错》脏腑记叙中云:
自恨著书不明脏腑,岂不是痴人说梦,治病不明脏腑,何异于盲子夜行,虽竭思区
画,无如之何。十年之久,念不少忘。至嘉庆二年丁已(一七九七)余年三十,四月初旬
游于滦州之稻地镇。其时彼处小儿正染瘟疹痢症,十死八九。无力之家多半用代席裹埋,
代席者代棺之席也,彼处乡风更不深埋,意在犬食,利于下胎不死,故各义冢中破腹露脏
之儿日有百馀。余每日压马过其地,初未尝不掩鼻,后因念及古人所以错论脏腑皆由未尝
亲见,遂不避污秽,每日清晨赴其义冢就群儿之露脏者细视之,犬食之馀,大约有肠胃者
多,有心肝者少,互相参看,十人之中看全不过三人,连视十日大约看全不下三十馀人。
始知医书中所绘脏腑形图与人之脏腑舍不相合,即件数多寡亦不相符。唯胸中膈膜一片其
薄如纸,最关紧要,及余看时皆已破坏,未能验明在心下心上是斜是正,最为遗憾。
这样的苦心孤诣的确够得上算求知识者的模范了。但是,日本接连的有
许多人,中国却只一个。日本的汉法医有到刑场观脏的机会,中国则须得到
义冢地去。日本在《藏志》之后有《解体新书》及其他,中国《医林改错》
之后不知道有什么。这是二者之不同。听说杉田玄白用汉文译述《解体新书》,
一半理由固然在于汉文是当时的学术语,一半也因为想给中国人看,因为日
本文化多受中国的恩惠,现在发见了学术的真理,便想送过去做个报答。中
国人自己不曾动手,日本做好了送来的也不曾收到,咸丰年间英国合信
(Hudson)医士译了《全体新论》送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医生看,——大约
只有一个王清任是要看的,不过活着已有八九十岁了,恐怕也不及看见。从
这里看来中国在学问上求智识的活动上早已经战败了,直在乾嘉时代,不必
等到光绪甲午才知道。然而在现今说这话,恐怕还不大有人相信,亦未可知。
(二十二年十一月)
□1933年
11月
22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听耳草纸
看本月份的日本民俗人类学小杂志
Dol…men(可以暂译作《窆石》罢?)
的纪事,才知道佐佐木喜善氏已于九月二十八日病故了。我初次看见佐佐木
的名字还是在一九一○年,《远野物语》刚出版,柳田国男氏在序文里说:
此中所记悉从远野乡人佐佐木镜石君听来,明治四十二年二月以来,晚间常来过访,
说诸故事,因笔记之。镜石君虽非健谈者,乃诚实人也,余亦不加减一句一字,但直书所
感而已。
《远野物语》是在日本乡土研究上有历史意义的书,但在当时尚不易为
社会所了解,故只印三百五十部,序中又云:
唯镜石君年仅二十四五,余亦只乖长十岁已耳,生于事业尽多之今世,乃不辨问题
之大小,用力失其当,将有如是言者则若之何?如明神山之角鸱,太尖竖其耳,太圆瞪其
目,将有如是责者则又若之何?吁,无可奈何矣,此责任则唯余应负之也。
计算起来佐佐木氏的年纪现在也不过四十七八而已,才过了中年不久,
所以更是可惜了。这二十年来他孜孜不倦的研究民俗,还是那样悃愊无华的,
尽心力于搜集纪录的工作,始终是个不求闻达的田间的学者,这我觉得是顶
可佩服的事。他的著作我现在所有的只有下列这几种:
一、《江刺郡昔话》(一九二二年)
二、《紫波郡昔话》(一九二六年)
三、《东奥异闻》(同上)
囚、《老媪夜谭》(一九二七年)
五、《听耳草纸》(一九三一年)
末了这一种是六百叶的大册,凡一百八十三目,三百三篇的故事,内容
既甚丰富,方法尤极精密,可为故事集的模范。柳田氏序中提出两点云:
佐佐木君最初也同许多东北人一样,感觉发达到几乎多梦似的锐敏的程度,对于故
事之太下流的部分当然予以割弃,又有依据主观而定取舍的倾向。后来却能差不多按住了
自己的脾气,为了那绝无仅有的将来少数的研究者留下这样客观的纪录,那决不是自然的
倾向,而是非常努力的结果。
向来讲故乡的事情的人往往容易陷于文饰,现在却能脱去,特别是在这方面趣味本
来发达的人而能够如此自制,这实在是很不小的努力罢。这里的问题只在如此特殊的苦心
将来的研究者能够怎样的感谢才好呢。我在当初《紫波郡昔话》及《老媪夜谭》成书的时
候,一面常同情于这为人家所不知道的辛苦,一面也兼司警戒之役,怕这书不要成为佐佐
木君个人的文艺了么。到了现在,我想这个警戒的必要已经没有了。假如可能,只能予这
采集者以若干的馀裕,使他能将这样辛苦的集录成的东西自己先来玩味一下。此外则是,
不只是有些单纯的共鸣者起于各地,乃是期望渐渐有人出来,用了和他大略相同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