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第3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买了衣厨板箱给你。
小孩看了大小种种的水泡回转动着,有时两个挨在一起,便这样唱着赏玩。凝了神
看着的时候,一个水泡忽然拍地消灭了,心里觉得非常惋惜,这种记忆在我还是幽微地存
在。这是连笑的人也没有的小小的故事,可是这恐怕是始于遥远的古昔之传统的诗趣吧。
今日的都市生活成立以后这就窣地断掉了,于是下一代的国民就接受不着而完了,这不独
是那檐溜做新娘的历史而已。
这文章里很含着惆怅,不只是学问上的民俗学者的关心,怕资料要消没
了,实在是充满着人情,读了令人也同样地觉得惘然。《黄昏小记》也是很
有意思的小文,如头几节云:
这是雨停止了的傍晚。同了小孩走下院子里去,折了一朵山茶花给他,叶上的雨点
哗啦哗啦落在脸上了。小孩觉得很是好玩,叫我给他再摇旁边的一株枫树,自己去特地站
在底下,给雨淋湿了却高声大笑。此后还四面搜寻,看有没有叶上留着雨水的树。小儿真
是对于无意味的事会很感兴趣的。
我看着这个样子便独自这样的想,现在的人无端地忙碌,眼前有许多非做不可的和
非想不可的事。在故乡的山麓寂寞地睡着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事情,因为没有什么关系
了,也并不再想到。只简单地一句话称之曰祖宗,就是要去想,连名字也都不知道了。史
书虽然尽有,平民的事迹却不曾写着。偶然有点馀留下来的纪录,去当作多忙的人的读物
也未免有点太烦厌吧。
想要想象古昔普通人的心情,引起同情来,除了读小说之外没有别的方法。就是我
们一生里的事件,假如做成小说,那么或者有点希望使得后世的人知道。可是向来的小说
都非奇拔不可,非有勇敢的努力的事迹不可。人爱他的妻子这种现象是平凡至极的,同别
的道德不一样,也不要良心的指导,也不用什么修养或勉强。不,这简直便不是道德什么
那样了不得的东西。的确,这感情是真诚的,是强的,但是因为太平常了,一点都不被人
家所珍重。说这样的话,就是亲友也会要笑。所以虽然是男子也要哭出来的大事件,几亿
的故人都不曾在杜会上留下一片纪录。虽说言语文章是人类的一大武器,却意外地有苛酷
的用法的限制。若是同时代的邻人的关系,互相看着脸色,会得引起同情。这样使得交际
更为亲密,但如隔了五百年或一千年,那就没有这希望了,只在名称上算是同国人,并不
承认是有同样普通的人情的同样的人,就是这样用过情爱的小孩的再是小孩,也简直地把
我们忘却了,或是把我们当作神佛看待,总之是不见得肯给我们同等待遇就是了。
假如有不朽这么一回事,我愿望将人的生活里最真率的东西做成不朽。我站在傍晚
的院子里想着这样的事情。与人的寿命共从世间消灭的东西之中,有像这黄昏的花似地美
的感情。自己也因为生活太忙,已经几乎把这也要忘怀了。
这里所说的虽是别一件事,即是古今千百年没有变更的父母爱子之情,
但是惆怅还同上边一样,这是我所觉得最有意思的。柳田说古昔的传统的诗
趣在今日都市生活里忽而断绝,下一代的国民就接受不着了事。又说平常人
心情不被珍重纪录,言语文章的用法有苛酷的限制。这都包孕着深厚的意义,
我对于这些话也都有同感。也有人看了可以说是旧话,但是我知道柳田对于
儿童与农民的感情比得上任何人,他的同情与忧虑都是实在的。因此不时髦,
却并不因此而失其真实与重要也。
(十月二十七日)
□1936年
2月刊“良友”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日本杂事诗
今年阴历的厂甸我居然去了三次,所得到的无非都是小书零本罢了。但
是其中也有我觉得喜欢的。如两种《日本杂事诗》即是其一。黄公度的著作
最知名的是《人境庐诗草》十一卷,辛亥年梁任公在日本付印的原本今虽少
见,近年北平有重校印本,其次《日本国志》四十卷,浙江刻板今尚存在。
这两卷《日本杂事诗》虽然现在不大流行,在当时却很被人家珍重。看它板
本之多就可以知道。我在去年的厂甸买得一种,是光绪十一年十月梧州刻本。
有黄君新序。今年所得的其一为天南遁窟活字板本,题曰光绪五年季冬印行,
前有王韬序则云光绪六年二月朔日,可知是在次年春天才出板的。又其一是
光绪廿四年长沙刻本,有十六年七月的自序,末附戊戌四月的跋。在王韬的
《扶桑游记》中卷。光绪五年四月二十二日条下致余元眉中翰书又见《彛
尺牍》卷十二)中有云:
“此间黄公度参赞撰有《日本杂事诗》,不日付诸手民,此亦游宦中一
段佳话。”又《杂事诗序》云:
逮余将行,出示此书,读未终篇,击节者再,此必传之作也,亟宜早付手民,俾世
得以先睹为快,因请于公度即以余处活字板排印,公度许之,遂携以归。旋闻是书已刻于
京师译馆,洵乎有用之书为众目所共睹也。
案《杂事诗》于光绪五年孟冬由同文馆以聚珍板印行,然则此王氏本当为第
二种板本也。黄君戊戍年跋云:
此诗光绪己卯上之译署,译署以同文馆聚珍板行之,继而香港循环报馆日本凤文书
坊又复印行,继而中华印务局日本东京书肆复争行翻刻,且有附以伊吕波及甲乙丙等字,
衍为注释以分句读者。乙酉之伙余归自美国,家大人方榷税梧州,同僚索取者多,又重刻
焉。丁酉八月余权臬长沙,见有悬标卖诗者,询之又一刻本,今此本为第九次刊印矣。此
乃定稿,有续刻者当依此为据,其他皆拉杂摧烧之可也。
据这里所说,梧州刻当是第七种板本,长沙刻为第九种亦即是定本。《丛书
举要》卷四十五所载“彛袄厦袷中?尽敝杏兄囟度毡驹邮率芬槐荆
重订云者当系改定之本,唯彛吧诘拦馕熳樱谖煨缒暌咽瞧呤凰辏
知其尚在人间否,且亦不能料他有如此老兴来重印此书否也。所以现在看来,
此定稿似只有长沙的刻本,后来不曾复刻,我于无意中得到,所谓觉得喜欢
就是为此。
《杂事诗》原本上卷七十二首,下卷八十一首,共百五十四首,今查定
本上卷删二增八,下卷删七增四十七,计共有诗二百首。至其改订的意思,
在十六年的自序中很明瞭地说道:
余于丁丑之冬奉使随槎,既居东二年,稍与其士大夫游,读其书,习其事,拟草《日
本国志》一书,网罗旧闻,参考新政,辄取其杂事衍为小注,串之以诗,即今所行《杂事
诗》是也。时值明治维新之始,百度草创,规模尚未大定,。。纷纭无定论,余所交多旧
学家,微言刺讥,恣嗟太息,充溢于吾耳,虽自守居国不非大夫之义,而新旧同异之见时
露于诗中。及阅历日深,闻见日拓,颇悉穷变通久之理,乃信其改从西法,革故取新,卓
然能自树立,故所作《日本国志》序论往往与诗意相乖背、久而游美洲,见欧人,其政治
学术竟与日本无大异,今年日本已开议院矣,进步之速为古今万国所未有,时与彼国穹官
硕学言及东事,辄敛手推服无异辞。使事多暇,偶翻旧编,颇悔少作,点窜增损,时有改
正,共得诗数十首,其不及改者亦姑仍之。嗟夫,中国士夫闻见狭陋,于外事向不措意,
今既闻之矣,既见之矣,犹复缘饰古义,足己自封,且疑且信,逮穷年累月,深稽博考,
然后乃晓然于是非得失之宜,长短取舍之要,余滋愧矣。
黄君的这见识与态度实在很可佩服,梁任公的《嘉应黄先生墓志铭》里说得
好:
“当吾国二十年以前未知日本之可畏,而先生此书(案指《日本国志》)
则已言日本维新之功成则且霸,而首先受其冲者为吾中国,及后而先生之言
尽验,以是人尤服其先见。”不特此也,黄君对于日本知其可畏,但又处处
表示其有可敬以至可爱处,此则更难,而《杂事诗》中即可以见到,若改正
后自更明瞭了。原本卷上第五十咏新闻纸诗云:
一纸新闻出帝京,传来令甲更文明,
曝檐父老私相语,未敢雌黄信口评。
定本则云:
欲知古事读旧史,欲知今事看新闻,
九流百家无不有,六合之内同此文。
注云:
新闻纸以讲求时务,以周知四国,无不登载,五洲万国如有新事,朝甫飞电,夕既
上板,可谓不出户庭而能知天下事矣。其源出于邸报,其体类乎丛书,而体大而用博则远
过之也。
此注与原本亦全不同。以诗论,自以原本为佳,稍有讽谏的风味,在言论不
自由的时代或更引起读者的共鸣,但在黄君则赞叹自有深意,不特其去旧布
新意更精进,且实在以前的新闻亦多偏于启蒙的而少作宣传的运动,故其以
丛书(Eneyclopaidia)相比并不算错误。又原本卷上第七十二论诗云:
几人汉魏溯根源,唐宋以还格尚存,
难怪鸡林贾争市,白香山外数随园。
注云:
诗初学唐人,于明学李王,于宋学苏陆,后学晚唐,变为四灵,逮乎我朝王袁赵张
(船山)四家最著名,大抵皆随我风气以转移也。白香山袁随园尤剧思慕,学之者十八九,
《小仓山房随笔》亦言鸡林贾人争市其稿,盖贩之日本,知不诬耳。七绝最所擅场,近市
河子静、大洼天民、柏木昶、菊池五山皆称绝句名家,文酒之会,援毫长吟高唱,往往逼
唐宋。余素不能为绝句,此卷意在隶事,乃仿《南宋杂事诗》《滦阳杂咏》之例,排比成
之,东人见之不转笑为东施效颦者几希。
日本人做汉诗,可以来同中国人唱和,这是中国文人所觉得顶高兴的一件事,
大有吾道东矣之叹。王之春《东游日记》卷上光绪五年十一月初三日纪与黄
公度参赞相见,次日有题《日本杂事诗》后四绝句,其四云:
自从长庆购鸡林,香爇随园直到今,
他日新诗重谱出,应看纸价贵兼金。
即是承上边这首诗而来,正是这种意思,定本却全改了,诗云:
岂独斯文有盛衰,旁行字正力横驰。
不知近日鸡林贾,谁费黄金更购诗。
注仍如旧,唯末尾“往往逼唐宋”之后改云:
近世文人变而购美人诗稿,译英士文集矣。
就上文所举出来的两例,都可以看出作者思想之变换,盖当初犹难免缘
饰古义,且信且疑,后来则承认其改从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树立也。胡
适之先生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叙黄君事云:
“当戊戌的变法,他也是这运动中的一个人物。他对于诗界革命的动机
似乎起得很早。”他在早年的诗中便有“我手写我口”的主张,《日本国志》
卷三十三《学术志》论文字处谓中国将有新文体新字体可以发生,末云:
周秦以下文体屡变,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谕批判,明白晓畅,务期达意,其文体
绝为古人所无,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几乎复合矣,余又
乌知夫他日者不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嗟呼,欲今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
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简易之法哉。
黄君对于文字语言很有新意见,对于文化政治各事亦大抵皆然。此甚可佩服,
《杂事诗》一编,当作诗看是第二着,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看作者的思想,
其次是日本事物的纪录。这末一点从前也早有人注意到,如《小方壶斋舆地
丛钞》中曾钞录诗注为《日本杂事》一卷,又王之春著《谈瀛录》卷三四即
《东洋琐记》,几乎全是钞袭诗注的,《杂事诗》讲到画法有云:
有边华山椿椿山得恽氏真本,于是又传没骨法。
《东洋琐记》卷下引用而改之曰:
有边华山椿家。山椿得恽氏真本,于是传没骨法。
却不知边华山椿椿山原是两人,椿山就姓椿,华山原姓渡边,因仿中国称为
边华山,现代文人佐藤春夫亦尚有印文曰藤春也、王君把他们团作一个人,
虽是难怪,却亦颇可笑。定稿编成至今已四十六年,记日本杂事的似乎还没
有第二个,此是黄君的不可及处,岂真是今人不及古人钦。
(民国廿五年三月三日,于北平)
〔补记〕《杂事诗》第一板同文馆聚珍本今日在海王村书店购得,
书不必佳,只是喜其足备掌故耳。
(五月廿六日记)
□1936年
4月刊《逸经》3期,暑名周作人
□收入《风雨淡》
藤花亭镜谱
偶然得到梁廷柟《藤花亭镜谱》八卷的木刻本,觉得很是喜欢。我说偶
然,因为实在是书贾拿来,偶尔碰见,并不是立志搜示得来的。寒斋所有的
古镜,说来说去只有宋石十五郎造照子与明薛晋侯的既虚其中云云这两面,
不但着实够不上有玩古董的资格,就是看谱录也恐怕要说尚早,不过虚夸僭
越总是人情之常,不敢玩古董的也想看看谱录吧,就难免见了要买一点儿。
最先是买了两本排印的《镜谱》,不大能满意,这回遇着木刻本,自然觉得
好多了,不怕重复又买了下来,说到这里,于是上边所说的偶然毕竟又变成
了非偶然了。
排印本的《藤花亭镜谱》首页后大书云,顺德龙氏中和园印,版心前下
每页有《自明诚楼丛书》六字,末有跋,署云甲戌长夏顺德龙官崇。梁氏自
序题道光乙巳(一八四五),我们极容易误会以为甲戌当是同治十二年(一
八七四),不过那时虽有铅印却并无这种机制粉连,所以这正是民国廿三年
无疑,至于写干支那自然是遗老的一种表示吧。我最厌恶洋粉连,在《关于
纸》的小文里我曾说:
“洋连史分量仍重而质地又脆,这简直就是白有光纸罢了。”有光纸固
然不好,但他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拿去印印《施公案》之流,倒也算
了,反正不久看破,随即换了“洋取灯儿”。洋粉连则仿佛是一种可以印书
之物,由排印以至影印,居然列于著作之林,殆可与湖南的毛头纸比丑矣。
龙氏印的《镜谱》既用此纸,而且又都是横纹的,古人云丑女簪花,此则是
丑女而蒙不洁了。中国近来似乎用纸对于横直都不甚注意,就是有些在《北
平笺谱》上鼎鼎大名的南纸店也全不讲究,圆复道人”蔬果十笺”我数年前
买的还是直纹,今年所买便已横了,君子于此可以观世变矣。印工着色之渐
趋于粗糙也是当然的。但是信笺虽然横纹,这纸总还是可以写字的单宣或奏
本,印书的却是洋粉连,而又横折,看了令人不禁作恶大半日。因为这个缘
故,见到有一部木刻本,焉得而不大喜,急忙把他买下。原书每镜皆有图,
龙氏印本无,跋中有云:
先生举累世珍玩著为谱录,意其初必有拓本,别藏于家,及观序称即拓本摹绘其原
形而说以系之,则益信。顾代远年湮,难可再遇,殊堪惋惜。
似龙氏所据本乃并无图,或系原稿本欤。又查龙氏印本前四卷共收有铭识镜
六十七品,后四卷收无铭识镜七十品,而印本则前半加添十一品,后半加添
三品,共增十四种,书中文字亦有不同处,可知不是同一原本。最明显处是
卷四的宋官镜以下十器,龙氏印本释作宋镜,刻本于虎镜后添刻一节云:
“囊见王见大文诰藏数柄,云偕梦楼太守文治册封琉球时得于彼国,国
人谓赵宋时所铸,意自东洋流至潮郡,爱以次此。”而目录在官镜下又加小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