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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知堂书话-下-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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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安徒生的文体还须加以说明,因为正是这个,很招了他早期批评家的怒,可是
未后却在丹麦散文的将来上发生一种强有力的影响。他在那封给印该曼的信上说,“我写


童话,正如我对小孩讲一样。”这就是说,他抛弃了那种所谓文章体,改用口语上的自然
的谈话的形式。后年他又写道,“那文体应该使人能够听出讲话的人的口气,所以文字应
当努力去与口语相合。”这好像是一篇论广播的英文的话,安徒生实在也可以说是一个最
初的广播者。他在几乎一百年前早已实行了那种言语的简单化的技术。这据说正是不列颠
广播会(B。B。O)的重要工作之一。

他在叙述上边加以种种谈话的笔法,如干脆活泼的开场,一下子抓住了听者的注意,
又如常用背躬独白或插句,零碎的丹麦京城俗语,好些文法上的自由,还有那些语助辞—
—言语里的点头和撑时,这在丹麦文里是与希腊文同样的很丰富的。安徒生在他的童话里
那样的保持着谈话的调子,所以偶然碰见一点真的文章笔调的时候你就会大吃一惊的。他
又说道,“那些童话是对儿童讲的,但大人们也可以听。”所以其言语也并不以儿童的言
语为限,不过是用那一种为儿童所能理解与享受的罢了。(这是很奇异的,安徒生的言语
与格林所用的相差有多么远,且不说他的诙谐趣味,这在丹麦人看来是他最为人所爱的一
种特色。在英国普通以为他太是感伤的印象,也大抵都是错误的。)

现在只筒略的说明安徒生的言语的技术,但是可惜,这常被湮没了,因为译者的想
要修饰,于是在原著者的散文上加了好些东西,而这在原本却正是很光荣地没有的。至于
其馀的话可以不说了,这里是他最初的四篇童话,自己会得表明,虽然这总使人绝望,不
能把真的丹麦风味搬到英文上来。安徒生,丹麦的儿童的发见者,也是各国家的和各国语
的儿童的恩人。真是幸福了,如不久以前一个法国人所说,幸福的是他们,自己以为是给
儿童写作,却是一般地贡献于人类,盖他们乃是地上的君王也。
上面引用安徒生晚年所写的话,原见丹麦全集第二十七册,美国本亦译

载之,系一八六八年所记,说明其写童话的先后经过者也。自叙传《我一生

的童话》之第七章中也说及此事,但不详细。一九三二年英国出板《安徒生

传》,托克斯微格女士(SigneToksvig)著,盖是丹麦人而用英文著述者,

第十三章关于童话第一辑叙说颇多,今不重述,但有两点可以补充。其一,

《豌豆上的公主》本是民间传说,与《火绒箱》等都是从纺纱的女人和采诃

布花的人听来的,但这里有一点对于伍尔夫小姐的讽刺,因为她遇见无论什

么小事总是太敏感的。其二,扫烟囱的独自跳舞,因为洋娃娃苏菲拒绝了他,

不肯同安徒生跳舞的据说也有其人,即是珂林家的路易丝小姐。可是这传里

最有益的资料并不是这些,乃是他讲人家批评安徒生的地方。这辑童话出去

之后,大杂志自然毫不理会,却有两家很加以严正的教训。传中云:
这是很怪的,安徒生平常总是那么苦痛的想,觉得自己老是恶意的误解与可怕的不
公平的受害者,对于这两个批评却似乎不曾流过眼泪。但是我们不妨说,在全世界的文学
史上,实在再也没有东西比这更是傲慢而且驴似地蠢的了。
这很值得引用。第一个批评说:“虽然批评者并不反对给成人们看的童话,可是他
觉得这种文学作品全然不适宜于儿童。他自然也知道儿童容易对于奇异事情感受兴趣,但
是他们的读物,即使是在校外,可以单给他们娱乐的么?凡是要给儿童什么东西去读的,
应该在单去娱乐他们之上有一个较高的目的。但就事实来说,童话里不能够把自然与人类
的有用知识传授给儿童们,至多只有几句格言罢了,所以这是一个问题,是否太是利少害
多,因为这会把他们心里都灌满了空想了。”
批评者又列举各篇童话,承认说这的确可以使儿童听了喜欢,可是这不但不能改进
他们的心,反而会有很大的害处:
“有人承认这可以改进儿童的礼仪观念么?他看这童话里说一个熟睡的公主骑在狗
背上跑到兵那里,兵亲了她的嘴,后来她完全清醒了的时候告诉父母这件妙事,说是一个
怪梦!”


又,“儿童的羞耻意识可以改进么?他看童话里说一个女人在她丈夫出门的时候独
自同那管庙的吃酒饭?”
又,“儿童的人命价值观念可以改进么?他看那《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里的那些
杀人事件?”
至于《豌豆上的公主》,“这在批评者看去似乎不但是粗俗而且还很荒唐,因为儿

童看了或者会吸收这种错误观念,以为那些贵妇人真是这么了不得的皮薄的。”
“《小伊达的花》算是比较的没有弊害,但是可惜,这里边也没有道德教训!”
那位先生于是在末尾劝这有才能的著者要记住他的崇高的职务,勿再这样浪费他的

光阴。

第二个批评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口调,但是着力说明这样用口语写文章之无谓,因为
这总该把难懂一点的东西去给儿童,那么他们会努力去想懂得。这才是儿童们所尊重的。
否则就会使得他们有机会自尊起来,随意批评事情,这于儿童是极有害的事。他劝安徒生
不要这样的弄下去,但是那批评家摩耳贝克刚才印行了一本故事集,这是文章作法的模
范,而且也指示出教训来,这就是在童话里也还该有的。
一世纪后苏维埃政府阻止学校里读童话,理由是说童话颂扬王子与公

主。

在一百年前,这样子的批评其实是不足怪的。可怪的只是有安徒生这种
天才,突然地写出破天荒的小故事,把世人吓一跳,然而安徒生自己却也并
不知道。他被人家这么教训了之后,也就想回过去做他的小说,这些“劳什
子”放弃了本来并不觉得可惜。大家知道欧洲的儿童发见始于卢梭,不过实
在那只可算是一半,等到美国史丹来霍耳博士的儿童研究开始,这才整个完
成了。十八世纪在文学上本是一个常识教训的时代,受了卢梭影响的儿童教
育实在也是同一色彩,给儿童看的书里非有教训不可,这正是当然的道理。
举一个极端的例,我在《缢女图考释》中引用法国戴恩的话,说王政复古时
的英国人将克林威耳等人的死体挂在绞架上,大家去看,我加以解说道:

但是这种景象也有人并不以为可嫌恶,因为这有道德的作用,十八世纪时有些作家
都如此想,有儿童文学的作者如谢五德太太(Mrs。Sherwood)便很利用绞架为教科。哲木
斯在《昨日之儿童的书》(一九三三年)引论中说,他们诚实的相信,恶人的公平而且可
怕的果报之恐吓,应该与棍子和药碗天天给孩子们服用,这在现代儿童心理学的泰斗听了
是会很感到不安的。这恐怕是实在的,但在那时却都深信绞架的价值,所以也不见得一定
会错。现在且举出谢五德太太所著的《费厄却耳特家》为例,两个小孩打架,费厄却耳特
先生想起气是杀人媒的话,便带领他们到一个地方去,到来看时原来是一座绞架。“架上
用了铁索挂着一个男子的身体,这还没有落成碎片,虽然已经挂在那里有好几年了。那身
体穿了一件蓝衫,一块丝巾围着脖子,穿鞋着袜,衣服一切都还完全无缺,但是那尸体的
脸是那么骇人,孩子们一看都不敢看。”这是一个杀人的凶手,绞死了示众,直到跌落成
为碎片而止。费厄却耳特先生讲述他的故事,一阵风吹来摇动绞架上的死人,锁索悉索作
响,孩子们吓得要死,费厄却耳特先生还要继续讲这故事,于是圆满结局,两个小孩跪下
祷告,请求改心。
这样看来,安徒生的做法确是违反文学正宗的定律的了。可是正宗派虽

反对,而儿童却是喜欢听。浪漫主义起来,独创的美的作品被重视了,儿童
学成立,童话的认识更明确了,于是出现了新的看法,正宗的批评家反被称
为驴似的蠢了。但是,那些批评在中国倒是不会被嫌憎的,因为正宗派在中
国始终是占着势力,现今还是大家主张读经读古文,要给儿童有用的教训或
难懂的主义,这与那两个批评是大半相合的。在世界也是思想的轮回,宗教


与科学,权威与知识,有如冬夏昼夜之迭代,中国则是一个长夜,至少也是
光明微少而黑暗长远。安徒生在西洋的运命将来不知如何,若在中国之不大
能站得住脚盖可知矣,今写此文以纪念其四篇亦正是必要也。

(二十五年一月)

□1936年 
2月刊《国闻周报》13卷 
5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玛伽耳人的诗

提到洋文旧书,我第一想起来的总是那匈加利育珂摩耳的一本小说,名
曰《髑髅所说》。这是我于一九○六年到东京后在本乡真砂町所买的第一本
旧书,因此不但认识了相模屋旧书店,也就与匈加利文学发生了关系。

只可惜英国不大喜欢翻译小国的东西,除了贾洛耳特书局所出若干小说
外不易搜求,不比德文译本那样的多,可是赖希博士的《匈加利文学论》也
于一八九八年在那书局出版,非常可喜,在我看来实在比一九○六年的利特
耳教授著《匈加利文学史》还要觉得有意思。其第二十七章是讲裴象飞的,
当时曾译为艰深的古文,题曰《裴彖飞诗论》,登在杂志《河南》上,后来
登出上半,中途停刊,下半的译稿也就不可考了。

但是现在我要想说的不是这些,乃是今年春间所买一本鲍林的《玛伽耳
人的诗》。此书出版于一八三○年,已是一百十年前了,为英国介绍匈加利
文学最早的一册书,在参考书目中早闻其名,今于无意中忽然得到,真是偶
然之至。集中收诗人二十六,诗九十六,民谣六十四,而不见裴彖飞,这也
正是当然的,这位爱国诗人那时他才只有七岁呢,及一八六六年鲍林又刊裴
彖飞译诗集约八十首,则已在诗人战死十七年之后矣。

余译育珂小说,于戊申成《匈奴奇士录》,庚戌成《黄蔷薇》,惟以未
成密克萨德小说为恨,中隔三十年,忽又得鲍林之书读之,则与匈加利文学
之缘分似又非偶然也。取育珂密克萨德旧小说,拂尘土,摩抄披阅,仍觉可
喜,或者再动笔来译《圣彼得的雨伞》乎?此正不可必也。

□1940年 
12月 
2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匈加利小说

民国前在东京所读外国小说差不多全是英文重译本,以斯拉夫及巴耳干
各民族为主,这种情形大约直到民十还是如此。

这里边最不能忘记的是匈加利的小说。贾洛耳特书店出版的小说不知道
为什么印的那么讲究,瓦忒曼似的纸,金顶,布装,朴素优美而且结实,民
初在浙东水乡放了几年,有些都长过霉,书面仿佛是白云风的样子了,但是
育珂摩耳的短篇集一册,还有波阑洛什微支女士的小说《笨人》,总算幸而
免,真是可喜的事。

我对于匈加利小说有好感,这是理由之一。其次是当时我们承认匈加利
是黄种,虽然在照相上看来,裴彖飞还有点像,育西加与育珂等人已显然是
亚利安面貌了。但他们的名字与欧人不同,写起来都是先姓后名,如英译称
摩理斯育珂,而其自署则必曰育珂摩耳,这一节似乎比印度人还要更是东方
的,在三十年前讲民族主义的时代怎能不感到兴趣,而其影响便多少留遗一
点下来,到现今还未消灭。现在想起来这匈加利的黄白问题颇是暖昧,也不
值得怎么注意,不过从前总有过这么一回事,有如因腹泻而抽了几口鸦片,
腹疾早愈而烟枪也已放下,但记忆上这口烟味也还会少少存留的。

至于小说有写得好的,那也不会忘记,可是这并不限于那一民族,密克
萨德著《圣彼得的雨伞》的确还想翻译,别国的却也还有,如波阑显克微支
著《得胜的巴耳德克》,俄国库普林著《阿勒萨》,日本权本文泉子著《如
梦记》皆是,就只可惜无此工夫,其实或是无此决心耳。

(十一月二十五日)

□1940年 
12月 
9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童话

以前曾有一个时候,我颇留意找外国的童话,这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其实童话我到现在还是有兴味,不过后来渐偏于民俗学的方面,而当初
大抵是文学的,所以在从《司各得丛书》中得到哈忒兰以及叶支所编《英伦
爱耳兰童话集》的时候,不免有点失望,虽然岩谷小波那样复述的《世界童
话集》也觉得不满意。

大约那时的意见只承认童话有两大类,一是文艺的,如丹麦安徒生所作,
一是自然的,如德国格林兄弟所集录者,是也。但是安徒生那样的天才,世
间少有,而德国又不大新奇,因为当时注意的也是西欧以外的文学,所以童
话用了同样的看法,最看重要的是东北欧方面的出品,这些在英译本中当然
不会多。

凑巧在十九纪末期出了一个怪人,名为尼斯贝忒培因,他专翻译许多奇
怪国语的书,我买到他所译匈加利芬兰丹麦俄国的小说,童话集中最可喜的
三种也正都是他的译本。一是俄国,二是哥萨克,三是土耳其,根据匈加利
文译出,后附罗马尼亚的一部分。他懂的方言真不少,也肯不辞劳苦的多译,
想起来还觉得可以佩服感谢。

这三册书各值六先令,本不算贵,当时省节学费买来,也着实不容易,
虽然陀耳译的俄国童话有复制的比利平插画,价美金二圆,要高出四分之一,
也终于勉力买到,至今并为我书架的镇守。民国以后格林一类的书也要搜集
了,觉得哈忒兰的分类编法很有意义,他的《童话之科学》与麦克洛支的《小
说之童年》二书成为童话的最好参考书,别方面的安徒生也另行搜集,虽然
童话全集英译以克莱格夫妇本为佳,培因却亦有译本,又据说英文《安徒生
传》也以培因所著为最,可惜我未曾得到,虽有别的二三本,大率平平,或
不及勃兰特斯之长论更能得要领也。

(十一月廿一日)

□1940年 
12月 
16日刊《晨报》,署名知堂
□收入《书房一角》

歌谣的书

民国初年我搜集外国歌谣的书,最初只注意于儿歌,又觉得这东西禁不
起重译,所以也只收原文著录的,这就限于英文日文两种了。

英文本的儿歌搜了没有多少种,后来也不曾引伸到民歌里去,可是这里
有一册书我还是很欢喜,这是安特路朗所编的《儿歌之书》。此书出板于一
八九七年,有勃路克的好些插画,分类编排,共十四类,有序言及后记,很
有意思。因为朗氏是人类学派的神话学家,又是有苏格阑特色的文人,我的
佩服他这里或者有点偏向也未可知。

日本方面最记得的是前田林外编的《日本民谣全集》,正续二册,皆明
治四十年(一九○七)刊,正集附有《日本儿童的歌》一篇译文,小泉八云
原著,见一九零一年出板的《日本杂记》中,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盖
以前不曾有过这种文章也。以后汤朝竹山人著书《俚谣》等有十馀册,藤井
乙男藤田德太郎编各歌谣集,高野辰之的《日本歌谣集成》十二大册,陆续
出板,寒斋亦大抵收置,近几年来却没有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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