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2-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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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思懿(斜睨着文)咦,走什么,走什么?
[文不顾,由书斋小门下。
曾皓文清,怎么?
曾思懿(冷笑)大概他也是想给爹煎药呢!(回头对愫又万分亲热地)愫妹妹,你放
心,大家提这件事,也是为着你想。你就在曾家住一辈子,谁也不
能说半句闲话。(阴毒地)嫁不出去的女儿不也是一样得养么?何况愫
妹妹你父母不在,家里原底就没有一个亲人——
曾皓(当然听出她话里的根苗,不等她说完——)好了,好了,大奶奶请你不要说这
么一大堆好心话吧。(思的脸突然罩上一层霜,皓转对愫)那么愫方你自己有
个决定不?
曾思懿(着急对愫)你说呀!
曾文彩(听了半天,一直都在点头,突然也和蔼地)说吧,愫妹妹,我看——
江泰(猝然,对自己的妻)你少说话!
'彩默然,愫默立起低头向通大客厅的门走。
曾皓愫方,你说话呀,小姐。你也说说你的意思呀。
愫方(摇头)我,我没有意思。
'愫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哼,这种事怎么能没有意见呢?
江泰(耐不下)你们要我说话不?
曾皓怎么?
江泰要我说,我就说。不要我说,我就走。
曾皓好,你说呀,你当然说说你的意见。
江泰(痛痛快快)那我就请你们不要再跟愫方为难,愫方心里怎么回事,难
道你们看不出来?为什么要你一句我一句欺负一个孤苦怜仃的老小
姐,为什么——
曾思懿欺负?
曾文彩江泰。
江泰(盛怒)我就是说你们欺负她,她这些年侍候你们老的,少的,活的,
死的,老太爷,老太太,少奶奶,小少爷,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管。
她现在已经快过三十,为什么还拉着她,下放她,这是干什么?
曾皓你——
曾文彩江泰!
江泰难道还要她陪着一同进棺材,把她烧成灰供祖宗?拿出点良心来!我
说一个人要有点良心!我走了,这儿有封信,(把信硬塞在皓的膝上)你
们拿去看吧!
曾文彩江泰!
'江气呼呼地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满腹不快)这,这说的是什么?我,我从来没听过这种野话!(同时颤
抖地撕开信,露出来钞票和简短的信纸)
[皓看信时,张顺拿着碗筷悄悄走进来。瑞贞也走来帮他把方桌静静抬出,默默摆碗筷和
凳子。
曾皓(匆促地读完那短信,气得脸发了青)这是什么意思?(举着那钞票)他要拿这几
个房租钱给我!(对思)思懿,这是怎么回事?
曾思懿(冷笑)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又犯了些什么神经病?
曾文彩(早已立起,看着那信,惶惑不安,哀诉着)爹,您千万别介他的意,他心里不
快活他这几年——
曾皓(愤然)江泰,我不说他,就说女婿是半子吧,他也是外姓人。(对彩)
你是我的女儿,你当然知道我们曾家人的脾气都是读书第一,从来
没有谈过钱的话。好,你们愿意住在此地就住下去,不愿意住也随
意,也无须乎拿什么房钱,饭钱,给父亲看——
曾文彩(抽咽)爹,您就当错生了我这女儿,您就当——
曾皓(气得颤巍巍)呃,呃,在我们曾家甩这种阔女婿架子!
曾文彩(早忍不下,哇地哭起来)哦,妈,你为什么丢下我死了,我的妈呀!
曾思懿姑奶奶!
[文彩哭着跑进自己的卧室。
曾皓(长叹一声)一群冤孽!说都说不得的。开饭,张顺,请袁先生来。
'胀顺由通大客厅门下。
[文由书斋小门上。
曾文清爹!
曾皓要走了么?
曾文清一点钟就上车。
曾皓你的烟戒了?
曾文清(低头)戒了。
曾皓确实戒了?
曾文清(赧然)确实戒了。
曾皓纸烟呢?
曾文清(低头)也不抽了。
曾皓(望着他的黄黄的手指)又说瞎话!(训责地)你看,你的手指头叫纸烟熏成
什么样子?(摇头叹息)你,你这样子怎么能见人做事!
曾文清(不觉看看手指)回,回头洗。
曾皓霆儿呢?
曾思懿(连忙跑到通大客厅门前喊)霆儿!你爷爷叫你。
曾皓他在干什么?
曾文清大概陪袁小姐放风筝呢。
曾皓放风筝?为什么放着《古文观止》不读,放什么风筝?
曾文清霆儿!
[霆慌慌张张由通大客厅的门跑上。
曾皓(厉容)跑什么?哪里学来这些野相?
曾霆(又止步)爷爷,袁伯伯正在画“北京人”,说就来。
曾皓哦,(对瑞)把酒筛好。
曾霆袁伯伯说,还想带一位客人来吃饭。
曾皓当然好,你告诉他,就一点家常菜,不嫌弃,就请过来。
曾霆哦!(立刻就走,走了一半又转身,顾虑地)不过,爷爷,他是“北京人”。
曾皓北京人不更好。(对文又申斥地)你看,你管的什么儿子,到现在这孩子
理路还是一点不清楚。
曾霆(踌躇)袁伯伯说要他换换衣服,
曾皓(烦恶)换什么衣服,你就请过来吧。你父亲一点钟做要上车的。
(霆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奇怪,愫方上哪里去了?
曾思懿大概为着袁先生做菜呢。
曾皓哦。
'霆在门外大客厅内大喊。
'霆的声音:“我爷爷在屋里!我爷爷在屋里!”
[圆的声音:“你跑,你跑!”
[砰地通大客厅的门扇大开,霆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来,圆儿满头水淋淋的,提着一个空桶,
手里拿着一串点着了的鞭炮。小柱儿也随在后面,一手拿着一根燃着的香,一手抱着那只
鸽子。
曾霆(跑着)爷爷,她,她——
袁圆(笑喊)你跑!你跑!看你朝哪儿跑。。
'待霆几乎躲在皓坐的沙发背后,她把鞭炮扔在他们身下,就听着一声“噼啪”乱响,霆和
皓都吓得大叫起来,圆大笑,小拄儿站在门口也哈哈不止。
曾皓你这,这女孩子怎么回事?
袁圆曾爷爷!
曾皓你怎么这样子胡闹?
袁圆(撒娇)你看,曾爷爷,(把湿淋淋的头发伸给他看,指霆)他先泼我这一桶水!
'外面男人声音:(带着笑)小猴儿,你到哪儿去了?
袁圆(顽皮地)老猴儿,我在这儿呢!
'圆儿笑着跳着由通大客厅的门跑出去。小柱儿连忙也跟出去。
曾皓(对思)你看,这种家教怎么配得上愫方?(转身对霆)刚才是你泼了她
一桶水?
曾霆(怯惧地)她,她叫我泼她的。
曾皓跪下。
曾思懿我看,爷爷——
曾皓跪下!(霆只得直挺挺跪下)也叫袁家人看看我们曾家的家教。
'圆儿拉着她的“老猴儿”人类学者袁任敢兴高采烈地走进来。
[“老猴儿”实在并不老,看去只有四十岁模样,不过老旱就秃了顶,头顶油光光的只有
几根毛,横梳过去,表示曾经还有过头发。他身材不高,可是红光满面,胸挺腰圆,穿着
一身旧黄马裤,泥污的黑马靴,配上一件散领淡青衬衣,活像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但是
他有一副幽默而聪明的眼睛,眼里时常闪出一种嘲讽的目光,偶尔也泄露着学者们常有的
那种凝神入化的神思。嘴角常在微笑,仿佛他不止是研究人类的祖先,同时也嘲笑着人类
何以又变得这般堕落。他有一副大耳轮,宽大的前额,衬上一对大耳朵,陷塌的狮子鼻,
有时看来像一个小丑。
[关于他个人的事,揣测很多,有的人说他结过婚,有的说他根本没有,圆儿只是个私生
女,问起来他总一律神秘地微笑。他一生的生活是研究“北京人”的头骨,组织学术察勘
队到西藏、蒙古掘化石,其余时间拿来和自己的女儿嬉皮笑脸没命地傻玩。似乎这个女儿
也是从化石里蹦出来的,看他的样子,真不像懂得什么叫做男女的情感的事情。
袁圆(一路上谈)爹,小柱儿就给我拿来一根香,我就把鞭点上,爹,我就
追,我就照他的腿上——
袁任敢(点头,笑着听着)嗯,嗯,哦——(望见曾皓已经立起来欢迎他)曾老伯,真
是谢谢,今天我们又来吃你来了。
曾皓过节,随便吃一点。(让坐)请袁先生上坐,上坐,上坐。
袁圆(望见了霆儿突然矮了一截,大喊)爹,你看,你看,他跪着呢!
曾皓别管他,请坐吧!
袁任敢(望着霆儿,大惊)怎么?
曾皓我这小孙儿年幼无知,说是在令嫒头上泼了一桶水——
袁任敢(歉笑)哎呀,起来吧,起来吧,那桶水是我递给他泼的——
曾皓(惊愕)你?——
曾思懿(忍不住)起来吧,霆儿,谢谢袁老伯!
曾霆(立刻站起)谢谢袁老伯。
袁任敢(对霆)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你来泼我!
曾皓袁先生的客人呢?
袁圆(惊呼)爹,“北京人”还在屋里呢!
袁任敢(粗豪地)我以为他已经来了。
[圆儿说完,撒“鸭子”就跑出去。
曾皓(十分客气)啊,快请进来。(立起走向通大客厅的门)
袁任敢您叫我们的时候,我正在画,——哦,原来要他换好了衣服来的,可
(指霆)他说您——
曾皓(又客气地)我就说吃便饭换什么衣服,真是太客气了。
袁任敢是啊,所以我就没有——
'圆儿由通大客厅的门——这门已关上的——跳出来。
袁圆(仿佛通报贵宾,大喊)“北京人”到!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站起探望。
曾皓啊。(望着门,满脸笑容)请,请,(话犹未了——)
(蓦然门开,如一个巨灵自天而降,陡地出现了这个“猩猩似的野东西”。
[他约莫有七尺冬高,熊腰虎背,大半裸身,披着半个兽皮,浑夸上下毛茸茸的。两眼炯
炯发光,嵌在深陷的眼眶内,塌鼻子,大嘴,下巴伸出去有如人猿,头发也似人猿一样,
低低压在黑而浓的粗肩上。探褐色的皮肤下,筋肉一粒一粒凸出有如棕色的枣栗。他的巨
大的手掌似乎轻轻一扭便可扭断了任何敌人的脖颈。他整个是力量,野得可怕的力量,充
满丰满的生命和人类日后无穷的希望都似在这个人身内藏蓄着。
(曾家的人——除了瑞贞——都有些惊吓。
曾皓(没想到,几乎吓昏了)。阿!(退后)
袁任敢(忙走上前介绍)这是曾老太爷。
[“北京人”点头。
曾皓这位是——
袁任敢(笑着)这是我们的伙伴,最近就要跟我们一块到蒙古去的。
'北京人”走到台中,森森然望着皓和皓的子孙们。
袁圆(同时指着)曾爷爷,他是人类的祖先,曾爷爷,你的祖先就是这样!
袁任敢(笑着)别胡扯,圆儿!(对皓)曾老伯,您不要生气!四十万年前的北
京人倒是这样:要杀就杀,要打就打,喝鲜血,吃生肉,不像现在
的北京人这么文明。
曾皓(惊惧)怎么这是北京人?
袁任敢(有力地)真正的北京人!(忽然笑起来)哦,曾老伯,您不要闹糊涂了。
这是假扮的,请来给我们研究队画的。他原来是我们队里一个顶好
的机器工匠,因为他的体格头骨有点像顶早的北京人——
曾皓(清醒了一点)哦,哦,哦,那么请坐吧!(硬着头皮对“北京人”)请坐吧。
袁任敢对不起,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这时大家均按序入座,低声)他脾气有
点暴躁,说打人就打人,还是不理他好。
曾皓(毛骨悚然)哦,哦,(忙对瑞贞、霆儿)瑞贞,你们这边点坐,这边点坐!
[“北京人”了无笑容地端坐在上首,面对观众。
'张顺端进来一碗热菜,搁好即下。
曾皓(举杯)今天一则因为过节,二则也因为大小儿要离开家,一直没跟袁
先生领教,也就乘这个机会跟袁先生多叙叙,来,请,请。(望“北京
人”)呃,令友——
袁任敢多谢!
[“北京人”望一望,一饮而尽,大家惊讶。
袁任敢我听说曾大先生非常懂得喝茶的道理——
[外面争吵声。
曾皓瑞贞,你看看,这是谁?吵什么,
袁圆(对瑞)我替你看看去!
[思对文耳语,文站起执酒壶,思懿随后向皓身边走来。圆早放下筷子由通大客厅的门跑
下。
曾思懿(持杯)媳妇给爹敬酒。
曾皓(仍坐)不用了。
曾思懿(恭顺的样子)文清跟爹辞行啦。
曾文清(低声)爹,跟您辞行。
'文跪下三叩首,瑞贞和霆儿都立起。“北京人”与袁任敢瞪眼,互相望望。外面在他们一
个端坐一个跪叩的时候,又汹汹地怒吵起来。
'外面三四个人诮骂声:(你一句,我一句)你们给钱不给钱。大八月节,钱等了一大清早
上了。这么大门口也不是白盖的。有钱再欠账,没有钱,你久的什么账,别丢人!。。
曾皓这是什么?
曾思懿隔壁人家吵嘴吧?
曾皓(安下心,对袁等)请,请啦。(“北京人”又独自喝下一盅,皓对霆与瑞,和蔼地)
你们也该给你们父亲送行哪!(于是——)
〔瑞、霆复立起来,执酒壶,到文面前斟酒。
曾思懿(非常精明练达的样子,教他们说)说“爹一路平安。”
瑞贞(同时呆板地)爹一路平安。
曾思懿说“以后请您老人家常写家信。”
瑞贞(同时呆滞地)以后请您老人家常写家信。
曾思懿(又教他们)“儿子儿媳妇不能时常伺候您老人家了。”
瑞贞(又言不由衷地)儿子儿媳妇不能时常伺候您老人家了。
'说完了就要回座。
曾思懿(连忙)磕头啊,傻孩子!(很得意地望着袁任敢)
'霆与瑞双双跪下三叩首。文立起,“北京人”与袁瞪眼对望着,呼地又喝了盅酒,袁为他
斟满,他又喝空。静静的磕头中,外面又开始咒骂。——
'外面咒骂声:(还是你一嘴我一嘴,逐渐凶横)你们过的什么节?有钱过节,没有钱跟我
们这小买卖人打什么哈哈。五月节的账到现在还没有还清,现在还一个“子”儿(钱的意
思)不给。不到一千块钱就这么为难哪?
[张顺的声音:(一面劝着)你们别在这儿嚷嚷!——走!走!老太爷子在这儿。。
'外面咒骂声:(讥讽地)老太爷就凶了,这摆的什么阔气!没有钱,辽不跟我们一样,破
落户!(一直吵下去不断——)
[袁任敢也回头谛听。
曾思懿别是隔壁的——
〔外面争吵声中,愫忙由通大客厅的门疾步进来。
曾皓是谁?
悸方(喘息声,闪烁其词)没有谁。
曾思懿(奸笑)袁先生,我介绍一下,这是愫小姐!(袁立起,思又转对愫)袁先
生!
[由通大客厅的门陈奶妈围着一个旧围裙,端一大盘菜急急慌慌走进来,后随着小柱儿,
一手抱着鸽子,一手拉着祖母的衣裙。
陈奶妈(边说边走,烦躁地)别拉着,小柱儿,讨厌,别拉着我!(把菜放在桌上,
几乎烫熟了手,连连地)好烫!
〔陈与小柱儿同由大客厅下。
愫方(低声)表嫂!
曾思懿(举箸)袁先生,这碗菜是愫小姐——(愫拉她的衣裾,思回头对愫)啊?
曾皓(举箸)请!请!
愫方(同时惶惑)漆,漆棺材的——他,他们——
[门蓦地大开,那一群矮胖凶恶的小商人甲、乙、丙、丁挤进来。张顺还在抵挡,圆儿也
夹在后面。
张顺不成,不成,屋里有客!
甲、乙、丙、丁(同时闯进来,凶横的野狗似地乱吠)你别管,我们要钱!不是要命!
——老太爷——大奶奶!——老太爷,你有钱就拿出来。——没有
钱——
曾皓下去!混账!
曾思懿(同时厉声)回头说,滚出去!
[文彩也从卧室里跑出来惊望。
甲、乙、丙、丁(逼上前来混杂地)我们为什么滚,——欠钱还账,没钱就别造
这个孽,——我们是小买卖人!——五月节的账都还没清。——别
甩臭架子,——还钱,还钱!(皓气得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