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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黑炸药先生 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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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他苏醒过来,明白自己正站在楼顶上,被反绑着双手,捆在背后一根高高的、摇摇晃晃的金属管子上。寒风一阵阵吹来,天上下着雨。透过雨幕,远方的莫斯科朦朦胧胧,就像一片乳白色的反光,在这片反光之中,一块红色的广告牌在远处时现时灭。在近处的楼顶旁,被风吹乱的树冠左摇右摆,就像是一簇水草。透过树冠,可以看到一幢幢白色的楼房。在邻近那幢楼房的墙壁上,有几个窗户不合时宜地亮着灯光。在潮湿的夜色中,一列电气列车在铁道上驶过,就像是一串金色的念珠。透过明亮的雨帘,沿着楼顶平台的边沿,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这列火车,看它怎样穿过了眼前的一根根电视天线和通风管。它突然消失了,钻进一片密实的黑暗,就像有人一下关掉了头几节车厢的灯光,当列车在这片密实障碍物的另一边复又出现的时候,别洛谢尔采夫这才意识到,这个障碍物原来是一个人,他头戴一顶贝雷帽,竖起衣领,背对着别洛谢尔采夫站在那里。

  “瞧你,自讨苦吃……我对你说了,让你走开,哪怕是去加那利群岛,哪怕是去你那个充满诗意的普斯科夫。这里不需要你。你应该休息休息,放松放松身心,然后再回来建立新的功勋。可你非要较劲儿,自高自大。你想拯救世界,不想让世界末日出现。可是要知道,世界末日是上帝想出来的啊。你是在违抗上帝。你想跟上帝争个输赢……”格列奇什尼科夫笑着朝别洛谢尔采夫转过身来,上前一步,于是,别洛谢尔采夫便看清了贝雷帽下那双橘黄色的圆眼睛,这双眼睛也成了这座夜幕下的巨大城市中的两个光源。

  “为什么要杀那个孩子?”别洛谢尔采夫用力从肺部吐出一团有腥味的气,声音嘶哑地问道。“你们这些屠夫……”

  “你应该知道特工的规矩啊。如果你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被人发现了,那么,那个目击者,哪怕是一个偶然路过的目击者,都应该被消灭掉。这是一条古老的特工法则。你活了下来,是因为我就在旁边。无声手枪的枪管已经顶在你的脑门上了,但是我及时赶到了。要不然的话,要过上好几天,人们才能在这个楼顶上找到你,因为看到这里非同寻常地聚集着大量的乌鸦。当然,那还得有人愿意来找……”

  格列奇什尼科夫带着同情的目光看着别洛谢尔采夫,就像在看一份有生命的财产。

  “你们埋好了炸药?就在今天夜里?……”

  “你已经丧失了进行情报工作的能力,无法对表面现象做出判断。在那个男孩给你打了电话之后,我们就把你从家里、从普希金广场引了过来,你慌里慌张的,并没有马上发动汽车。我们一直在盯着你,我们看到,在塔甘卡广场你没走对道,差点儿跑过了,开到伏尔加格勒大街上去了。看到你把汽车停在离餐厅不远的树阴下,我们感到很是可笑。那个牵着一条狗从你旁边走过的女士,报告了你的车牌号,于是,我们就知道你到场了。你和那个机灵的青年近卫军小伙子躲到树丛里,就好像是在玩少先队的军事游戏,我认为,你在分析中心工作得太久了,已经忘了秘密工作的基本要求。你像个电影中的间谍那样,两次在那个看门人的身边走过,我们特意让他穿上了那身利文斯敦(利文斯敦(1813—1873),英国的非洲考察家。在南非和中非做过多次考察。)式的殖民服装,那个时候,你就已经上了我们的钩。你孩子气地追赶那辆吉普。我都开始可怜你了,于是,我就试着给你发出一个信号,告诉你,你的计划已经被识破了。我把你领到河边的空地上,你那位半疯半癫的神风队员朋友的车库就在那里,可是你未能理解这个友好的信号。你输了,你本应该死去,因为你是个叛徒,你危害到了神圣的‘斯瓦希里计划’。但是,我救了你命,因为我很同情你,而且还因为,我们不是在普希金广场才认识的,我们一同经历了阿富汗战争,一同经历了安哥拉和莫桑比克,一同在柬埔寨和尼加拉瓜执行过任务。在我们的名录中你很重要,是一个最有前途和创造力的工作人员,我们并没有看错你……”

  别洛谢尔采夫明白,这一仗他打输了,敌人战胜了他。敌人怀着优越感本想一下了结了他,可是敌人迟疑了,没有给出那“仁慈的一击”。敌人把他送上这潮湿的屋顶,让他俯视着注定要遭遇不幸的莫斯科,让他成为这座城市不幸毁灭的见证人。而他,后脑勺被打破了,被绑在锈迹斑斑的管子上,已经失去了狡黠、力量和勇气,他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你们迟早会暴露的。你们会像叛徒一样被处决掉的。但是在此之前,还有多少人会因为你们而死去啊,那些完全无辜的人们……”他道出了这句无力的抱怨,同时看着那双橘黄色的眼睛,这双眼睛就像是一个电子装置的指示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与城市那朦胧的反光、隐约可见的汽车前灯和远处闪烁的广告牌连接在了一起。这双眼睛只要一眨,眼皮就会被烧焦,于是,一道电脉冲就会传到爆炸装置上,接着,在城里的好几个地方,就会腾起高高的蘑菇云。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伟大的历史依靠伟大的推动力。它就靠一次次爆炸来推动,社会的爆炸和炸药的爆炸。每一次,世界都要通过爆炸来获得新的性质。一次‘大爆炸’孕育出了一个世界。另一次‘大爆炸’又将那个世界抹掉了。你瞧,这个衰老的世界正在功利地期待大爆炸前的最后时刻,以便获得新的性质,新的天地,以及纯洁的新人类。”格列奇什尼科夫做了一个戏剧性的手势,指着身边的那些屋顶。“莫斯科已不再是‘第三罗马’了,它最终将成为‘新耶路撒冷’……”

  “你是在亵渎神灵。你是在演戏,以此来掩饰那种最平常不过的兽行。你想借助鲜血创造一个新世界,可正是鲜血,会使这个世界变得毫无希望,陈腐不堪。无论‘斯瓦希里计划’里被塞进了多么独特的技术手段,这些手段都将导致犯罪的流血,而鲜血又将毁掉整个计划……”

  “这是一个伪君子的话,一个战败者的话。你只知道‘斯瓦希里计划’的皮毛,这个计划庞大得很,就像一座迷宫,它能从内部掏空整个腐朽的社会。它的构造很特殊,如果其中的一个分支遭到破坏,另一些分支就会获得超常的加强;如果其中的一部分暴露了,其他的部分只会因此而受益。这个计划是无法摧毁的,因为它自身就需要不断的摧毁,以便因此而强大起来。它的构成也很独特,整个人类都被吸收了进去,这里没有刽子手也没有牺牲品,没有罪犯也没有法官。对世界末日的恐惧将把所有的人都团结在一起,人们将祈求有人来拯救他们。就在这个时候,救星将出现,‘代表’将出现。他将惩罚那些罪犯,即便他们无罪,人们也会扑过去把他们撕成碎片……”

  “你们想要什么?统治整个世界?可是你已经不年轻,很快就要死了……”

  “也许死不了。你像平常那样,又猜对了,正是要统治权,正是要统治世界。统治一个小庄子,统治一个小山村,或者是一个省,或者是莫斯科城,或者是纽约城,或者像如今所说的那样,统治欧亚大陆,或者是欧洲,或者是北约各国,或者是半个地球,东半球或西半球,——这都还算不上是权力。完全充分的权力应该是全球性的,只有到那个时候,它才能成为真正的历史工具。那些渺小的暴君、愚蠢的警察局长和可怜的宠臣认为,权力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借助权力可以占有很多金钱和女人,或是创办几个皇家剧团,或是组建一支庞大的军队。而真正的君主,从成吉思汗到马其顿王亚历山大,从恺撒到查理大帝,从拿破仑到斯大林,他们夺取权力,只是为了让权力成为历史的工具。他们想借助权力团结起全人类,把所有的空间和土地都连接为一个整体,最终获得控制时间的可能性。他们要消灭人类的分裂,消灭那种对自然资源和脑力资源毫无意义的挥霍,要消灭战争、邪说和相互不理解的各民族之间荒谬的纷争。正因为如此,过去的伟大帝国都要胜过伟大的共和国。伟大的帝国负有一个使命,要把能够听见、能够实现上帝旨意的整个人类都团结起来。正因为如此,今天这个自由派的、龌龊不堪的俄罗斯,比起苏维埃联盟来,就显得更差、更笨拙,苏维埃联盟毕竟是一个帝国,它却被我们丧失理智地丢弃了。你今天在这个屋顶上将要看到的,不是黑炸药的爆炸,不是发动第二次车臣战争的借口,甚至也不是让‘代表’入主克里姆林宫的手段,而是对‘斯瓦希里计划’全球目标的一次落实,是一场新的世界建设的开始,是‘巴比伦悲剧’的终结和世界帝国的开端……”

  别洛谢尔采夫感到,他的后脑勺很疼,他被缚的双臂很疼,他的脊椎紧抵着的管子很凉。他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没有趣味、生性残忍的导演导出的拙劣戏剧,这个导演把死刑变成了一个宗教仪式,他给死刑犯戴上一副花里胡哨的面具,在铃鼓、大鼓和铜锣的伴奏下给犯人套上绞索。别洛谢尔采夫感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一个狂人,一个罪犯,如果这个人沉湎于自己狂热的呓语,再向前迈出一步,别洛谢尔采夫就能一脚把他踹下楼顶,这家伙就会叫喊着飞下楼去,消失在深渊似的黑色树冠中。

  “大家都在猜测,上帝的旨意和愿望到底是什么。要人们每天鞠躬一百次?在每座山上都建一个寺院?让罗马教皇高于恺撒,让尼康主教高于沙皇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要人们不要去碰他人的妻子,去爱自己的敌人,在别人打了你的右脸之后再把左脸递过去?可是要知道,上帝的旨意完全不在这里。上帝的旨意在于,要结束教会的分立,要结束民族的分立,要结束多种信仰、多种语言并存的状态,要结束那些为了空间、牧场、驼道、铀矿和钻石矿而展开的持续不断的纷争和对抗。上帝的旨意在于,要建造一个团结的人类,这个统一的人类将成为惟一的、全民的上帝形象的反映。但是,为什么要让人类团结起来呢?为什么要付出这些徒劳无益的劳作呢?为什么不让黑种人继续留在他们的非洲、黄种人继续留在他们的荒漠戈壁、白种人继续留在他们的第聂伯河畔和莱茵河畔呢?为什么人类要放逐自己全部的历史,互相搀杂,就像是上帝滚烫的手掌里一些彩色的黏土块?这是因为,上帝立下的理想,只有一个团结起来的人类才有能力实现。要完成这一任务,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是不够的,一个种族是不够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二的人类也是不够的。为了完成神的旨意,分裂成两半的世界是不够的,在这个分裂的世界里,美国和苏联为它们相互之间的敌意和竞争付出了过多的精力。它们各自为政,因此,甚至连促成热核聚合的加速器也建不成,连预防癌症和艾滋病的疫苗都制造不出来,连控制全球气候的系统都研制不出来。要知道,所有这些初步的、次要的目标,全都服务于一个总的、神圣的目标,上帝正领着人类奔向那个目标,经历一场场灾难和一次次迷惘,经历那些荒淫的罪孽和宗教的畏惧,为的是让人类获得不朽,让人类战胜死亡,通过与世隔绝的‘巴比伦世界’的灭亡来消灭死亡。要用启示录的清洁性大爆炸来整合分裂的人类,为的是在末日审判的熔炉里,从一堆松散的灰烬中现出一颗钻石来。‘斯瓦希里计划’就其深刻、隐秘的内核而言,就是一个宗教计划,它和世界末日论联系在一起,与神的旨意的落实密切相关……”

  别洛谢尔采夫听着,格列奇什尼科夫拖长声音说着,轻轻地摇晃身体,像是在布道,在朗诵一本无形的神学著作。他的声音和风声交织在一起,和雨点打在铁管上的响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很冷漠,其中充满着强烈的激情、难以遏止的信仰和圣徒般的虔诚。别洛谢尔采夫感觉到脑袋轻飘飘的,一阵云雾遮挡了视线,他似乎置身在梦中。

  “两极世界要高于多极世界。单极世界要高于两极世界。这些自由派,这些撕咬伟大帝国尸体的鬣狗,这些蛀空了两极世界的坟墓里的蛆虫,他们认为,他们从中爬出来的那座坟墓,将会吞没整个人类。他们寄希望于美国,将其视为自由世界的支柱,但是,美国也会像苏联一样,将熔化在统一人类的熔炉中,被重新铸造。‘斯瓦希里计划’就是这样一个团结起来的人类,其最终的目的就是让人获得不朽。技术的强大力量,生物学家的大规模研究,数学家的分析,人类学家的发现,宗教思想家的洞察,这一切都将被用于人的复活。我们要复活所有的人,无论他是安详地老死的,还是在母亲的子宫中被杀死的,无论是被石斧砍死的,还是被原子弹炸死的,无论是病死的,还是在刑讯室里被打死的。我们要复活我们之前的整个人类,一个都不少。要复活尼禄以及遭到他折磨的第一批基督徒。要复活那些宗教裁判官以及那些被烧死的异端。要复活希特勒以及所有的牺牲者。我们要复活勃留姆金、亚戈达、叶若夫以及那些被他们枪杀的主教、哥萨克首领和俄罗斯贵族。我们要复活二次大战期问的德国士兵和斯大林的红军战士,他们曾在莫斯科、斯大林格勒和柏林城下相互残杀。他们之间的敌对,在一个相互分裂、相互敌视的人类中是难以克服的,但在全球帝国中却将彻底消弭。我们要复活在议会大厦附近进行街垒战的那些人,以及那个被狙击枪手打死的‘阿尔法’特警队上校。我们要复活那个被车臣刽子手割下脑袋的受难者叶夫盖尼。罗季昂诺夫,也要复活那个在俄罗斯人的‘拉网’中被打死的车臣战地指挥官。我们要复活轻浮的、不幸的、误喝了毒酒的‘小留声机’,也要复活在他担任市长期间那个在彼得堡的院落里被强奸致死的小女孩。我们要复活那支武装驼队中的阿富汗赶驼人,他们当着你的面在坎大哈被打死了。我们要复活那个意大利女特工,你和她在柬埔寨暹粒的一家旅馆里过了一夜,她后来被一颗越南地雷炸飞了。我们要复活那个纳米比亚教师皮特,是你把他送到了‘海市蜃楼’战机的炸弹下,还要复活那个黑人美女玛利亚,你常常整夜整夜地思念她。我们一定要复活光荣的少年谢廖加,由于你的疏忽他偶然地倒在车臣人的尖刀下。为了他们的复活,我们需要先把他们杀死。也许,大地上所有被杀死的人之所以被杀死,就是为了他们将来的复活。‘斯瓦希里计划’,就是历史隐秘的实质。它一直存在,在地球形成之前就已经存在。它存在于‘大爆炸’的物质之中。它存在于上帝的旨意之中……”

  别洛谢尔采夫觉得,有人给他端来了一碗醉人的麻醉剂。

  不久之前还让他感到恐惧的一切,此刻却显得合理了,显得不可避免了,具有了全人类的色彩,与神的旨意是吻合的。

  “在人类的每一代人中,都有‘斯瓦希里计划’的精英祭司阶层,他们在保存着复活的遗训。这遗训从一个时代传向另一个时代,从一个民族传向另一个民族,从一种宗教传向另一种宗教。我们,‘计划’的执行者,到处都有。有时,‘计划’的一部分也会暴露,那样的话,我们就会遭到镇压,被扣上各种各样的罪名,被架上火刑堆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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