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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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捧起庄妃的脸,细心地将那泪吮去,抱起她,一步步走进寝宫,轻轻放在榻上,不忘了扯过另一条锦被将她盖上,然后,离开。
当他走时,他觉得自己抛弃了绮蕾,抛弃了对她的期待和信任,也抛弃了对她的思念和爱慕。
他们两个,互相背叛了。
而自始至终,庄妃没有睁开过眼睛。
仿佛,只是一场春梦。
入夜,忍冬服侍庄妃睡了,自己也在外间躺下,却忽听得帐内似有抽泣声,忙起身进来,轻轻问道:“娘娘,可是做梦?”问了两声,不见答应,深知娘娘为人是不喜别人打探心思的,便只做听错了,仍回外间躺下。
稍顷,隐隐闻得里面又有叹息之深,忍冬犹疑不定,终不敢再进去,只听庄妃在里面辗转反侧,忽嗔忽喜,若有无限心事。
忍冬屏息听着,虽不知白日里发生什么事,约摸也猜着了。十四爷出门时,她原留了个心眼,不叫别的宫人进去,只自己一人进了院子,看见藤椅塌散、锦被抛叠,娘娘的亵衣被扯得裂落一地,不禁大吃一惊。再看庄妃,死了一样躺在榻上,阖目微息,两颊潮红,听得忍冬进来,只微微启眼看了一看,想要说话又没力气,仍阖目似睡非睡,便不敢惊动,只快手快脚收拾了残局,又替娘娘放下帐子,这方开门叫别的人进来。
近身服侍庄妃娘娘这许多年,虽然庄妃为人严谨,不苟言笑,然而每每遇到十四爷,却行迹亲昵,每涉于狎,十四爷犹喜动手动脚,便当着丫环面也从不检点,庄妃面上虽恼,其实半推半就,春风上脸,看情形也是愿意的。她的心事,忍冬便多少猜到些了,只不确定两人的关系到底走到哪一步,看今天的样子,多半是成功的了。
娘娘嫁与大汗这么多年,虽然贵为人主,却并不见得有多么开心。尤其从绮蕾进宫以来,她更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忍冬每每想些主意使她开心,并不能奏效。若是她果然与十四爷情投意合,倒也是一件好事,也不枉她的美貌聪明了。
然而,妃子与王爷有染,这是何等的大事,倘若闹破,是要掉脑袋的。不仅娘娘的脑袋不保,自己这个贴身丫环也少不得陪上一条命,这却如何是好?
这样想着,忍冬大是不安,竟也忽嗔忽喜,辗转反侧起来,竖耳听得庄妃在里面鼾声微起,已然睡熟了,自己却再也睡不着,思前想后,通宵达旦。
大玉儿在梦里见到了多尔衮,并再一次抵死缠绵。
她仿佛回到了大草原上,那里没有后宫,没有战事,没有争宠,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的多尔衮,是那样一个轻裘宝马的英俊少年,而她,貌美如花,天真活泼,他们倾心相爱,如影随形,片刻也不分离。天为穹庐,草做锦褥,他们拥抱,亲吻,没完没了地颠鸾倒凤,不知疲倦。
醒来时,她的嘴角仍然感觉到多尔衮绵密的亲吻,她的怀抱仍然残留着多尔衮结实的体温。直到这一刻,她才相信,她与多尔衮,是真的合为了一体。
梦比真实更清醒。
她12岁离开科尔沁,在哥哥吴克善的陪同下远赴辽阳嫁给了皇太极。第二年,皇太极登基称汗,所有人都说大玉儿好福气,然而表面的荣华弥补不了内心的创痛,在别人眼中,她是大汗的侧福晋;在她自己心里,却只当自己是个孤儿。
离开了熟悉的草原,离开了挚爱的亲人,对一个12岁的小小妃子来说,邀宠斗艳都不是她的真实心思,她最大的痛苦,是孤单。在这宫里,大汗和姑姑本应该是她最亲的人,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大汗,更像是她的对手,而姑姑,则把她当作棋子。
第二部分第31节 夏日后宫的一个春梦(3)
12岁的她,既不能成为一个好的调情高手,亦不能了解对奕之道。面对大汗的冷落和姑姑的抱怨,她觉得挫败,更觉得无奈,四面楚歌,孤助无援。
而惟一的慰藉,就是多尔衮。
多尔衮是汗宫里的另一个孤儿。
父死母殉,汗位被夺,多尔衮在一夜间遭受了人间最惨痛的三大悲剧,不仅仅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更成了新汗王皇太极哥哥的眼中钉。他的性命笈笈可危,人生旅途荆棘丛生。他变得沉默寡言,内敛乖戾,排斥宫里所有的人,只除了代善和大玉儿。
两个孤独的孩子结成了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他们天天一同读书,习射,骑马,游戏,把对方当成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所有亲情的损失都要在对方身上找回来,所有付不出去的感情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彼此。他们曾经发过誓要一生相守的,然而随着一天天长大,那些誓言一天天淡灭起来。
虽然她在心底里仍然认定他是最亲的,但是男女之间的交往想要往前发展,最终总要归结到肉体的纠缠上。单纯以精神之力,除非是无妄的相思,干脆藏在心底永远不见天日的,否则总会在日复一日的隐忍和压抑中日渐消磨。
一个是大汗的侧福晋,一个是受封的睿亲王,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每见一次面都只会把他们的距离更加拉远一分——因为见面,无非是在提醒着他们彼此的身份,告诉他们过去所有的情谊都已经过去,此刻的他与她只是守礼相望的君臣亲戚。
直到这个春梦一样美好的夏日午后。
这个旖旎放纵的午后,这美仑美奂的梦境,这激情缠绵的交合,终于把两个人重新拉在了一起,近得中间一丝缝儿都不留下。
它不仅唤醒了大玉儿的感情,也重新唤醒了她的身体。
她是自从嫁与大汗的那个夜晚便对身体纠缠心存戒惧的,那撕裂的痛楚,那点点的血迹,那狂暴的冲击,无不令她惊惶厌恶。她虽然也曾积极地参与到众妃的争宠之战里,却并不真是为了恩宠或需要,而只是面子攸关,是尊严的争取。
但是和多尔衮的偷欢是不同的。
一切那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却又偏偏完美浪漫得像一场精心安排的演出。它使大玉儿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无忧无虑青梅竹马的交往中,早在那时候,她就应该知道,她和多尔衮才是真正的一对儿。隔了整整十年,他们才终于走到一起,是不是太迟了?
这个早上,大玉儿在梳洗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向哲哲请安,而是遣人往睿亲王府请福晋进宫一叙。
昨天和多尔衮的交手太激动人心了,她怎么可以让这一幕没有下文?然而王爷和妃子的见面难比登天,她一个侧妃,有什么理由召王爷进宫?
于是,就只有让与多尔衮最亲近的睿亲王妃代劳了——尽管,大玉儿是那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昨天整个的过程都好像一场梦,让她一而再地回味思想,却怎么也想不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迫切地要见到一个人,可以与她谈论多尔衮,说起他的名字,讲述他的故事。这个人,除了睿亲王妃,又能是谁呢?
大玉儿的种种心思,睿亲王妃是想破头也始料未及的,她天性里有一种择善的憨真,只听庄妃说是闷了,想找位姐妹叙叙家常,便一厢情愿地高兴着,找尽了话茬与她解闷。说来说去,自然便会说起睿亲王爷多尔衮——根本除了多尔衮,她的世界里又哪里还有别的精彩呢?
通过与睿亲王妃时时的叙话,大玉儿觉得和多尔衮又见面了,他们在他妻子的谈话中幽会,彼此会心微笑。她不担心这蠢笨的王妃会不回去向多尔衮汇报今天的谈话内容的,所以,当她向着她说话的时候,她看到的根本就是多尔衮,觉得自己在对多尔衮说话,于是那一颦一笑就有了新的意味。
她在这游戏中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听说多尔衮要奉命随大汗去塞外围猎,这叫她忽忽有所失,变得闷闷不乐起来。
她挖空心思地想方设法如何能和多尔衮再见一面,并且生平第一次打破自己宁为人知勿叫人见的做人原则,不避嫌疑地让忍冬悄悄出宫给多尔衮送了一封信,嘱他无论如何设法进一次宫。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尔衮进宫的那一天,他们却失之交臂了。
而多尔衮,则在许久的等待之后,到底和绮蕾单独见了一面。
那天是淑慧格格生日,睿亲王妃照例备了些金锁片长寿面之类欲送进宫里去巴结庄妃,早两天已经开始念叨,临去这天,偏偏一早儿起来便嚷头疼,只得将喜包交付多尔衮带进宫去。
多尔衮自那日与庄妃有了肌肤之亲,又接了忍冬的信儿,也一直惦记着再找个机会重温鸳梦。得了这个由头,便于下朝后施施然径自闯进后宫来,逢人问,只亮出包裹说是与淑慧格格送礼,小太监们倒也不敢拦阻,遂被他一路来进永福宫里,却见宫里只有绮蕾和朵儿两个在挑花儿,见到多尔衮,朵儿忙跪下请安,禀道:“不知十四爷来访,庄妃娘娘陪淑慧往御花园逛去了,奴才这便去请。”
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行插柳柳成行,自绮蕾进宫以来,多尔衮不知找了多少机会想求单独一见而不能,如今轻易得来,始料未及,看着绮蕾,感受到自己心底里汹涌如潮的欲望和思念,这时候他才发现,他是这样地想念她,想念这桃花一样的女子,想得心都疼了,想得面对面都仍然觉得远,觉得渴,觉得绝望。
然而她冷若冰霜艳如桃李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半分表情。
这提醒了他,她毕竟不是他的情人,而只是他的同谋。他和她之间,有一宗大秘密,而她还没有给他一个答复呢。
他的声音也随即变得冰冷,迹近威胁:“为什么还不动手?”
“他答应放过林丹汗。”绮蕾坦白地回答,声音平静,眼神空灵,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空。
他答应放过林丹汗。短短八个字,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然而她的心志已经表白得再清楚没有,他知道,这不是解释,而是宣言——结束合作的一种宣言。
她再也不是他的同谋。
第二部分第32节 夏日后宫的一个春梦(4)
一直以来,他把她当作另一个自己,以为她就是他,她的入宫为了替他报仇。然而忽然之间,她提醒了他,她是她自己,从来都只是他身外的一个人。他们来自不同的部落,拥有不同的使命,尽管他们的敌人一致,然而两个人的仇恨加在一起,却仍然不能带来慰藉。
一直以来,他背着一段仇恨在这世上踽踽独行,到处都是走着的人和风景,但是没有人可以帮助他卸下重负。忽然遇到一个同路的行者,他以为她可以与他呼吸相应,心灵相通。她却将他抛弃在荒野,毫无顾惜。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自作多情,自行其事。他的悲哀从来都只属于他自己,她的内心也从来没有真正对他打开过。。她霸道地走进了他的生命,并且借助他的帮助恢复生机,可是她就像一只吸血的蝙蝠那样,一旦吸饱喝足,就翩然飞去,再也不理会那具被她抽空的身体。
多尔衮觉得失败,从未有过的失败;更觉得孤独,从未有过的孤独。
他失去绮蕾了。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但是在她诱惑他又拒绝了他的那个晚上,他以为她是爱过他的。那个晚上她用的方式是扮演他的母亲,重演他母亲殉葬前昔的情形。这让他为她倾倒,同时也以为她心中有他。
他从没有真正地爱过什么人。母亲临终前夜与代善的长久相拥,成了他对爱情的唯一理解,那无言的拥抱,绝望的守候,就是他心中最神圣最绝美的爱了。
曾经有一个夜晚,他徘徊在爱的窗前,他一直以为,如果当时他可以鼓起勇气敲门而进,也许他就可以拥抱爱情。可是因为那时候他心里装载得的更多不是对爱的渴望而是复仇的炽愿,他与这唯一一次得到他心目中真爱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可是他至少渴望过。
现在,她的回答把这一点点可怜的想象也打破了。他于是知道,即使那个晚上他破门而入,他也不可能拥有她。她不属于他,不属于任何人,而只属于她的察哈尔部落。她是为了察哈尔而拼死一搏,而以身侍虎,同样也可以为了察哈尔而忍辱负重。
她不是没有感情,不讲义气,只是,她所有的感情和义气都给了她的部落,而属于她自己的那部分人性,早已经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随血流尽了。
她和他,从此再也不相干,就仿佛两个陌路人,曾经擦肩而过,然后永无交会。
多尔衮离开永福宫的时候,是低着头走出的。宫门外,一片荒野,从原始走向永恒。
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流了泪。
第二部分第33节 当争宠不是后宫主题(1)
又到深秋。
秋与窗户总是紧捱着的,那缠绵的雨丝,飘飞的落叶,都像一幅扑面而来的画,固执地以窗户为画框,鲜明地逼显在面前,令人无从回避,从而清楚地意识到,秋天来了。
女人们在秋天会觉得恹恹地没有兴致,男人在秋天却会摩拳擦掌地觉得浑身的劲儿没处使。
满洲的额真将领们是从不肯在秋天蜗居屋内的,这个时候风吹草低,正是围猎的好时候。如果不上战场嘶杀,就一定要去猎场逐鹿,不然,可就不是真正的巴图鲁了。
九九重阳,明崇祯帝这一天将会驾幸御花园的万寿山,宫眷宦官穿着菊花补服随同登高,饮菊花酒,吃迎霜兔,以贺重阳;而满洲大汗皇太极,则要在这一天率领诸贝勒及八旗好汉远行叶赫围场,塞外打马,登高围鹿,直到过了冬至祭天大礼方回。
皇太极告诉绮蕾:“好好等我回来,我要亲手杀只老虎剥了皮来给咱们的小阿哥做帽子。等我回来,新宫也该建好了,我连名儿也想好了,就叫‘关睢宫’。‘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就是我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我回来,就赐你住进去。”
一句话倒有三个“等我回来”。这样的婆婆妈妈依依不舍,对于皇太极同样是新鲜的经历。直到出宫前一瞬,他还在执着她的手一再央及:“静妃,自你进宫以来,我对你百依百顺,但只不见你对我笑上一笑,这次回来,我让你住进自己的宫里去,你肯不肯对我笑一下?”
连问三声,绮蕾只是低头不答。
皇太极叹息:“求江山易,求美人心难。古有褒姒千金一笑,只不知欲博爱妃一笑,当须几金?”直至出宫,仍耿耿不能释怀。
偌大的宫庭仿佛忽然空荡下来,虽然并没有少多少人,但是大汗不在,众嫔妃失去了争宠的目标,便顿时失了心劲儿。
庄妃自从那个春梦一般的午后,就把多尔衮的名字烙在心上了。她开始夜复一夜地梦到他,并在梦中与他交合,缠绵,无始无终,没有足够。
开始她还每隔几天便遣人去睿亲王府请福晋过来叙话,并且前所未有地以一种近乎殷勤的态度来待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也许这便是所谓的爱屋及乌吧?她只是渴望着见到多尔衮身边的人让自己有一种亲切感,并想听听别人怎样闲扯自己喜欢的人,不论说的是什么,她都愿意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