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脸-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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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是从我的一枚金牌开始的。我叫何有力,十九岁,文庙中学高三的高材生,每天做着同样的事:上学、读书、解题。我家住偏僻的驷马巷,家境贫寒,还买不起电脑和电话。但这不妨碍我锁定的大学是清华。我自信清华将是我一生的转折点,而憨厚、木讷的父母,也把晚年的幸福寄托在我的高考上。我晓得自己是个不会辜负他们希望的好孩子,埋头念书,对气候的变化,世界的动荡,流行歌曲的花样翻新,从不放在心上。四月初,我参加了一个也夫杯全球华人子弟物理大奖赛,获得了金牌。我本来应该是去香港领奖的,可是因为萨尔氏病毒在香港像雨点子一样满天飞,我们就去不了香港了。金牌直接乘坐着飞机,寄到了我们文庙中学,由老校长颁发给了我。他对我说,“娃娃,你的翅膀长硬了,你就好好去飞吧。”
几个小时后,我走出文庙中学的大校门。四月的阳光很温暖。一个戴着淡蓝色口罩的人走近我,很亲热的拍着我的肩,他说,“我们很久不见了。你都要把我忘记了?”他的声音很熟悉,但是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我很礼貌地回答他,“你好吗?”我是说,我们认识吗?他轻声轻气笑起来,笑声在口罩下边传出来,就像是神秘的咳嗽声。他说,“你变了,你的胆子变大了,萨尔氏到处都在飞呢,你居然不戴上一只口罩啊?”他说着,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来。那东西笼在他的袖子里,我以为他要给我一只口罩呢。可是他突然用那东西顶住了我的太阳穴。
那是一管冷冰冰的火药枪。
枪管不长,却有着金属的重量﹑坚定,还有淡淡的酸味。它先是顶着我的后脑勺,然后就慢慢地移到了太阳穴。我从没有被人用火药枪顶住过,但火药枪留给我的记忆却是非常的深刻。我想起了一个少年举枪瞄准一个彪形大汉的画面,我永远记得他的骄傲和倦怠,还有他的鬈发和虚着的眼睛,即便他今天成了一个十九岁的青年,成了一个戴着淡蓝色口罩的枪手,我也能够认出他到底就是哪一个。
这会儿,他就在淡蓝色的口罩下边轻声轻气地笑了一声,他说,“把那个小东西给我吧,啊?”我说,“什么小东西,你要什么小东西啊,韩韩?”这个被我叫做韩韩的家伙又笑了笑,“噢,你还记得我,记得我是韩韩啊?我们在泡桐树中学没有白白同桌三年,三年,天哪!三年时间啊,你开什么国际玩笑,你还不晓得我喜欢什么小东西?”他手上加了力,枪管就顶着我,把我一直顶进了黄桷树的阴影里。韩韩一边把枪笼在袖子里,一边用脚去蹭树干的青苔。青苔被蹭出一条条难看的道子,就像被皮鞭粗暴地抽打出来的鞭痕。但我们的样子显得很亲热,在过来过往的人们看来,就如同两个好兄弟正在耳语呢。韩韩咬了咬嘴唇,语气还是温和的,他说,“谢特,谢特,你不拿给我吗?你不拿给我,我就自己动手了啊。”
我把校服左边的口袋紧紧地捂住,我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什么小东西啊!”
韩韩笑了一笑,用枪管把我的手撬开,他说,“你教教我,欲盖弥彰是什么意思呢?昨天晚报上就已经刊登出来了,你还要撒谎吗?”他把手伸进我的口袋,掏出一枚金光闪闪的奖牌来。这就是我的也夫金奖,奖牌系在一条紫色的绶带上,沉甸甸的,也是优雅的、华贵的。为了得到它,半年多来,我每天五点起床,半夜睡觉,演算了上千道的物理题。可我得到它才几个小时,就眼睁睁看见它攥在了别人的手心里。韩韩拍拍我的脸,拍拍我的肩,他说,“谢谢了,谢谢了,我的好谢特。”
韩韩转身走掉了。我觉得自己都要虚脱了,为了这块金牌,半年多的心血都快把我耗干了。我靠着黄桷树,好象木偶被抽了线,真觉得自己就要坍塌了。而韩韩很快就在文庙街的深处消失了,他把我的金牌高高地抛起来,然后伸手再接住,好象那东西就是从天而降的馅饼呢。金牌在四月的太阳下闪闪发光,而我的眼睛却在一阵阵发黑。
Shit!我是一个好孩子,可我还是冲他的背影叫一声,你他妈的谢特!
第一章拳头在举得最高的地方定住了
我不是谢特。谢特——Shit,这个该死的绰号是在泡桐树中学念初中时,韩韩封给我的。
我父母给我取的大名是何有力,他们做梦都希望我力能扛鼎,不要像他们一样做老实巴交的受气包。然而,韩韩一直都在欺负我。数学老师送我一本《时间简史》,他要我借给他先看,我没有答应,他就一把抢过去,撕了个粉碎。他说,天才有什么好,天才总是薄命的。
谢特——Shit,是韩韩从一盘美国影碟里边听来的,他说他真喜欢那个念台词的家伙,这么臭不可闻的一个词,居然念得那么疲疲倦倦的、温温情情的。韩韩是很喜欢看影碟的。他家住在剧院街人艺的宿舍,他们自然生来就是演戏、看戏的嘛。他几乎从不做作业,总是让我替他抄。有一次我忍不住把他的本子抹到了桌下去,还恶狠狠地踩了一大脚,我说:“我×你妈妈的,Shit!”可韩韩只是朝地上很淡漠地瞟了瞟。他说,“你×我妈妈?你要×我妈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把本子拣起来。”我没有办法,我弯腰把本子拣起来,仔仔细细抹去了我的脚印,工工整整地给他抄写作业。他说话的声音是亲亲热热的,而他的手总是凉嗖嗖的,他嘴里的气呼到我的脸上,也是凉嗖嗖的,一直凉到我的后颈窝。他曾经用凉嗖嗖的手,把一个男生的头发血淋淋地揪下了一大把。他说,“谢特谢特谢特,我就叫你谢特吧,这离谢谢只差一个字。”
刚进泡中时,韩韩还是羞涩、白胖的小男孩,后来他就悄悄地抽条了,走路还是慢慢地,但已经是做出来的满不在乎了。他的头发是乱蓬蓬的,跟风吹乱似的,其实是天然的蜷毛,脑门上那一络特别的卷,也特别的长,落下来几乎把眼睛都要遮住了。有一回上体育课,是训练高低杠,轮到韩韩了,他把手抄在裤兜里,磨磨蹭蹭不肯上前去。体育老师就掐了韩韩的脸蛋一下,他说,“你的脸蛋儿都快掐得出水了,你不想做就不做吧,嫩得像女孩的假女娃子,都可以不做的。”体育老师是大块头的东北人,退役南下的运动员,最喜欢掐这个的脸蛋、掐那个的脸蛋。韩韩把眼皮耷下来,再虚开一条缝,他这个动作很像是一只疲惫的猫。韩韩说,“我做吧。”
韩韩在高低杠上很利索地翻了三五转,他跳下来站在那儿,脸不红、气不喘,只是拿指头把脑门上的蜷发朝后拢了拢。体育老师喝了一声彩,在韩韩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说“好!”韩韩回头一口唾沫就呸在了他的大脸上。
老师完全变傻了,唾沫星子挂在他黑黝黝的东北大脸上,就像出了一脸的水痘子。我们全都吓坏了,女孩子甚至拿手捂住了眼睛,不敢看。真的,接下来的事情我们想都不敢想。而韩韩还是站在那儿,两手抄在裤兜里,虚着眼睛看老师。他虚着眼睛很像疲惫的猫,但那天他让我们晓得了,疲惫的猫也可以是一头危险的老虎呢。老师终于回过了神,他有两只蒲煽大的手,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一只手握成了很大的拳头,就劈脸朝着韩韩砸过去。在我们泡桐树中学,师生打架不是稀奇的事情,但是还没有谁敢轻蔑地呸体育老师一口唾沫的。谁班上的学生造反了,班主任就去找体育老师来帮忙;开学统一交纳书本费,体育老师就在走廊里边踱着步,好象是宪兵在巡逻。体育老师都是力量型的,肌肉型的,再野的学生见了体育老师也得装憨子。可是,韩韩今天就一口唾沫呸在了体育老师的东北大脸上。
高低杠就在沙坑的附近,老师扑过来的时候,韩韩就朝沙坑里边跑。一个跑一个追,沙坑是软软的,脚踩上去一点都使不上劲。但韩韩毕竟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男孩怎么跑得过一个退役的运动员?追了两圈,老师伸手就把韩韩的后领子揪住了,拳头举起来,举得很高很高的,闷声闷气地就要往下砸。但是,老师的拳头就在举得最高的地方定住了,真的,一瞬间的事情,定得生硬极了,活像电视画面突然定了格。
韩韩的手里握着一支火药枪,顶着老师宽阔的胸膛!
第一章天上落下一串麻雀来
韩韩虚着眼睛,拿火药枪口顶着体育老师的东北大胸膛。
老师呼了口气,说,“真他妈的浑小子。”然后,他就骂骂咧咧地,也像是亲亲热热地,转身走开了。韩韩把握枪的手垂下来,向上吹了一口气,吹得额上的蜷发乱纷纷地飞。我们围过去,抢着要看他的枪。就在这时候,体育老师突然转过身子,一拳就把韩韩打到了。拳头击在韩韩的鼻梁上,鲜血喷出来,仿佛他白嫩的脸上开了一朵花。接着老师蹲下来,照着韩韩的脸上使劲煽耳光。他闷闷不乐地说,“浑小子,你还差得远。”
一个女生呜呜地哭起来,两个女生呜呜地哭起来,后来女生都哭了,全班都哭了。我们是被吓哭的,真的,就是在泡桐树中学,这种黑打,也真的是要把我们吓死了。后来110也来了。体育老师把火药枪递给警官,老师说,“妈的×,差点要了我的命。”警官把枪细细地看了又看,又小心地试了又试。警官是那么年轻,长得很白皙,白皙得甚至就像是韩韩。他说,“这是假枪!”警官扣了扣板机,没有响动,更没有火药和铁砂。警官把假枪扔在地上,拿靴子踹了一脚,说,“老师,去洗洗你的手吧,好好地洗一洗吧。”
班主任叫来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让班长把韩韩送回家。
半个多月后,韩韩回到了泡中。他的样子和从前一个样,只是鼻梁稍稍有些歪。他对挨打的事情一字不提。也没说起过他父母的态度。因为他的父母根本就没有态度。班主任问韩韩,你父母什么态度呢?韩韩说,父亲没有看见,母亲说哦摔倒了?摔倒了可要小心呢。
韩韩回校的那天,恰好也是在上体育课。体育老师看到他,也是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们训练的项目是掷铅球,铅球真是重得没道理,我要用两只手才能把它抱起来,使劲一扔,却刚刚扔在脚下,砸出一个小坑坑。同学们一片哄笑。老师也笑,他把铅球拣起来,用胡萝卜粗的指头把铅球玩得滴溜溜地转。这时候,一群麻雀在十几米远的一棵老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老师一铅球掷过去,刚好打在老槐树的树干上,树子哗啦啦一阵乱摇,细碎的叶子瑟瑟发抖,受惊的麻雀们乱箭一样飞上天,朝着屋顶的那边飞过去。
一声枪响!是“轰”地一声,就像是很多嘴巴在起哄,天上落下一串麻雀来。
在操场的中央,韩韩保持着举枪对准天空的动作。他虚着眼睛,枪口还慢慢飘出一缕蓝色的烟雾。火药的味道让人很迷醉,好象是磕破了一坛酒,老师,还有我们,都在火药的味道里,迷迷糊糊呆了好半天。韩韩慢慢地把举起的手放下来,贴着自己的裤缝,再把枪一掷,掷到体育老师的脚跟前。韩韩说,“老师,对不起,你就当我放了一个屁。”
韩韩那一枪,夹杂着无数的铁砂,铁砂射出去,就像雨花在飘扬。麻雀死了,而韩韩站在了所有人面前,他忽然成了名。就连高二、高三最泼皮的几个家伙,也主动邀请韩韩去烧烤摊,大啖一顿鸡屁股。但是韩韩彬彬有礼地谢绝了,他在校门外的冷饮店买了几听百事可乐,一人一听,他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韩韩永远是你们的小兄弟。”
就在那节体育课结束的时候,韩韩曾递给体育老师一张七吋的照片,是他挨了那顿黑打之后拍的照。韩韩那血肉模糊的样子,我现在想起来都是不寒而栗的。不晓得体育老师对着照片,是什么样的心情呢?韩韩虚了眼睛看着他,韩韩说,“老师,很酷,是吧?那天我是照了像才回的家。我想,在把照片寄给都市晚报之前,还是先征求征求您的意见。我是说,老师,毕竟还是我的老师嘛。”
老师的眼睛再次显得很迷惑,他说,“我有什么意见?妈的×!”他唰地一下,就把照片撕成了两半。韩韩把食指含到嘴里吮了吮,轻声轻气笑了笑,他说,“我洗了一百张。底片还留着,要是我高兴,还能再洗一百张。”韩韩说完,就慢慢地走掉了。在泡中,有些事情是拖泥带水的,有些事情是速战速决的,而还有些事情,只是点到为止的。Shit,这就是我们亲爱的泡中啊。
第一章黄玉是我的姐姐啊
就在韩韩射下那串麻雀后不久,他又用火药枪射中了瓦罐寺又翘又尖的飞檐。飞檐上挂着一只铃铛,瓦罐寺作为古庙唯一残留的古铜铃。瓦罐寺缩在泡中的角楼里,山门、山墙、大殿早就坍塌了,只留下一个半间的偏殿来,成了泡中的库房。风吹过、风吹去,铜铃就当当地摇、当当地响。校长听了心里很安逸,校长说,“这只铜铃就是泡中的身份啊。什么叫做破落贵族呢,就是破落了也是贵族啊。”
韩韩是在学校放学之后开的枪,几个崇拜他的男生给他望着风,他虚着眼睛瞄了又瞄,一枪侧击在铜铃上,铁砂子飞上去,飞檐的翘角扑扑地响,灰尘和火星子暴溅,铜铃还没有发出声音来,就“波”地一声摔下来,落在韩韩铺在下边的衣服上。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他把铜铃拿给我看。铜铃放在我的手上,比我仰望它的时候,显得还要小,小得像一个小酒盅,寒寒碜碜的,绿锈斑斑的,没有纹饰、没有凿刻的年代,看起来一点没有什么贵族气。韩韩说,“怎么样?”我说,“嗯,看不出怎么样。”他嘘了一口气,“妈的,谢特!”这件事倒也没在泡中引起什么大轰动,校长骂了几声,就叫校工重新换了一个新铃铛挂上去。
但从那之后,我发现韩韩在以极大的热情收集小玩意。有一回他拿了一副黄铜的门环给我看,我问他哪来的?他说,拣的。路过一家大院,进去逛了逛,就在一煽旧门上拣了回来了。我说,拣是拣起,应该是弯腰、伸手,从地上拣嘛,你怎么是从门上拣呢?你是在偷人家的东西嘛。韩韩虚我一眼,也不生气,他说,照你的意思,我应该先把门板踹倒在地,然后再弯腰拣起,对不对?你真可爱。再过两天,他又给我看了一个三菱越野车的标志牌,我还没有问,他就说,拣的,车屁股上拣的。他把衣服卷起来,在本该挂钥匙的皮带上,挂着一柄小巧精致的小改刀,小而又小,闪闪发光,小改刀那么精致,精致得自己都可以被收藏了。再过两天,我看见韩韩的眼窝熊猫似的肿了一大块。他说,你晓得吗,谢特,我拣奔驰标志的时候,被谁的拳头撞了一下子。
他把收集来的小玩意放在书包里,或者系在皮带上。但有一样东西是挂在脖子上,那是一颗小小的黄石头,像蜡一样的黄,又像果冻一样的半透明。他问我,好看吗?我笑了笑,我说你是说这颗石头吗?韩韩虚着眼睛,轻轻哼了哼,他说,石头?《红楼梦》也是一部石头的书。你晓得石头和石头有什么区别吗?
我当然不晓得,我就心虚地低了头。我后来才明白,那石头其实是一片不规则的和田玉,很珍贵、很古老的玉,是看起来、摸起来都很安逸的小黄玉。小黄玉粗粗一看就像一片芭蕉叶,叶上凸出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