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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的左脸-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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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片刻之间,他俩已经在我们对面坐下来了。竹椅嘎吱嘎吱地响着,韩韩转了转脖子,像在活动关节,脖子上吊着的那块小黄玉也跟着晃着、跳着。我完全清醒过来了,韩韩还戴着这小东西。这是一小块指甲大的黄玉,像油脂也像果冻,韩韩曾经很爱怜地捧在手心里,让我抚摸过、分享过,分明是凉的,却又暖暖的。芭蕉形的,上边爬着一只小老鼠。我曾经说,就是一块黄石头罢了。但他很轻蔑地嘲笑了我的无知,他的理由是,《红楼梦》也是石头的故事,可《红楼梦》还是《红楼梦》。我没有读过《红楼梦》,我只能惭愧地低下我的头。这么多年过去了,韩韩还把它吊在脖子上。我心里动了一动,但我的表情是不动声色的。    
    韩韩亲热地招呼着:“双哥好,何有力,你也好。”韩韩用手指捋了捋掉在额头上的蜷发,但捋过之后,蜷发还是掉了下来。他没有戴口罩,天气热起来,不戴口罩的人多了。韩韩的脸还是那么白,但不是耐克体恤的那种白,白里透着阴沉沉的青。双疤点点头,对老板兼跑堂的挥挥手,说,“再来两碗茶。”茶放到桌上,韩韩端起来却没有喝。他说,“双哥是为他的事情找我吗?”韩韩不看我,好象那个“他”是天边的一个人,是一团并不存在的水蒸气,即便有,也已经蒸发了。    
    双疤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把他的东西还给他,算给双哥一个脸。”韩韩虚着眼睛笑了笑,“还什么呢?双哥。”“欠什么,还什么。”双疤也笑笑,两条疤哆嗦起来,笑意里哆嗦着杀气。他用手一指,“就是那东西!”但是,桌子把韩韩的腰杆遮住了。韩韩很无辜地摇摇头,说,“什么东西呢?”    
    “那我来告诉你吧,”熊思肥冲过去,伸手就往韩韩的腰带上抓,要把金牌给扯下来。韩韩站起来,用脚一带椅子,椅子把熊思肥一隔,熊思肥就没有抓到。韩韩的伙伴说,“你还是老样子,女孩子不像女孩子。”熊思肥呸了一口,“你也还是一个跟屁虫。”“就是那个东西。”双疤再次伸手指了指,他的手指跟他人一样,粗短但是有力。    
    韩韩厥了厥嘴角,也嘻皮笑脸起来,“我要是不还呢?”双疤还没有说话,我一拍桌子,虎地站起来,指着韩韩的鼻子,我说,“妈的×!打!”双疤一愣,别过脸来看着我。我从没有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过话,就像是吼叫,所有憋在心底的一股气,都被这一声“打”吼了出来了。双疤是被这一声“打”愣了一愣的,他一脸的茫然。他说,“啥子?”    
    就在双疤茫然的一瞬间,韩韩把手一扬,一碗满当当的热茶劈脸泼在双疤的脸上。


第四章韩韩再踏上两步,我没有后退

    事情来得太突然,双疤被韩韩泼来的茶水烫得哇哇大叫,倒在了地上。韩韩的脚紧接着,雨点般地踢在他身上。熊思肥尖叫着,“别打了!别打了!打死人了!”    
    我被韩韩的伙伴按在椅子里。双疤被踢得彻底瘫倒了,还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韩韩舒了一口气,咕咙着,“双疤就这么不经打?”他捋了捋蜷发,用手心捧着脖子上吊的小黄玉,很爱怜地摸了摸。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使出吃奶的力气,惊天动地地叫了一声“啊!——”我把压在身上的家伙掀倒在地,闪电般一把扯下韩韩的小黄玉,飞快地跑走了。    
    我跑出三十米远,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在发呆。韩韩朝我挥挥手。我也朝他挥挥手。他喊到,“喂,你回来,你回来!”我不回答,我只是朝他们挥挥手,很有风度地挥挥手。他又喊,“你这个瓜娃子,你想干啥子?”    
    让韩韩猜去吧,我当然不说,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韩韩开始向我慢吞吞地走过来。他一边走着,一边捋了捋额头上的蜷发,脸上还漾起了友好的笑容,我可以发誓,在我和他同学、同桌以来,他从没有这么对我友好过。他走到距我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他怕我突然跑掉了。然而,我没有。我一点没有要跑掉的意思的。韩韩说,“何有力,你拿那小东西干什么?那又不是值钱的东西啊。回去,我们再喝一会儿茶。”    
    我摇摇头,把捧在手心里的小黄玉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小黄玉安静、朴素,甚至温婉和羞涩,的确是很好看的。我说,“不,我要上学了。我是文庙中学的学生,文庙中学不是泡桐树。你晓得吗,韩韩,Shit,泡桐树!”    
    我看见韩韩的脸色发青了,是气得发青了,就连嘴唇也发青了,而且还在轻微地哆嗦着,哆嗦得让我很开心,也有一点的害怕,我晓得,韩韩是要被逼得豁出去的了。我很谨慎地退了几步。但是韩韩也随着踏上了几步。紧接着,他又踏上了几步。我和他的距离,已经非常近了。我刚才是从侧面猛扯他的小黄玉的,现在他的脖子上还留着一条起伏的血痕,我看见血痕在忧郁、危险地起伏着。    
    他说,“拿来。拿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笑了笑,“不,韩韩。你以为我会还给你吗?你拿走了我的金牌,你到这个时候了,也没有说要拿我的金牌来换你的小黄玉。你真是一个大傻瓜。”    
    他犹豫了一下,把腰带上的金牌解下来,摊开在他的手心里,他说,“喏,拿去吧。”我说,“我没有那么傻。我的手伸到你的手心里,还收得回去吗?”韩韩再踏上两步,我没有后退。他也朝我吹了一口气,“你以为你现在还跑得掉吗?”我说,“我不跑,我为什么要跑呢?”“谢特!”韩韩很疲惫地咕咙了一声,突然用火药枪对准了我的脑袋。他的动作如此之快,快得我都没有看清他抽枪的动作。他说,“谢特,你变了。你以为你变成谁了吗?你还是做你自己吧!”    
    而我依然是平静的。我情愿被铁砂子打得满脸开花,我也不会让韩韩夺回他的小黄玉,然后扬长而去。我把攥紧小黄玉的手掌平平地摊开来。韩韩说,“这就对了……”然而,我笑起来,我什么都不说。我的手掌下边,正是一孔揭开盖子的污水井。污水和粪水在看不见的下水道中翻腾着,那是一条黑暗中的河流,的确是另一个世界了。我什么都不说,我甚至什么都不做,我只要把手掌微微侧一侧,小黄玉雕成的芭蕉叶,芭蕉叶上的小老鼠,就成了另一个世界的文物了。没有人怀疑,那个世界就是地狱的近义词。    
    韩韩的嘴唇哆嗦着,就连枪管子也跟着哆嗦着。他发青的脸开始变得惨白,蜷发遮掩的额头淌下颗子大的汗珠来。不知过了有多久,他举起来的手臂跟钟摆一样地落下去,贴着裤缝晃了好一会。他把枪收起来,他说,“我们好好商量吧,谢特。”    
    “我不是谢特,”我说,“我是何有力。”他说,“我们好好商量吧,何有力。”我是,“不,我要去上学了。改个时间吧,我会跟你联系的,我去过你们家,我见过你妈妈……我还见过你煽你妈妈的耳光呢。你走吧。你先走。”韩韩转身贴着泡桐树破败的后墙消失了。


第四章手绢打开,里边躺着金牌

    我把小黄玉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切都是现存的,一条黄丝带从老鼠和芭蕉叶中间穿过去,既把它们分开又把它们系牢。丝带的长度是可以调节的,韩韩把它挂得较长,走路的时候,它就一跳一跳,敲着他的胸口。而我把丝带调短了一些,小黄玉刚好嵌在我锁骨的凹陷处,它就一点儿也不能动了,它就那么乖乖的、听话地嵌在那儿,那儿是最坚硬也是最柔软的地方。熊思肥说,“你应该学韩韩,把它挂在裤带上,一报还一报。”我说,“不,我不学韩韩。我尊重这颗小黄玉,我比他懂得尊重人。”    
    晚上回家,我在巷子里遇见了蹬着三轮出去的双疤,我说,“双哥,对不起。”双疤的脸还是浮肿的,但他只是拢了拢我的头发,拍拍我的脸,没有杀气,也没有阴气,全是柔和的、爱怜的表情。然后,他就叮叮当当地蹬着三轮走远了。我觉得胸口在发酸。    
    三天后的早晨,在校门口,一个戴口罩的人拦住了我。“你把我忘了吗?”声音就像来自混浊的湖底。口罩被两根细长的手指揭下去,是韩韩的妈妈。她说,“你叫何有力,是吧?我从没有问过你的名字,我信任你。你把韩韩的小黄玉还给韩韩吧,啊?”我笑了笑,“阿姨,韩韩没有告诉你吗,他抢走了我的金牌啊。”她说,“他说了,可是他说,金牌没有了,金牌被警察没收了。”我说,“警察,没收,我不信。”她说,“是的,是的,是真的,韩韩全垮了。警察把他打垮了。你来看看他吧,他被打得整个变了形。”    
    我摸了摸嵌在锁骨和咽喉之间的小黄玉,我觉得看见的、听见的、摸到的,都不真实。预备铃响了,我拔腿就走。她拉住我手,她说,“我们天天都在,从早到晚都在。”她的手凉凉的,也是滑滑的,皮是皮,骨是骨。    
    熊思肥在我面前赌咒发誓,警察没有打韩韩,绝对没有打,警察要打韩韩,一千个韩韩也不经打。熊思肥说着,握紧她仿佛戴了拳击手套一样的大拳头,在我眼前挥了挥,她说,“你以为韩韩很了不起是不是?”我吹了一口气,吹到熊思肥的脸上,把她额头上的刘海都吹得飘了起来了,“谁打了韩韩?”她说,“是保安。韩韩他们在酒吧里喝醉了,对女服务生粗言秽语,动手动脚……”我说,“韩韩不会的。”她说,“韩韩不会,可他的伙伴们会啊。保安打他们,他们打保安,保安又招来了更多的保安,后来是警察……就是这样子。”我问,“金牌呢,那我的金牌呢?金牌被警察没收了,是不是?”    
    熊思肥掏出一块手绢来,白色的手绢上印着粉红色的百合花,还有百合花型的香水味。手绢打开,里边躺着我的金牌。紫色的绶带还是紫色的,但翁也夫先生的脸上溅上了污迹,或者是酒迹、血迹。也夫先生的脸脏了,还肿了,大了,很像被韩韩反复踢过的双疤的脸。    
    又一个晚自习前的傍晚,我走出校门想去小面馆,意外看见韩韩的妈妈正站在照壁下,很安静地看着我。她站在夏季的黄昏和风中,风把她长长的蜷发吹乱了,她伸出手指捋一捋。“跟我走吧,”她望着我,柔声地说。我说,“我还没吃饭。”“吃饭?”她用沙哑的嗓子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吃饭吗?可韩韩连水都喝不下去了。”她的眼睛湿漉漉的,闪烁着黄昏里的风和光。她说,“他趴在床上,连一口水都吞不下去了。”    
    我随韩韩的妈妈上了出租车,向着剧院街驶去。我这还是第一次坐出租车,出租车给我的感觉是速度,速度真快,快到一眨眼就把文庙街、文庙中学还有我的晚自习,都抛在了脑后边。下班的高峰已经过去,天还没有黑尽,而街灯一盏一盏地亮了,出租车风快地、均匀地行驶着,韩韩的妈妈舒了一口气,把头轻轻地搁在我的肩膀上。她说,“我太累了。”    
    事实上,她什么都没有说。她耷下眼帘,沉默着,沉思着。她的头非常的轻,轻到我的肩膀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分量。她的呼吸是均匀的,就像行驶的车子。我的呼吸也是均匀的,没有紧张,也没有不安。我想象着韩韩趴在床上的样子,就像一条狗,就像是一滩屎。


第四章虽然又老又邋遢,可他还是男一号

    韩韩的家里,迷漫着雨天的气息。韩韩妈妈冲阁楼叫了一声,“韩韩。”但是没有回应。我也冲着阁楼叫了一声,“韩韩!”依然没有回应。他死了?这个念头让我全身颤抖了一下,甚至连牙齿都嗒嗒地响了响。“你冷吗?”韩韩妈妈侧过身子,柔声地问我。我还没有回答,她展开手臂,把我抱住了。    
    门突然被打开,楼道里的灯光洒射进来,照亮了我和韩韩的妈妈,照出了一个人的剪影和阴影,这个人是韩韩。韩韩的妈妈使劲要从我怀里挣脱开,但我紧紧地搂着她,我就是要让韩韩看到这一幕。韩韩的头上缠着纱布,白里透红,右手吊着一根绷带。他站在那儿,有一小会儿没有说话。他看见了我和他母亲在干什么,但他做得就像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一小会儿的沉默,是在把看见的都嚼碎了、吞下去?    
    “谢特,”他笑了一笑,笑得很勉强,“你来干什么,谢特?”我也笑了,“我干什么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屋子里沉默着,韩韩又笑了一笑,突然从裤兜里抽出左手,猛地一拳打在我的脸上!这一拳是异常的迅速和凶狠,我跌跌撞撞向后倒去,被茶几绊了一下,再滚过茶几,扑倒在茶几和沙发之间的夹缝里,并撞倒了沙发当头的落地灯,还有那台台风煽。在一连串轰隆隆的声响后,是灯泡叹息般的破碎声。我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手上粘腻腻的,是鼻血出来了。韩韩也倒在地上,那一拳大概把他积蓄的力气都耗光了。韩韩的妈妈跪着,把韩韩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她拿手抚摸着韩韩的脸,眼泪滴在他的脸上,她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而就在刚才,她还投身在我的怀里,仿佛这一团泥要溶入另一团泥。    
    门再次开了,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是于洋洋,矮的是韩韩的爸爸。韩韩虚着眼睛,把两个人看了看,他想撑起来,但是没气力。他妈妈笑了笑,眼角还挂着泪花呢,她抱住他的上半身,一使劲,居然把韩韩抱了起来了。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像纸草扎的小女人,居然把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一把就抱了起来了。她搂着他的腰,走上了阁楼去。    
    客厅里忽然只剩下三个人。于洋洋问我,“你是谁?”于洋洋一说话,就端出了一口舞台腔,是男一号那种气发丹田的朗诵体。我这是第一次正面看清于洋洋,这已经是一个完全被废的老帅哥,被时间,被寂寞,被染黑了又变白的头发,和浮肿的脸,完全给废了,只剩下了空洞的舞台腔,还有大的眼袋、小的眼睛。我真不明白,韩韩的妈妈为什么说我长得就像年轻的于洋洋?我说,“我是何有力。”    
    韩韩的爸爸显然很久没有回家了,于洋洋也显然是很久没有进过这家的门了。他们很舒服地倒在沙发上,也招呼我坐在沙发上。他们问,“韩韩是被人打了吗,还是被车撞了呢?”韩韩的爸爸打开冰箱,取了几听冰镇的罐装可乐,顺手在茶几上一抹,抹给我一罐。波、波两响,他们手里的罐子开了,而我不晓得应该怎么才能打开它。我就把罐子拿在手里玩着,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就像罐子本来就是一个玩具。    
    于洋洋说,“你没有回答我们,韩韩怎么了?”我说,“我把他臭打了一顿,因为他抢走了我的女朋友。”韩韩爸爸和于洋洋相互看看,沙沙地笑,笑完了他说,“有种!”我说,“叔叔,你说什么有种?韩韩是谁的种啊?”于洋洋一愣,他头上芭茅草一样的花白头发在哆嗦,“我操!”他骂了一句北方话,抡起巴掌,恶狠狠地煽了我一耳光。我被煽得打了一个转,转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把罐子的纽扣拉开了,可乐喷射在于洋洋的脸上、眼睛上,他捂住脸哇哇大叫,一头撞在镜子上,一片破碎声里,他惨叫着栽倒了下去。    
    韩韩爸爸踱过来,他说“洋洋、洋洋,你没事吧?没事吧?”于洋洋捂住脸,可乐像污水一样从他的指缝中流下来,他说,“我破相了吧?”韩韩的爸爸弯下腰,把于洋洋的手拿开去。他说,“没事,就左边眉骨上,擦破一点皮。”    
    于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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