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脸-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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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骨上,擦破一点皮。”
于洋洋虎地一下坐起来,再虎地一下站起来。他说,“镜子,镜子呢?”韩韩的爸爸说,“镜子在地上。”地上是一片碎玻璃。于洋洋俯瞰着碎玻璃和韩韩的爸爸,一手叉了腰,一手朝前扫出一个弧形。他虽然是老了、臃肿了、邋遢了,可他举手抬足还是于洋洋,他说,“我操,赶紧送我去医院!”
第四章他笑了,可怨气冲天的疤痕不肯笑
客厅里刚才还堵得满满当当的,一下子变得空旷和冷清。阁楼上传来一声抽搐,是韩韩的妈妈在哭。我摸上阁楼,首先看到是韩韩妈妈的一双脚,接着是她搁在脚上的小小的屁股:她跪着,伏在韩韩的床头,她在抽搐或者说是低低地饮泣,她的瘦削的肩在令人心疼地一起一伏。她没有一点反应,就像我不存在。我在阁楼上,找到了韩韩的火药枪:它比我想象的还要长,还要重,枪柄是实木的,抛了光,又再磨砂,手感非常好。我在一阵莫名的冲动下,提着枪到了厨房。我试着给枪退了火,倒出了它的铁砂子,并从一只钵中抓了一把绿豆填进去。然后,我把枪放在客厅的冰箱上。再后来,我悄悄走回了自己的家。
高考前一周,我们毕业班终于停了课。接下来就是看考场,一切都很奇怪,考场就在泡桐树中学。我是骑着父亲的永久牌自行车去看考场的。这是六月的太阳天,满城都是热腾腾的人,我骑车不熟练,在一家商场门口差点撞上一辆飞驰的微型货运车。货运车尖叫着在我身前刹住,一脸胡渣的司机探出头来大骂:“你活腻了!”
我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妈的×!”司机下了车,一直走到我跟前,他说,“你还不让开?!”他穿一件很脏的白背心,又矮又黑,像一截树墩子,还有点像双疤,但比双疤凶悍得多了。他虎地叉了我一掌,叉在我的脖子上,脖子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痛得我哎哟叫。再回头,司机已经回身上了车。就在这一瞬间,车门“澎”地一声打开了,一支手伸进去揪住司机,一把扔在地上。人群轰地炸开了,我也愣住了:司机跟一滩狗屎似地趴在地上,而那个出手的人用脚踩住他的脸。我一愣,是双疤。
司机的确很像双疤,但双疤的杀气,都隐在气定神闲中。人群慢慢挤拢来,司机叫着:“你凭啥子打我?凭啥子?”我也看着双疤,我只看到双疤打过两回架,上次被韩韩打,这次打了人。双疤把脚提起来,他说,“拿出来。不拿出来,老子把你踩成一张像片,你信不信?”
司机伸手到裤兜里掏出一跟丝带,丝带上系着一颗小黄玉。我摸了摸脖子,所有人都看着我的脖子,脖子上留着一根丝带一样的血印子。双疤把小黄玉递给我,嘴角、鼻子都笑了笑,可脸上两条怨气冲天的疤痕不肯笑,这使他看起来,才像是真正的凶神。双疤的三轮车就靠在街边上,他走过去推了径直地走。他走得慢吞吞的,人群迅速闪开一条道。
到了泡中,熊思肥已经在等我,她穿着一件奶黄色的连衣裙,脸上流着汗,就像一个正在融化的奶油冰激淋。熊思肥问我为什么来得这么迟?我把路上发生的事情讲了讲,熊思肥说,“这个双疤,怎么连个韩韩都对付不了呢?”我沉吟说,“人总有心慈手软的时候吧。”
熊思肥陪着我在泡中逛。干巴巴的泥巴操场被太阳照得发亮,泡桐树的大叶子蔫了,而老槐树的碎叶子在风中有力地飘扬着。我的考室就在我从前教室的旁边,门开着,我立在后门口朝里望,课桌、椅子一切如旧,可是……好象一切的记忆都不是在这儿发生的。我找到了我和韩韩共同坐过的座位,我坐下来,千真万确就是这个座位的,可我总难以相信坐过它的人竟然就是我。桌上还留着韩韩刻的字:何有力假死于此!那一回,他揪住我的头发,把我往桌上撞,撞得我脑子钟一样嗡嗡地响,我想我要死了,醒来之后,就看到这一行新鲜的字。这一行字都快被污迹填满了,也离我更加遥远了。见我呆呆的样子,熊思肥说,“你真是呆得可爱啊。吻一个?”我愣了一愣,熊思肥往我嘴里塞进一颗红色的果冻。
下午四点,我们毕业班全体在在人民电影院看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以达到考前放松的目的。我觉得这片子拍得挺尴尬,没什么好笑的,可熊思肥从一开始就笑得在椅子上翻滚,最讨厌的是,她后来笑得一歪,就歪在了我身上。她身子真是沉死了,我就像挨了一记重锤。她忽然别过头问我,“你为什么不笑呢?”我不吭声,伸出长长的双臂,就把熊思肥抱住了。熊思肥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笑、不说、也不动,黑暗中,只有她呼哧呼哧的呼吸,还有皮革椅子的汗津津的皮革味。
第四章一把绿豆救了两个人的命
高考第一天,上午考的是语文,语文不是我的最拿手,但我心情很平静地读着题,一道一道徐徐地往下做。我做得并不算顺利,但还是提前完成了。看着清爽的字迹布满我高考的第一张试卷,心里涌上谨慎的喜悦。出了考场,我急着回家吃午饭,也许还能打上一个盹。我急急地推了自行车就走。但是,一只手搭上车龙头,把我拦住了:是韩韩的妈妈。她戴了一顶软边的草帽,穿着黑色的套裙。她看着我,深深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掉了。我木木地站了一小会儿,我推着车子,跟着她走了。六月骄阳下,她黑色的影子,凝聚着阳光中的黑又在释放着她内部的黑。我跟着她的背影,被这两种黑弄得昏昏沉沉的。
她停下来的地点,是泡中后面的街边茶铺,就是在这儿,韩韩令人吃惊地踢倒了双疤,而我抢走了他的小黄玉。我和她坐下来,两碗茉莉花茶在我们中间散出茉莉的味道。她说,“何有力,你饿吗?”我摇摇头,我说,“不饿。”“我饿了,”她说,“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还没有吃过一口饭。我是应该饿坏了,可我一点都不想吃。”“为什么?”我回过头来,眼睛正好落到她的胸脯上……我耷下眼皮,用嘴巴去够着盖碗茶的边沿。
“因为……”她说,“韩韩开枪把于洋洋打了。”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感到桌子、椅子、墙壁和大树……都在轰轰烈烈地颤抖着。这是压抑在记忆底层的枪声啊,突然从深而又深的黑暗中爆发出来了,怎么会不轰轰烈烈呢?庞然大物的于洋洋在轰然中倒下时,大地或者楼板也在发出轰隆隆的回响吧?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死了吗?”
“他跑掉了,”她吁口气,胸脯和肚腹好看地起伏着。
我说,“他跑掉了?他挨了一枪,还跑掉了……他还活着,是不是?”
她的目光从草帽的帽檐下严厉地看着我,她说,“我说的是韩韩。他可能……跑到黄村去了。”但我不依不饶地追问着于洋洋的结局,这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我说,“于洋洋呢?于洋洋死了吗?”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她说,“火药枪击中了他的右脸,一脸都是血花……可怕得要死。可还好,他还活着……全市的老年艺术团在大剧院搞了一场战胜萨尔氏的诗歌朗诵会,于洋洋主动报了名,他朗诵的都是毛主席的诗,他好久都没有这么神采奕奕了,他朗诵到‘要横扫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时,台上的老人好多都哭了。可惜这是萨尔氏时期,电视录像,全场只有我一个观众去给他捧场。不过,洋洋是需要捧场的,一个,总还是有一个吧。演出结束后,洋洋挽着我的胳膊走出来,还没有下完台阶呢,就看见韩韩在那儿等着我们了。韩韩头上、手上,还缠着绷带呢,他居然就站在那儿等了我们那么久。他先是骂我,然后又打我。洋洋就给了他一拳,韩韩倒在台阶下。韩韩倒在那儿,他就倒着开了枪,枪子儿全打在洋洋的右脸上……韩韩的爸爸帮韩韩收拾了一个旅行包,还塞给了韩韩一些钱。他可能跑到黄村去了……可怜的韩韩。”
我说,“阿姨,你就不觉得于洋洋可怜吗?”
“我不晓得,”她说,“于洋洋是倒在台阶上,我也跪在台阶上,一直都在哭。我觉得是我被火药枪打死了,我根本不晓得应该怎么办。救护车把于洋洋接走了。医生说,于洋洋没有危险,他脸上挨的不是铁砂子,全是绿豆。不过,医生说,再晚来一个时辰,于洋洋的脸上就长出豆芽了……你怎么了?何有力?”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虚弱不堪。我没有想到结局会是这么荒谬的。那一把绿豆,就这么派上了用场,救了两个人的命。
我说,“我走了。”她把手伸给我,手上是一把亮晶晶的钥匙。她说,“高考完,你到我那儿来吧。”我伸手去接,但她把手往回一缩。我的心也随着缩了一缩,我说,“怎么了呢?”但她再次把手伸了出来,把钥匙和手都放在了我的手心里。她说,“来吧,啊?”我从未听她这么柔声、哀切地说过话。太阳微微移上街沿,阳光经过草帽的软边落到她脸上,她脸上像铺了细细碎碎的网。
第四章别忘了卷子背面还有题
下午考的是物理,我考得比语文还顺利,但也考得更小心。我排开了所有的杂念,包括刚刚离开的茶铺,茶铺里那个黑衣的女人,甚至排开了肚子里那几朵茉莉花。第二天很顺利地考过了数学、化学;第三天是外语和政治。外语一完,我觉得高考就算基本结束了。
政治是我的弱项,因为我对政治极不敏感,但政治作为一门课程,只需要死记硬背就行了。中午回家,家里没人,母亲把盛绿豆稀饭和烂肉泡豇豆的锅、碗,都浸泡在凉水里,我热一热就可以吃了。绿豆的确都熬得稀烂了,绿豆都不像是绿豆了,我一颗一颗把绿豆挑起来,弹倒桌下去。我已经不吃绿豆了,看到绿豆,我就想到于洋洋开满血花的右脸,还想到那些差一点在他脸上生长的蓬勃的绿豆芽。
午睡后,我最后一次走到泡中的校门口,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头。为了提精神,我掏一元五毛钱,嚼了一只苦咖啡冰激淋。当卷子发到我桌上时,我甚至迟迟不敢把它摊开来。脑子掠过一个念头:也许我就栽在这上面?然而,我一阅题,就忍不住笑起来,每一道题我都是胸有成竹的,标准答案就像烙在我的记忆里。而且,题量很少,少得让我暗暗称奇。不过,我更多还是在暗暗称赞。肉搏一样的高考拼杀到这一关,谁不是只剩下了一口气?就这么放我们过去吧,一切就在政治的简单和简洁中结束了,我在心里感激着。我的手伸进裤兜,握住了韩韩妈妈给我的钥匙。冰凉的金属的钥匙,出汗的十九岁的我的手。
我走出教室的时候,监考的老师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但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在泡中考场,每一科我都是提前交卷的,我把这个记录保持到了最后。我曾经是泡中的学生,我希望能在这儿把这个记录献给泡中,就像我把有些东西还给了韩韩。
接送熊思肥的车停在校门外,每次考完出来它都停在那儿,好象它停了三天三夜了。我走过车门的时候,车门突然澎地一声打开了,我吓了一大跳。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戴大墨镜的魁梧的男人,他也许是熊思肥的爸爸吧?他说,“是何有力吧?你好。你总是出来得很早。”
我显得很羞涩地笑了笑。但是他摇摇头,他说,“今天还是太早了,你不觉得吗?”他把手叉在腰间,腰间系着一根极宽的皮带,吊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他说,“我每天把熊思肥送拢,都叮嘱她要把题读清,别忘了卷子背面还有题。她还嫌我啰嗦呢……这个女娃子。”
我耳根子嗡嗡地叫着,如同被狠狠地煽了一耳光!
“你怎么了?”那个男人,至少他是个警察吧,他伸手提住我的肩膀。他的手真大、真有力,把我的体恤和我的肩膀一把提在手里,我的脚全软了,身子很可笑地往下滑。你没有事吧?他试了试把我放下来,我的腿慢慢地硬了。我说,“没事,叔叔。太累了,你晓得的,熊思肥也一样。”
他隔着大墨镜看了看我,钻进车里去,澎地一声关上了门。车里有冷气、音乐,还有一摞永远也翻不完的的报纸。而我虚弱地扶住了一棵泡桐树,我真的感谢泡中啊,泡中有这么多泡桐树可以让我随时扶住它。
我扶着泡桐树站了很久,慢慢捱到一家文具店。文具店的老板是一个残疾人、好心人,他一瘸一瘸地把我扶进去,扶到柜台后边的椅子上。他看我的样子就是考垮了,每年他这儿大概都有考垮的学生来歇脚。他也不多问,递给我一把芭蕉煽、还有一杯白开水。我喝了一口白开水,差一点就要呕出来。
我听到熊思肥在喊,“何有力,你怎么在这儿呢?!”我希望不被任何人看到,却还是被她看到了。是的,警察可以感应到卷子背后的试题,警察的女儿也就一眼发现了柜台背后的我。“去我家吧,”熊思肥说,“今晚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我们放松放松好不好?”
此时此刻,以我虚弱的眼睛看着夕阳斜照里的她,真是说不出的精神、饱满、油光、水滑,就像刚刚洗过蒸气浴,她的裙子是红的,脸膛也是红的,大嘴巴有力地努动着,仿佛把内部的光芒都洋溢了一身和一地。我再摇摇头,我说,“我还有些事情,有些事情要处理。”
第四章我把小黄玉系在她的脖子上
最后,我还是去了剧院街。我没有勇气回家,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手里攥着韩韩妈妈的钥匙,她交给我的一个权利,她让我用来打开她的门。
黄昏里的剧院街看起来就像是村庄,我把自行车靠在一棵槐树下。我掏出钥匙,找到了暗锁,锁眼新滴了菜油,菜油带着我熟悉的味道和意外的润滑,把钥匙迎了进去——门开了,她正站门后等着我。我颤声问她,“你为什么不开门?”她咬着嘴唇不说话,一把把我揽进了她怀里——
但实事上,完全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门开了,空无一人。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咕咙着叫了一声,“喂。”再叫,声音高了起来,再叫,但无人答应。屋子里空空如也,长沙发横卧在那儿,仿佛一个孤零零的故人。我向那张故人般的长沙发走过去,坐下,然后是趴下,潮水一样的困倦很快就把我淹没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感觉到沙发当头的灯亮了,我听到膝盖磕着地板的声音,我的颈子被我熟悉的双臂紧紧地、小心地环抱住。她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我是从医院回来的。”韩韩妈妈的身上,有淡淡的药水的味道。她说,“于洋洋没事了,可他的伤口还是感染了,他发了高烧,被送到凤凰山,他进了萨尔氏的隔离所……我什么都不晓得了。”
她伏下脸,贴在我的额头、鼻子、嘴唇上摩挲着,她小声小气地说,“亲亲我……亲亲我……有力……”我一点气力也没有,我的嘴唇干得发皴、发裂,我开门时的激动和不安都被潮水般的倦怠冲刷干净了,一点都没有留下来。但我还是慢慢地亲了她的脸。我说,“阿姨,我冷。”但她没有听到我的话。她站起来,她说,“你怎么那么烫,烫得像个火炉子?”
可是,我怎么会烫呢?我是那么冷,冷得牙齿都在咯咯地响,一身衣服都被汗湿了。她说,“我去洗澡。你也洗洗吧。”我点点头,我的样子也许真像一个乖孩子。
浴室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