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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梁启超文集·随感_梁启超-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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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薄、蕴蓄,既已持满而将发,于斯时也,自能孕育英雄,以承其乏。故英雄虽有利益及于人群,要不过以其所受于人群之利益而还付之耳。故使路得非生于十六世纪(西人以耶稣纪年一百年为一世纪),而生于第十世纪,或不能成改革宗教之功;使十六世纪即无路得,亦必有他人起而改革之者。其他之实例亦然,虽无歌白尼,地动之说终必行于世;虽无哥仑布,美洲新世界终必出现。

余谓两说皆是也。英雄固能造时势,时势亦能造英雄,英雄与时势,二者如形影之相随,未尝少离。既有英雄,必有时势;既有时势,必有英雄。呜呼,今日禹域之厄运,亦已极矣!地球之杀气,亦已深矣!孟子不云乎:“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斯乃举天下翘首企足喁喁焉望英雄之时也。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我同志,我少年,其可自菲薄乎?

意大利当罗马久亡,教皇猖披,奥国干涉,岌岌不可终日之时,而始有嘉富尔;普鲁士当日耳曼列国散漫积弱,见制法人,国体全失之时,而始有俾士麦;美利坚当受英压制,民不聊生之时,而始有华盛顿。然则,人特患不英不雄耳,果为英雄,则时势之艰难危险何有焉?暴雷烈风,群鸟戢翼恐惧,而蛟龙乘之飞行绝迹焉;惊涛骇浪,鯐鱼失所错愕,而鲸鲲御之一徒千里焉。故英雄之能事,以用时势为起点,以造时势为究竟。英雄与时势,互相为因,互相为果,造因不断,斯结果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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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野三界之别(1899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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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西学者,分世界人类为三级:一曰蛮野之人,二曰半开之人,三曰文明之人。其在《春秋》之义,则谓之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皆有阶级,顺序而升,此进化之公理,而世界人民所公认也。其轨度与事实,有确然不可假借者,今略胪列之如下:

第一,居无常处,食无常品;逐便利而成群,利尽则辄散去;虽能佃渔以充衣食,而不知器械之用;虽有文字,而不知学问;常畏天灾,冀天幸,坐待偶然之祸福;仰仗人为之恩威,而不能操其主权于己身。如是者,谓之蛮野之人。

第二,农业大开,衣食颇具;建邦设都,自外形观之,虽已成为一国,然观其内,实则不完备者甚多;文学虽盛,而务实学者少;其于交际也,猜疑之心虽甚深,及谈事物之理,则不能发疑以求真是;摸拟之细工虽巧,而创造之能力甚乏,知修旧而不知改旧;交际虽有规则,而其所谓规则者,皆由习惯而成。如是者,谓之半开之人。

第三,范围天地间种种事物于规则之内,而以己身入中以鼓铸之;其风气随时变易,而不惑溺于旧俗所习惯;能自治其身,而不仰仗他人之恩威;自修德行,自辟智慧,而不以古为限,不以今自画;不安小就,而常谋未来之大成,有进而无退,有升而无降,学问之道,不尚虚谈,而以创辟新法为尚;工商之业,日求之扩充,使一切人皆进幸福。如是者,谓之文明之人。

论世界文野阶级之分,大略可以此为定点。我国民试一反观,吾中国于此三者之中居何等乎?可以瞿然而兴矣!

国之治乱,常与其文野之度相比例,而文野之分,恒以国中全部之人为定断,非一二人之力所能强夺而假借也。故西儒云:国家之政事,譬之则寒暑表也;民间之风气,譬之则犹空气也。空气之燥湿冷热,而表之升降随之,丝毫不容假借。故民智、民力、民德不进者,虽有英仁之君相,行一时之善政,移时而扫地以尽矣。如以沸水浸表,虽或骤升,及水冷而表内之度仍降至与空气之度相等。此至浅之理,而一定之例也。故善治国者,必先进化其民,非有孟的斯鸠(法国人,著《万法精理》一书,言君主、民主、君民共主三种政体之得失)、卢梭(法国人,著《民约论》,言国家乃由民间契约而成者),则法国不能成革命之功;非有亚丹·斯密之徒(英国人,为资生学之鼻祖),则英国不能行平税之政,故曰:英雄之能事在造时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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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语录(1899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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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苟不尔,则从古圣哲,可以不出世矣。种种烦脑[恼],皆为我练心之助;种种危险,皆为我练胆之助;随处皆我之学校也。我正患无就学之地,而时时有此天造地设之学堂以饷之,不亦幸乎!我辈遇烦恼遇危险时,作如是观,未有不洒然自得者。

凡办事必有阻力。其事小者,其阻力亦小;其事愈大,其阻力亦愈大。阻力者乃由天然,非由人事也。故我辈惟当察阻力之来而排之,不可畏阻力之来而避之。譬之江河,千里入海,曲折奔赴,遇有沙石则挟之而下,遇有山陵则绕越而行,要之必以至海为究竟。办事遇阻力者,当作如是观,至诚所感,金石为开,何阻力之有焉!苟畏而避这,则终无一事可办而已。何也?天下固无无阻力之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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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权与民权(1899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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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第一等议论,岂不曰国民乎哉?言民事者,莫不瞋目切齿怒发曰:彼历代之民贼,束缚驰骤,磨牙吮血,以侵我民自由之权,是可忍孰不可忍!言国事者,莫不瞋目切齿怒发曰:彼欧美之虎狼国,眈眈逐逐,鲸吞蚕食,以侵我国自由之权,是可忍孰不可忍!饮冰子曰:其无尔,苟我民不放弃其自由权,民贼孰得而侵之?苟我国不放弃其自由权,则虎狼国孰得而侵之?以人之能侵我,而知我国民自放自弃之罪不可逭矣,曾不自罪而犹罪人耶?昔法兰西之民,自放弃其自由,于是国王侵之,贵族侵之,教徒侵之,当十八世纪之末,黯惨不复睹天日。法人一旦自悟其罪,自悔其罪,大革命起,而法民之自由权完全无缺以至今日,谁复能侵之者?昔日本之国,自放弃其自由权,于是白种人于交涉侵之,于利权侵之,于声音笑貌一一侵之,当庆应、明治之间,局天蹐地于世界中。日人一旦自悟其罪,自悔其罪,维新革命起,而日本国之自由权完全无缺以至今日,谁复能侵之者?然则民之无权,国之无权,其罪皆在国民之放弃耳,于民贼乎何尤?于虎狼乎何尤?今之怨民贼而怒虎狼者,盍亦一旦自悟自悔而自扩张其固有之权,不授人以可侵之隙乎?不然,日日瞋目切齿怒发胡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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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坏主义(1899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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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明治之初,政府新易,国论纷糅。伊藤博文、大隈重信、井上馨等共主破坏主义,又名突飞主义,务摧倒数千年之旧物,行急激之手段。当时诸人皆居于东京之筑地,一时目筑地为梁山泊云。饮冰子曰:甚矣破坏主义之不可以已也!譬之筑室于瓦砾之地,将欲命匠,必先荷锸;譬之进药于痞疳之夫,将欲施补,必先重泻。非经大刀阔斧,则输倕无所效其能;非经大黄芒硝,则参苓适足速其死。历观近世各国之兴,未有不先以破坏时代者。此一定之阶级,无可逃避者也。有所顾恋,有所爱惜,终不能成。

破坏主义何以可贵!曰:凡人之情,莫不恋旧,而此恋旧之性质,实阻阏进步之一大根原也。当进步之动力既发动之时,则此性质不能遏之,虽稍参用,足以调和而不致暴乱,盖亦未尝无小补焉。至其未发动之时,则此性质者,可以堵其原,阁其机,而使之经数十年、数百年不能进一步,盖其可畏可恨至于如此也。快刀断乱麻,一拳碎黄鹤,使百千万亿蠕蠕恋旧之徒,瞠目结舌,一旦尽丧其根据之地,虽欲恋而无可恋,然后驱之以上进步之途,与天下万国驰骤于大剧场,其庶乎其可也。

欧洲近世医国之国手,不下数十家。吾视其方最适于今日之中国者,其惟卢梭先生之《民约论》乎!是方也,当前世纪及今世纪之上半,施之于欧洲全洲而效;当明治六、七年至十五、六年之间,施之于日本而效。今先生于欧洲与日本既已功成而身退矣,精灵未沫,吾道其东,大旗觥觥,大鼓冬冬,大潮汹汹,大风蓬蓬,卷土挟浪,飞沙走石,杂以闪电,趋以万马,尚其来东。呜呼!《民约论》,尚其来东。东方大陆,文明之母,神灵之宫。惟今世纪,地球万国,国国自主,人人独立,尚余此一土以殿诸邦。此土一通,时乃大同。呜呼,《民约论》兮,尚其来东!大同大同兮,时汝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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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变之豪杰(1899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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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松荫,初时主公武合体之论(公者王室也,武者武门也,即指大将军也,当时日本通行语),其后乃专主尊王讨幕(幕府者大将军也),非首鼠两端也。其心为一国之独立起见,苟无伤于平和,而可以保独立,则无宁勿伤也。既而深察其腐败之已极,虽欲已而无可已,乃决然冲破其罗网,摧坏其基础,以更造之。其方法虽变,然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也。加布儿(意大利之伟人,近人所译《泰西新史揽要》称为嘉富洱者),初时入秘密党,倡革命下狱,其后佐撒的尼亚王为大宰相,卒成大功,统一意国,非反复变节也。其心为一国之独立起见,既主权者无可与语,不得不投身激湍以图之;既而见撒王之可以为善,而乘时借势,可以行其所志,为同胞造无量之福,故不惜改弦以应之。其方法虽变,然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也。

《语》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大丈夫行事磊磊落落,行吾心之所志,必求至而后已焉。若夫其方法,随时与境而变,又随吾脑识之发达而变。百变不离其宗,但有所宗,斯变而非变矣。此乃所以磊磊落落也。





豪杰之公脑(1899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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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者何?豪杰而已矣,舍豪杰则无有世界。一国虽大,其同时并生之豪杰,不过数十人乃至数百人止矣,其余四万万人,皆随此数十人若数百人之风潮而转移奔走趋附者也。此数十人若数百人,能合为一点,则其力非常之大,莫之与敌也;若分为数点,则因其各点所占数之多寡以为成败比例差。两虎相斗,必有一毙。夫一毙何足惜?而此并时而生者,只有此数十、数百人,而毙其半焉,或毙其三之一焉,则此世界之元气既已斫丧不知几许,而世界之幸福所灭既已多矣。然则求免其斗可乎?曰:是必不能。盖生存竞争,天下万物之公理也;既竞争则优者必胜,劣者必败,此又有生以来不可避之公例也。夫既曰豪杰矣,则必各有其特质,各有其专长,各有其独立自由、不肯依傍门户之气概,夫孰肯舍己以从人者?若是夫此数十、数百之豪杰,其终无合一之时乎?其终始相斗以共毙矣乎?信如是也,此世界之孽罪未尽劫,而黑暗之运未知所终极也。吾每一念及此,未尝不呕血拊心而长欷也。

合豪杰终有道乎?曰有。豪杰者,服公理者也,达时势者也。苟不服公理,不达时势,则必不能厕身于此数十人、数百人之列,有之不足多,无之不为少也。既服公理矣,达时势矣,则公理与时势即为联合诸群之媒,虽有万马背驰之力,可以铁锁链之,使结不解也。是故善谋国者,必求得一目的,适合于公理与其时势,沁之于豪杰人人之脑膜中,而绵有养养然不能自己者存,夫然后全国之豪杰可以归于一点,而事乃有成。法国人之言自由平等也,意大利人之言统一独立也,日本人之言尊王攘夷也,一国之豪杰,其流品不一,其性情不一,其遭际不一,然皆风起水涌,云合雾集,不谋而自同,不招而自来,以立于成此一目的之旗下,若是者,谓之豪杰之公脑。豪杰有公脑,则数十、数百人如一人。且豪杰之公脑,即国民之公脑也。国民有公脑,则千百亿万人如一人;千百亿万人如一人,天下事未有不济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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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客难(1899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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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难任公曰:子非祖述春秋无义战,墨子非攻之学者乎?今之言何其不类也。任公曰:有世界主义,有国家主义,无义战、非攻者,世界主义也;尚武敌忾者,国家主义也。世界主义,属于理想,国家主义,属于事实;世界主义,属于将来,国家主义,属于现在。今中国岌岌不可终日,非我辈谈将来、道理想之时矣。故坐吾前此以清谈误国之罪,所不敢辞也;谓吾今日思想退步,亦不敢辞也。谨谢客。

抑吾中国人之国家主义,则虽谓之世界主义可也。何也?今日世界之事,无有大于中国之强弱兴亡者,天下万国大政治家所来往于胸中之第一大问题,即支那问题是也。故支那问题,即不啻世界问题;支那人言国家主义,即不啻言世界主义。然则吾今日之思想决非退步也。谨谢客。

不宁惟是,吾之所言兵,与荣禄、张之洞所言兵,有大异之点。彼所言者,民贼之兵法;吾所言者,国民之兵也。民贼之兵足以亡国,国民之兵足以兴国。吾特谓兴国之兵之不可以已云尔,若夫亡国之兵,则吾之恶之如故也,与吾前数年所论实无矛盾。谨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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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国与爱国(1899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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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忧国者,有爱国者。爱国者语忧国者曰:汝曷为好言国民之所短?曰:吾惟忧之之故。忧国者语爱国者曰:汝曷为好言国民之所长?曰:吾惟爱之之故。忧国之言,使人作愤激之气,爱国之言,使人厉进取之心,此其所长也;忧国之言,使人堕颓放之志,爱国之言,使人生保守之思,此其所短也。朱子曰:“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用之不得其当,虽善言亦足以误天下。为报馆主笔者,于此中消息,不可不留意焉。

今天下之可忧者,莫中国若;天下之可爱者,亦莫中国若。吾愈益忧之,则愈益爱之;愈益爱之,则愈益忧之。既欲哭之,又欲歌之。吾哭矣,谁欤踊者?吾歌矣,谁欤和者?

日本青年有问任公者曰:支那人皆视欧人如蛇蝎,虽有识之士亦不免,虽公亦不免,何也?任公曰:视欧人如蛇蝎者,惟昔为然耳。今则反是,视欧人如神明,崇之拜之,献媚之,乞怜之,若是者,比比皆然,而号称有识之士者益甚。昔惟人人以为蛇蝎,吾故不敢不言其可爱;今惟人人以为神明,吾故不敢不言其可嫉。若语其实,则欧人非神明、非蛇蝎,亦神明、亦蛇蝎,即神明、即蛇蝎。虽然,此不过就客观的言之耳。若自主观的言之,则我中国苟能自立也,神明将奈何?蛇蝎又将奈何?苟不能自立也,非神明将奈何?非蛇蝎又将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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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说(1899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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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孟之场,有所谓傀儡者焉。其奏伎也,设帷以蔽场,帷之上有似人形者,官体毕肖,衣服毕备。有人居帷下,傞傞焉持而舞之,啁哳焉为之歌,此剧场中最劣下而最暧昧者也。人而傀儡,时曰不人;国而傀儡,时曰不国。哀时客曰:呜呼,夫何使我国至于此极也!八月六日以后,圣主幽废,国既无君,然录京钞则仍曰恭奉上谕,上奏折则仍曰皇上圣鉴。我皇上口之所言,不能如其心,身之所行,不能以自主,然而引见召见,朝仪依然,如丝如纶,王言仍旧,是西后以皇上为傀儡也。西后不过一妇人,所耽者娱乐耳,非必篡位幽主然后快于心也。荣禄蓄异志,觊非常,惮于动天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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