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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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云问了老太爷病情,刘吉道:“前几日,老太爷又中了一次风,嘴也歪了,话也讲不很清楚了,吃得很少,越来越虚弱,老太太说,只怕不是好兆,叫二老爷赶快回去守在老太爷身旁,以防万一。”
铁云叫李贵陪了刘吉下去歇息,独自回到内院和若英说了,请她收拾一下,明天就动身回淮安去。若英歉然道:
“按理我是该去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不过目前不行,你还没有和家里说好怎么称呼哩。照刘吉的说法,老太爷一时还不至于就不行了,你明天先回去,见了老太太,就说佛宝在发高烧,过几天才能动身。然后你和老太太把称呼定下来,家里上下都关照好了,再派人来接我们母女。”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如果不能照我的意思,我是不会去受侮辱的,我不能被人叫作姨太太,这是你在开封答应过我的,是吗?”
“是的,我答应过你,我一定按照你的意思去办。”铁云这时才感到事情的棘手了,他没有把握母亲一定能答应,只能回去试试看。
次日,铁云与李贵随了刘吉回淮安。李贵已经十九岁了,做事勤勤恳恳,一天到晚手不停脚不停,家中一切杂务事情,直至抱着小佛宝上街去玩,他都包了,衡母和若英都很喜欢他。
铁云回到淮安家中,见门上没有动静,知道老太爷尚在,疾步来到后院上房前,老夫人正在大厅檐下送走为老太爷诊病的医生,大哥孟熊匆匆和兄弟招呼了一下,陪了医生出去了。老夫人见了铁云,诧异道:“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铁云上前请了安,垂手答道:“佛宝发高烧,路上不能受风寒,若英陪着她,要等几天才能来。”
“那也罢了,快进屋吧,老太爷刚才还伸着两个指头问你怎么还不回来。”
“爸爸病情怎样了?”
“不好,说话有时很有条理,有时又古怪得叫人听不懂。喂他吃,也只能吃一点点,人都瘦得不像样了,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夫人说着,眼泪汪汪地叹了口气,“恐怕是不会长了。”
大丫头春茵已出嫁了,夏鹃还在,上来叫了一声“二老爷”,掀帘让他进屋,轻轻说道:“老太爷睡着了。”
铁云快步走到床前,只见父亲瘦骨嶙峋,两眼紧闭,嘴张大着,呼吸沉重,那样子离死也只差一步了,不觉泪水涌了上来,想上去喊醒他,又缩住了,回身向母亲哽咽道:“想不到没有多时,爸爸就病得这样了,医生怎么说呢?”
老夫人坐了下来,抽出手帕揩了一下泪水,说道:“医生说,也只是拖延时间罢了,中了风,到了这个程度,已经没法救了,等到人完全糊涂不省人事了,也就快了。家中后事都准备了,偏偏你这一房还缺娘儿两个。”
铁云见屋内无人,便挪张椅子坐了过来,说道:“过几天我差李贵再去接若英母女回来,只要佛宝病好了,她一定会来的。不过若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她不愿人家叫她姨太太,当初在开封时,我答应过她,若是回到家中来时,就称她二太太。妈妈,你看行吗?”
老夫人沉吟道:“衡家姑娘是好人家出身,虽然明媒正娶,做你的元配正室,还嫌门不当,户不对,若是配上平常百姓家,足可做个正妻了。当时是她母亲坚持要报答我家,才将女儿许给你做妾,其实是委屈了她,既然她有这个想法,就称她二太太也可以。反正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大老婆,二太太也是妾,不是妻,叫起来好听些罢了,我看没有什么不可以。”
“大哥那边还要请老太太和他说一说,关照底下人都这么称呼。”
“也好。”
老夫人吩咐小丫头去把孟熊叫到厅堂来,说道:“过几天,衡家姑娘就要带了佛宝来淮安了。这位姑娘是为报恩才来到我家的,是个很好的姑娘,做个侧室是委屈了她,她又有自尊心,等她来时,关照家中上下都称她一声二太太,她和嘉丽就以姐妹相称吧。”
孟熊皱皱眉头道:“这也多此一举,既然做了妾了,还争什么名份,现在迁就她,将来恐怕更会为这个妻妾的名份闹得家庭不和。”
“不会的。”铁云急忙分辩道:“若英只是不想让人叫姨太太罢了,其实没有别的意思。”
“再叫得好听,也还是个妾,这一点,铁云你可一点不能含糊。”
“那当然。”
“还有,现在我们家中称呼我这一房的太太叫大太太,二房的弟媳叫二太太,衡家姑娘来了,也称二太太,这怎么分得清?”
老夫人笑了,说道:“没想到这一点,不过也不要紧,反正佛宝她妈住不久就回扬州去的,称她衡二太太好了,将来你们孩子长大了,各房分开住,就没这个问题了。”
铁云松了口气,立刻写了封详详细细的信吩咐李贵回扬州把若英母女接了来,若英高高兴兴地来到淮安刘宅,果然听到宅中里里外外都称她衡二太太,二太太嘉丽待她谦和诚恳,如同亲姐妹一般。铁云又带了她和佛宝去内厅见婆婆,老夫人见若英容貌姣丽,举止文雅,应对敏捷伶俐,佛宝也活泼可爱,十分欢喜,和若英谈了好一会,然后带她们进上房叩见公公,成忠神志似清非清,朝她们看了一眼,嘴里不知咕噜些什么。老夫人道:“老太爷说很高兴你们来了,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佛宝。让老人家歇会儿,我们下去吧。”
回到厅堂,老夫人道:“若英初次来家,铁云,你带她们去见见大哥大嫂。若是缺少什么,让铁云给你去要,都是一家人了,别见生。”
若英抿嘴笑道:“多谢老太太想得周到,这也是我的家,不会见生的。”
谁知若英来到几日之后,老太爷的病情越来越不妙,糊涂的时候渐渐多起来了,听不懂别人的话,也认不出谁是谁了。这天老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围在床前,试着叫喊:“老太爷,老太爷!”希望他能清醒过来,和他们交代几句后事。成忠穿着黑缎团寿对襟丝棉小袄,靠在厚厚的腰垫上,终于被叫醒过来,两眼呆呆地盯着儿子们,许久许久,忽然叹了口气,右手抖抖索索地向棉袄胸前插袋中摸索什么,然而摸了几次,都是空着手回出来,他还是机械地了无感情地再伸手到插袋中去掏摸,还是空了手。老夫人上前道:“老太爷,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有东西要给我们看,让我来拿。”
老夫人从成忠插袋中取出两页折好的纸片,打了开来,乃是一份遗嘱,老夫人含泪道:“老太爷,你要我们读一下,并且照这上面写的意思去办,是吗?”
老太爷两眼直勾勾地没有表情,喉咙里却咕噜了一声,似乎是说,“是的。”于是老夫人把遗嘱交给了孟熊,说道:“你读吧。”
孟熊含着泪水,轻轻地读了起来。
字付孟熊、铁云吾儿知悉:吾少时孤寒,往往饔飧不继,自知不奋勉苦读不足以振家声,足衣食。三十五岁始中进士,得入仕途,为翰林,为御史,为府道,亦二十余年。以二品衔致仕,儿孙绕膝,薄有产业,不独温饱无虞,且可周济亲族,于愿亦足矣。
惜今岁以来,体力日衰,屡次中风,难有回天之力,年未七甸而中道相离,天意不欲吾见尔等成才,夫复何言。
创业难,守成亦不易,望尔辈兢兢业业,孝悌和睦,勿堕家声,勿废学习,克守祖业,发扬光大,吾虽长逝,亦瞑目矣。
孟熊读得哽不成声,只得停下来拭泪。铁云且听且泣,自觉二十八岁的人了,还是一事无成,愧对老父。老夫人倒在椅中掩面涕泣,老太爷呆呆地瞅着他们,奇怪的是眼角竟也印上了斑斑泪痕。铁云垂着头只听见大哥呜咽着又读了下去。
已出嫁之三女,惟有素琴令吾担忧。自亲翁于前年故世后,克家不守正道,家产日渐耗败,他日汝三姐倘有不幸,尔等当尽力相助,勿使受苦,切记切记……。
遗嘱还未读完,老夫人忽然惊呼着奔到床边:“老太爷,老太爷不好了!”只见老太爷忽然闭上眼,头一歪,毫无动静,老夫人赶紧摸了一下鼻息,说道:“还好,还有气,快叫人把大姐、三姐夫妇找来见上一面,把家中媳妇孙儿们都喊了来在厅上等着,我的天,只怕是快了。”
大姐婉琴夫妇急急赶了来,成忠苟延着一口气,直等素琴来到,谁知却是一个人来的。老夫人诧异道:“克家呢?这个时候还不能见上最后一面?”
素琴眼泪簌簌地不断落下,呜咽道:“自从公公死后,克家全变了,成日成夜在外嫖赌,家当已经败了不少。我已派福根去找他,他不会来的,自从爸爸告老,他对我家的态度就很不恭敬了。妈,若是爸爸再一去,女儿就没法过下去了。”说着,直扑到老人床前,跪下来哭道:“爸爸,爸爸,你不能走,千万不能走,为了女儿,你千万不能走!”她摇撼着父亲骨瘦如柴的手,忽然恐怖地松了手大叫道:“妈,爸爸,爸爸去了,他的手冰凉了,他去了……。”于是昏倒在床前。
父亲过去了,时为光绪十年(公元一八八四年)十月二十三日,享年六十七岁。铁云的道台公子生活结束了,他将不得不孤军奋斗,开辟自己的人生道路。
老残遗恨十四 铁云开始了坎坷的经历
十四 铁云开始了坎坷的经历
成忠老太爷的灵柩安葬于淮安东南曹围之后,地藏寺巷犹然笼罩在浓浓哀思之中,灵堂尚在,孝服未除,铁云夫妇已在为了今后生计煞费商量。过年不久,若英带了女儿佛宝回扬州去了,铁云先在城北运河边上的河下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烟店,专销兰州皮丝烟,关东烟叶,招牌取名“旦巴哥”,是洋文Tobacco (烟叶、雪茄烟)的译音,当时一般译作“淡巴菰”。开张之后,铁云初时尚天天乘船去河下照看,后来生意清淡,他也懒得去了,店中买卖全交给老仆刘吉一手照管。
忽一日,接到若英托民信局捎信来,说是老母病重,催他速回扬州。铁云禀过大哥,将烟店的事拜托了大哥和帐房王幼云,匆匆和李贵赶回扬州来。
铁云回到扬州不久,忧患余生的衡老太太就病故了。临终前向侍立床前的女儿女婿说道:“你们俩自从认识以来,转眼十二年了,成亲至今也已八载,看到你们恩恩爱爱,和和睦睦,使我有了幸福欣慰的晚年。不幸路已走到尽头,油尽灯熄,不能再送你们一程了,生离死别是难免的,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总不免心酸哀伤。”
若英哭道:“妈妈,您别说了,别离开我,求您别离开我,宁可折了我的寿命,也求菩萨为您老人家延年益寿。”
衡老太太凄然道:“若英,不要伤心,你怀着孩子哩。你是在我眼前长大的,我不在了,你要走自己的路,坚强些,不要为我难过。老人总是要过去的,何况你已二十七岁,可以独立支撑门户了,望你与姑爷互敬互谅,助他成功立业,圆圆满满地过日子。对于姑爷,我也要说几句。”
铁云哽咽道:“妈妈,你说吧,我听着。”
衡老太太接着道:“过去这些年,你待若英很好,她从小有点任性,你也体谅她,我很感激,夫妻之间就该如此互相体贴。可是你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女人个个死心眼儿,男人的心却如行云流水,是非常活的,受了三朋四友,花红柳绿的影响,说不定哪一天变了心,恩爱夫妻变成了冤家,我希望姑爷不是这样的人。”
铁云斩钉截铁地说道:“老人家放心,我和若英的感情不比素不相识全凭媒妁作伐的婚姻。我们是自己相亲相爱定下的亲事,海可枯,石可烂,我对若英的感情决不会变。”
若英也道:“妈妈放心,铁云答应过我三个条件,他若变心,我决不饶他。铁云,你今天在妈妈面前再说一遍,你答应过我的三个条件,一是分开居住;二是称太太,不称姨太太,将来王氏姐姐走在我的前头,必须大会亲友,确认我是妻,不是妾;三要始终如一,不能喜新厌旧,你没有忘记吧?”
铁云郑重道:“妈妈,当着你的面,我再说一遍。若英的三个条件,过去我都答应了,今天仍然不变,今后也永远不变,我发誓……”
衡老太太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姑爷,不用发誓,我相信你的话,我放心了。”
她闭上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两天之后,带着满足的心情永远安息了。
这时,淮安老宅新丧不久,孟熊兄弟俩还来不及分家,二房铁云需维持两处妻妾生活,手头十分拮据,差李贵去淮安报了衡母之丧,带回来大老爷从公帐拨给的五百两银子,又另致送一百两丧仪,才将衡母丧事风光体面地办了。可是剩下的银子不多了,若英又第二次怀了孕,肚子一天天的隆了起来,家庭经济负担越来越重,铁云自幼粗通医道,便大着胆子挂牌行起医来,头上三天,有扬州亲友和太谷教朋友们帮忙拉场面,来了不少病家求诊,三天之后就很少人光顾了。好似晴朗朗的天空突然云遮雾掩,一家人的心情顿时黯淡下来,又为生活而发愁了。
如此敷衍到了九月间,若英分娩了,养下了个白胖儿子,当收生婆向她恭喜时,若英心痒痒地好似一双柔软的小手在胸内乱抓,抓得她开怀畅笑,笑得那么甜,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最幸福的人了。
添了儿子,虽然是第三个了,铁云仍然感到高兴,也为若英高兴,小小的生命冲淡了家中的郁闷气氛,为孩子取名大缙,并且写信告诉了大哥,信中还提到挂牌行医的事,说是:“开业月余,门庭冷落,恐难持久耳。”
这当儿,举人毛庆蕃从上海回来,带了两段呢料和两瓶法国香水来访铁云,迎入客堂坐了,笑道:“实君,好久不见你了,到了上海租界,有了新相好,乐不思蜀了吗?”
庆蕃笑道:“十里洋场越来越繁华了,才两年没去,不但吃的玩的日新月异,令人留恋,新鲜事情也多。马路上除了洋巡捕,华人巡捕,又新出现了头缠红布的印度巡捕。租界范围也扩大了,英租界从泥城桥向西扩展,早就圈地赛马的新跑马厅且不论,新的马路又筑成了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派克路(今黄河路),卡德路(今石门二路),还在卡德路设了巡捕房,简直不把大清上海道台放在眼中。”
铁云道:“这也只怪中国人自己不争气,捧牢顶戴,怕惹事丢了前程,眼开眼闭不敢和洋人力争,才弄成今日这个局面。”
李贵献上茶,庆蕃转过话题道:“刚才我见尊府门前挂了行医的招牌,不知道阁下怎么丢下烟店,又做起医生来了。”铁云苦笑道:“不瞒老哥说,自从先严故世后,不曾分家,贱况实在窘迫得很,烟店生意不好,便想行医弥补,谁知门庭冷清,今天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病家上门,眼看此路也是走不通的。”
庆蕃忽然兴奋地说道:“不要挂牌做郎中了,这不是你干的事。今天我来,正是要劝你到上海租界去打开新的局面。目前租界上除了是洋人一统天下外,各行各业的中国商人,收入最丰厚最吃香的不是开铺子的老板,却是替洋人出力做生意赚钱的洋行买办。洋经理俗称大班,他们不识汉文,不懂中国话,人生地不熟,到了上海,两眼墨黑,虽然有钱也没法做生意,很需要一个引路的人,懂得洋文,会说外国话,又精于生意门槛,在洋东家和中国官民之间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