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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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河工官员、民工、以及抢险材料都从渡船上往来。大澂一行轿马到达中牟城南的西渡口时,河督管下郑州河道厅五品衔知事,已经奉了河道衙门的札谕,拘拿了多艘船只在这里等候。大澂下了轿,厅知事上前递了手本,禀见道:“卑职奉李尚书手札,专程在此迎候宪驾,即请大人上船。祥符县境内大都被水淹浸,开封城南一片大水,惟有北门可以照常开启,李尚书和倪中丞都在北门外迎候。”
大澂问道:“目前决口情况怎样?”
厅知事唏嘘道:“回大人的话,此次郑州下游十堡再度决口,简直惨极了,一夜之间西坝原来堵复的堤坝全部溃决,堤坍水涌,轰隆隆地如同天崩地裂,坝上帐篷内值勤的官员民工,来不及抢险就被河水卷走了,可怜卑职的一个外甥想在河工上立些劳绩得个明保,也被水流卷得不知去向,堤上所有储存的砖石、竹木、草包,也氽得无影无踪。几个月的辛劳,一朝毁弃,河南官民都伤心极了。卑职该死,不曾防备周密,死有余辜,惟有自请处分。”
大澂皱眉道:“前任河台都为此事受了朝廷严厉处分,你们身经其事的能脱得了干系吗,可是不能因此胆怯消沉,还是振作起来戴罪立功,才能开复你们的处分。”
“是是。”厅知事逡巡着似乎还有话说,却不敢启口。
大澂见事敏锐,说道:“你还有话,就大胆地说吧。”
厅知事踌躇着壮了胆子禀道:“大人初到,可能朝廷不知就里,催逼大人立刻施工堵口,这可万万使不得。伏汛虽过,还有秋汛,新堵的堤坝无论如何抵挡不了洪水激流的冲荡,不但劳而无功,而且危险万分,还会再受朝廷责备。历来河工总是在夏秋大汛决口,入冬枯水季节堵口合龙,那是万无一失的。河工上的大小官员,在决口时受的处分,都可以在合龙时开复,还有赏赐,否则提了脑袋办事,谁还敢吃河工这碗饭哩。前任河台李大人错过了去年冬天堵口的机会,今年奉了朝廷旨意,不得不在盛夏洪峰到来时堵口筑坝,这叫逆天而行,所以遭了祸,还请大人明察。”
大澂冷冷地瞅着他,听完了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到堤坝上亲自踏勘后再作决定的。”
大澂一行渡过贾鲁河泛区,轿马绕过被水浸淹的开封城南,来到地势较高的开封北门,革职留任的李鸣藻和倪文蔚都已长袍小帽在接官亭中恭候。彼此都是熟识的,见礼之后,鸿藻道:“大驾来临,老朽可以卸肩了,我已盼了你多时了。”
大澂谦让道:“兄弟初办河工,一切还望两位老前辈指教。”
原来李、倪两人都是咸丰二年中的进士,比大澂早了十五年,清朝最重科举辈份,同是进士出身,若是登科年份相差甚远,那“老前辈”的称呼是断断含糊不得的。李、倪陪了大澂进城,来到河督衙门花厅坐定,鸿藻先开口道:“清卿老弟台,郑州河决,坏了两任河督,连老朽和倪中丞也得罪了,现在阁下来了就好了,不但朝廷殷切期望,就是我辈也引颈企盼,我们几个人的前途都在阁下掌握之中了。”
大澂笑道:“惶恐,惶恐,老大人拿兄弟开心了,大澂在老前辈面前,只有俯听教益,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鸿藻一向道貌岸然,不苟言笑,近来受了处分,不免有些牢骚,叹口气道:“老弟台还不明白,郑工若是今冬合龙了,我辈一切处分都可开复,李、成二公也可以从新疆戍所赦回,仍然做他们的官。若是合龙不成,我和中丞是罪上加罪了,岂非一条老命都悬在阁下手中了。”“郑工”是郑州堵口工程的简称。
大澂道:“老大人说笑了,其实以老前辈的高龄茂德,本应坐镇中枢,为后辈表率,是不该亲冒黄河大风大浪之险的。”
鸿藻带着一股倔劲,瞪眼吹须,发着牢骚道:“什么高龄茂德!老朽如今既不是军机大臣,又不是协办大学士,蒙西太后垂念老臣曾尽犬马之劳,赏我做了礼部尚书。其实一部之中,有满尚书,汉尚书,又有左右满汉侍郎四人,还有管部大学士,排起座位来,真是济济一堂,我不过是个闲人。朝中某些大臣还饶不过我,把我撮弄到这里来督办河工,是要瞧我的好看,但望我这一把老骨头葬在黄河当中哩。
大澂道:‘老前辈放心,不是兄弟自夸,既然奉旨来了,是一定要尽快堵口合龙的,否则我也要去新疆戍边了。’
‘不行啊,千万急不得。’鸿藻道:‘去年郑州十堡决口五百五十多丈,足足开了四里宽的大口子,正河断了流,那河水一股劲地往南窜到贾鲁河入淮河,再经运河到长江。当时朝廷内外议论纷纷,有人主张省得费钱费工,郑州口子不要堵了,就让黄河改道吧,咸丰五年以前的黄河故道不就在南边吗,那时称为南河,就因为咸丰五年在河南铜瓦厢北岸决堤,开了个十里宽的口子,河水才掉头向北的。而主张堵口的人更多,如户部翁尚书(翁同和)、工部潘尚书(潘祖荫)、两江总督曾宫保(曾国荃)诸公,都主张恢复黄河北道,否则淮河和运河承受不了黄河水,在淮扬里下河沃野之区泛滥起来,后果不堪设想。朝廷犹豫不决,我们空等了一个冬天,失去了堵口合龙的大好机会,只能干着急。今年三月朝廷才打定主意恢复黄河北道,军机上又不察实情,一再严催河督把决口堵起来,可是夏季洪峰到来之前哪里来得及堵住这么大的口子,子和(鹤年)说他反正是提了脑袋拼命干,准备充军坐牢砍头就是了。河工上日赶夜赶,五百多丈的缺口看看只剩了三十多丈,不料豁拉一下子全垮了,子和听到坝上报警,急得拿头往墙上撞,不想活了。可是朝廷毫不原谅,还是拿他充军,连我们两个也带上了。你刚接任,运气比子和好多了,到了冬天总是能够合龙的。不管朝廷怎么督催,你得拿主意,不到枯水时节,万万不可堵口,否则欲速则不达,不但坝毁人亡,还得受处分。’
大澂沉吟道:‘老大人的关怀我很感激,不过现在只是八月中,若等水位落枯,还得两个月,那时候时间紧迫,年底以前不能合龙,朝廷是不会原谅的。’
倪文蔚年纪也快七旬了,性情平和,炉火纯青,这时插话道:‘吴大人初到,不妨稍事歇息,堵口的事且听了河道厅官员的陈述,然后再作决定不迟。’
大澂道:‘刚才在西渡口,郑州河道厅知事也向我说过同样的话,劝我不必急于堵口,正和李大人的意思相合。’
‘怎么样?’鸿藻得意地说道:‘我的话可以信得吧?’大澂拱手笑道:‘老前辈的话岂有虚言,我是洗耳恭听的,明天且去坝上看过再说吧。我打算在东西两坝蹲上几天,摸摸水情,看看沿岸上下堤坝的安危情况,听听父老行家的意见,琢磨怎么下手堵口,再回来和两位大人斟酌。’
文蔚道:‘且慢。历来河督上任第一件大事是去河神庙拈香祭祷,求河神降临早日合龙,这是一点马虎不得的,吴大人明天还是先去河神庙进香吧。’
鸿藻也道:‘是啊,是啊,河神庙是非去不可的,不然,河神动了怒,可不得了。’
大澂笑道:‘多蒙关注,兄弟可是不信,前任河台大概也祭过河神吧,怎么就不灵验呢?’
文蔚道:‘这可能是时运未到,在劫难逃啊。河神显圣的事,我可是亲眼见过的,不可不信。’
‘那末请倪中丞说说,河神究是什么模样?’
文蔚道:‘河南祭奉的河神有四位大王,即是金龙四大王、黄大王、朱大王、栗大王,还有一位党将军,也有人说是杨四将军。我见过一次黄大王显圣,法身长三寸多,遍体浅金色,很喜欢听戏,最爱听高腔,后来还见过金龙四大王和朱大王,朱大王法身与黄大王相似,金龙四大王不到三寸长,龙首蛇身,遍体金黄色,精光四溢,看了叫人敬畏。阁下日子久了,也会见到的,那时就信服了。’
大澂哑然笑道:‘听那大王的模样,莫非是泥鳅吧。’
‘罪过,罪过!’李倪两人同声惊喊道。文蔚慌忙起身低头寻视墙角桌下,惟恐大王来临,恰巧听入耳中,就惹祸了,幸亏不曾发现。鸿藻以老前辈的口吻教训道:‘老弟台,这些河神并非无稽之谈,都是有来历的人间正人君子,死后封了河神,庇荫一方。譬如那栗大王生前就是进士出身,河南即用知县,还曾在开封乡试考场出现过,可见成神后依然不忘科举。做此官,行此礼,为了黄河沿岸的百姓,不管你信不信,都得去进香行礼。’
大澂连忙拱手道:‘刚才兄弟说笑,幸勿见怪,明日一早便去河神庙进香就是了。’
文蔚告辞回抚衙,鸿藻就住在行辕,也回自己卧房休息去了。大澂刚想歇息一会,就有各处河道厅知事前来禀到参见,接着藩台、臬台先后拜会,开封府知府带了祥符知县也来禀见,询问河台大人有无交办的事情,因为黄河堵口是朝廷当前第一要事,河南地方官若不尽力协助,被河台参上一本,顶戴就保不住了。
府县辞出之后,文巡捕张仲达进来悄悄说道:‘禀大人,辕门外来了一个道士!’
大澂怒道:‘来了一个道士也来通禀?他若化斋,打发他走就是了。’
文巡捕道:‘这个道士非同一般,他是北京西直门外白云观的道士,说是奉了宫中李总管之命,前来为河工祭神打醮作道场。’李总管便是炙手可热的内廷大总管李莲英。
大澂又怒道:‘我这里治河,哪用得上祭神打醮?李总管也不会派道士千里迢迢到河南来胡闹,撵出去就是了。’
仲达道:‘这个道士说得活灵活现,万一果真是李总管派来的,可不好办。’
‘李总管有信给他带来吗?’
‘卑职问他索讨李总管的书信,他说:“你别做梦了,李总管是能轻易给人写信的吗?我这里有观主的信,还不行吗?”’
大澂知道白云观主高峒元与李莲英是结盟兄弟,神通广大,倒不是有什么神仙妙法,而是常能见到慈禧太后的面,达官贵人财主之家谋求高官美缺,花了钱走他门路的人多得很,比找亲王大臣更有把握,这个老道士是得罪不得的,只得说道:‘既有高观主的信,就让他进来吧。’
进来的道士约莫四十来岁,挥袍迈步,神气十足,见了大澂,昂然稽首,大刺刺地坐了下来说道:‘贫道奉李总管之命前来助吴大人一臂之力,有信请看。’
说罢,递过高峒元的亲笔信札,大澂扫了一眼,果然不假。问道:‘李总管怎么想起请法师到开封来的?’
道士哈哈笑道:‘说实话,这还是太后老佛爷的意思。因为郑州决口一年多不曾合龙,老佛爷忧国忧民,询问观主有无治河良策,可以早日合龙。观主启奉佛爷,郑州河工所以不能合龙,必是得罪了河神,只需在黄河工地大做道场、祭告河神,特别是黄大王和党将军,就能保佑早日合龙。所以老佛爷吩咐总管着落本观道众十多人前来开封助吴大人成此大功,还赐御香御烛,以襄盛举。’
大澂又气又好笑,却无可奈何,只得敷衍道:‘蒙太后老佛爷垂注和李总管的关切,有关祭神的事,下官自当遵办。’于是吩咐仲达:‘好生款待白云观各位法师,但凡祭神所需,着落祥符县斟酌办理,费用由河工上开销。’
会客完了,大澂已很累了,盥洗之后,与鸿藻同进了晚膳,又闲谈了一会,回到签押房。桌上已经放了一大叠文牍书札,他在灯下大致翻阅了一下,各处河道厅请示的禀帖且等情况熟悉了再办。那些书札,多数都是京中大老和亲友的荐书,被举荐的人都已来到开封等候新任河督接见。黄河决了口,灾民遭了难,开封城中旅店客栈的生意却交了运,家家客满。因为一次堵口工程就得向朝廷报销上千万两银子,而真正用在复堤合龙工程上的也许还不到一半,其余几百万两成了朝内外和河工上下追逐分肥的目标。那些拿了荐书来到开封的人,有的是为了最后合龙时在河督保案上列个名,得个官衔,另一些人则贪图的是从大锅汤中捞一大碗肥肉,从采办材料、支付工薪、包运土石方等等方面无孔不入地捞刮钱财,因此开封旅店不能不客满了。
大澂皱了皱眉,想把这些八行书全都扔到字纸篓去,迟疑了一下,又放回桌上,他毕竟是聪明人,不能做得太绝。他把书札分了类,有些是不能不敷衍一些要紧的职位,得找个机会安插,另一些可以随便安排个低微的差使就行了。最后一封是刘鹗的自荐书,这个人没有到开封来,是投书探路的,语气中似乎还有几份傲气,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记不起刘鹗是谁了,但从信中提到刘鹗的先人刘成忠的名字,以及多少年前在开封城中的相见,恍惚回忆起了是有那么回事,而且想起了刘成忠跟前的两位少年,但不知刘鹗是大的还是小的一个,信中提到‘先严谢世后,与家兄同住淮安。’那么刘鹗是成忠的小儿子,当时那么小的孩子如今居然写信向他自夸‘于治河略窥门径,愿尽棉薄,或可使顽钝不化之蛟龙俯首就擒。倘需趋走,敢效微躯。’云云,颇有李白《与韩荆州书》的气概,不觉有些好笑。在他脑中刘鹗永远是一个胖墩墩憨厚的少年,也许手上还有在惠济河畔治河工地沾上的泥巴。可惜从信中的口气,刘鹗不是科举出身,现有的候补同知大概还是捐来的,怀着与刘成忠的故人之情,很想对刘鹗稍加援手。于是提笔在公文笺上写了核桃大的十几个字:‘大函备悉,望速来开封,不一。’交给了戈什哈明日专程前往淮安投递。
老残遗恨十八 惊心动魄的黄河决口。 铁云立大功
十八 惊心动魄的黄河决口。 铁云立大功
淮安地藏寺巷刘宅静悄悄地,一切生活依然安宁和谐地进行着。李贵叉开两腿和一双蒲扇大脚在门房间和家人们闲聊,一双招风耳朵却是竖着的,但听到主人二老爷的呼唤,就会立时蹦到他的面前。大老爷在念法文,二老爷在温习英文,王幼云师爷在帐房间拨拉着算盘,看看房客们还欠了多少房租不曾收取。二房小少爷大章、大黼、大缙,小妞儿儒珍、佛宝合了伙在后园中捉蟋蟀,不论逃走了或是抓到了,孩子们都会爆发出声声尖叫,惟有捉到三尾油葫芦则引起一阵哄笑。
最后一进老太太上房中,正有一副牌局,大太太、衡二太太和归宁的三姑太太素琴正陪着老太太在抹纸牌,大姑太太婉琴早在半年前病故了。老太太眼神不好,生怕错过了牌,丫头夏鹃站在她的身后帮她瞧着点,顺便摸摸脸,伸伸指头做手势,老太太要的是哪张牌。但等谁放铳,老太太的牌和下来了,便引起一番惊讶,老太太的手气多好!放统的一家还装作十分懊恼的模样,引得老太太格外的高兴。然而若英人在牌桌,心在铁云,写给河督大人的信已经递到,送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吴大人还不曾抵达开封,算来已有一个多月时间,从广州启程也该到了。铁云闲居在家,一天天的懒散,总该找个出身才是,现在就只巴望这一着了,怎不教若英心挂两头。
铁云在书房中读书无心,时不时瞥向窗外,计算吴大澂什么时候该有回信来了。郑州决口不得合龙,正是他腹中学问一展经纶的最好机会,这次若是错过了,就太可惜了。想到这里,不免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