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河德 1作者:塞万提斯-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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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挨饿和掉牙齿已经让您的脸够难看的了,我刚才说过,完全不必要再画那幅猥獕相了。”
唐吉诃德被桑乔这么风趣逗笑了,不过,他还是想叫这个名字,而且仍要把这幅样子画在盾牌上,就像原来设想的那样。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我明白,桑乔,我现在已经被逐出教会了,因为我对圣物粗鲁地动了手。‘受魔鬼诱惑者,与魔鬼同罪’,尽管我知道我动的不是手,而是短矛,而且当时我并不是想去袭击教士和教会的东西。对于教士和教会的东西,我像天主教徒和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样尊重和崇拜。我只是想消灭另一个世界的妖魔鬼怪。如果把我逐出教会,我就会记起锡德·鲁伊·迪亚斯由于当着教皇陛下的面砸了那个国王使节的椅子而被逐出了教会的事。那天罗德里戈·德比瓦尔表现得也很好,像个勇敢正直的骑士。”
听到这些,传道员什么话也没说便离去了①。唐吉诃德想看看棺材里的尸体是不是已经变成尸骨,桑乔不同意,说:
“大人,您刚刚又冒了一次险,这是我见过的您受伤最少的一次。这些人虽然被打败了,但他们很可能想起来,他们是被一个人打败的,会恼羞成怒,再来找咱们的麻烦。驴已经安排好了,附近有山,咱们的肚子也饿了,最好现在就悠悠地启程吧。俗话说,‘死人找坟墓,活人奔面包’。”
①前一页说传道员已走,此处又说传道员离去,显系作者的疏忽。
桑乔牵着驴,求唐吉诃德跟他走。唐吉诃德觉得桑乔说的有理,不再说什么就跟着桑乔走了。两人走了不远,来到两山之间一个人迹罕见的空旷山谷里,下了马。桑乔把驴背上的东西拿下来,两人躺在绿草地上,饥不择食地把早饭、午饭、点心和晚饭合成一顿,把送尸体的教士骡子上带的饭盒(他们一直过得很不错)吃了好几个,填饱了肚子。可是,还有一件不顺心的事,桑乔觉得这事最糟糕,那就是教士们没有带酒,连喝的水也没有,两人渴得厉害。桑乔看着绿草如茵的平原,讲了一番话,内容详见下章。
第二十章 世界著名的骑士唐吉诃德进行了一次前所未闻却又毫无危险的冒险
“我的大人,这些草足以证明附近有清泉或小溪滋润着它们。所以,咱们最好往前再走一点儿,看看是否能找个解渴的地方。咱们渴得这么厉害,比饿还难受。”
唐吉诃德觉得桑乔说得对,便拿起了罗西南多的缰绳。桑乔把吃剩下的东西放到驴背上,拉着驴,开始在平原上摸索着往前走。漆黑的夜,什么都看不见。走了不到两百步,就听到一股巨大的声音,仿佛是激流从高山上汹涌而下。两人为之振奋,停住脚步想听听水声的方向。可是,他们骤然又听到另一声巨响,把水声带来的喜悦一扫而光,特别是桑乔,本来就胆小。他们听到的是一种铁锁链有节奏的撞击声,还伴随着水的咆哮声,除了唐吉诃德,任何人听到这种声音都会毛骨悚然。刚才说过,这是个漆黑的夜晚。他们恰巧又走进一片高高的树林,微风吹动着树叶,产生出一种可怕的响声。这种孤独、荒僻、黑夜和水声,再加上树叶的窸窣声,令人产生一种恐惧。尤其是他们发现撞击声不止,风吹不停,长夜漫漫。更有甚者,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因而惊恐万状。可是,唐吉诃德勇敢无畏。他跳上罗西南多,手持盾牌,举起长矛说:
“桑乔朋友,你该知道,承蒙老天厚爱,我出生在这个铁器时代,就是为了重新恢复黄金时代,或者如人们常说的那个金黄时代。各种危险、奇遇和丰功伟绩都是专为我预备的。我再说一遍,我是来恢复圆桌骑士、法兰西十二廷臣和九大俊杰的。我将使人们忘却普拉蒂尔、塔布兰特、奥利万特和蒂兰特、费博和贝利亚尼斯,以及过去所有的著名游侠骑士,用我当今的伟迹、奇迹和战迹使他们最辉煌的时期都黯然失色。
“你记住,忠实的合法侍从,今晚的黑暗、奇怪的寂静,这些树难以分辨的沙沙声,咱们正寻找的可怕水声,那水似乎是从月亮的高山上倾泻下来的,以及那些刺激着我们耳朵的无休止的撞击声,无论合在一起或者单独发出,都足以让玛斯①胆寒,更别提那些还不习惯于这类事情的人了。所以,你把罗西南多的肚带紧一紧,咱们就分手吧。你在这儿等我三天。如果三天后我还不回来,你就回到咱们村去,求求你,做件好事,到托博索去告诉我美丽无双的夫人杜尔西内亚,就说忠实于她的骑士为了做一些自认为是事业的事情阵亡了。”
桑乔闻言伤心极了,对唐吉诃德说:
①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大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从事这件可怕的事情。现在是夜晚,谁也看不见咱们。咱们完全可以绕道,避开危险,哪怕再有三天没水喝也行。谁也没有看见咱们,更不会有人说咱们是胆小鬼。还有一层,咱们那儿的神甫您是很熟悉的,我听他多次说过,‘寻险者死于险’。所以,您别去招惹上帝,做这种太过分的事情。否则,除非产生奇迹,您是逃不掉的。老天保佑您,没让您像我那样被人扔,而且安然无恙地战胜了那么多护送尸体的人,这就足够了。如果这些还不能打动您的铁石心肠,请您想想吧,您一离开这里,要是有人来要我的命,我就会吓得魂归西天!
“我远离故土,撇下老婆孩子,跟着您,原以为能够得到好处,可是偷鸡不成反蚀米,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本来只要您活着,我还可以指望得到您多次许诺的某个倒霉的破岛,可是现在换来的却是您要把我撇在这么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只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大人,别做这种缺德事吧。假如您非要这么做不可,至少也要等到天亮。根据我当牧羊人时学到的知识,从现在起到天亮最多不过三小时,因为小熊星座的嘴正在头上方,如果嘴对着左臂线就是午夜。”
“桑乔,”唐吉诃德问,“天这么黑,一颗星星都不见,你怎么能看清你说的那条线、那个嘴和后脑勺在哪儿呢?”
“是这样,”桑乔说,“恐惧拥有很多眼睛,能够看到地下的东西,天上的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仔细推论一下,完全可以肯定从现在到天亮没多少时间了。”
“不管差多少时间,”唐吉诃德说,“反正不能由于别人哭了、哀求了,无论是现在还是任何时候,我就该放弃骑士应该做的事情。桑乔,我求求你,别再说了,既然上帝要我去征服这一罕见的可怕险恶,你只需照顾好我的身体就行了,自己也要注意节哀。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勒紧罗西南多的肚带,留在这里。我马上就会回来,不管是死还是活。”
桑乔看到主人决心已下,而自己的眼泪、劝告和哀求都不起作用,就想略施小计,如果可能的话,争取拖到天明。于是他在给罗西南多紧肚带时,不动声色地用缰绳把罗西南多的两只蹄子利索地拴在了一起。因此,唐吉诃德想走却走不了,那马不能走,只能跳。桑乔见他的小计谋得逞了,就说:
“哎,大人,老天被我的眼泪和乞求感动了,命令罗西南多不要动。如果您还这么踢它,就会惹怒老天,就像人们说的,物极必反。”
唐吉诃德无可奈何。他越是夹马肚子,马越不走。他没想到马蹄会被拴着,只好安静下来,等待天亮,或者等罗西南多能够走动。他没想到这是桑乔在捣鬼,而以为另有原因,就对桑乔说:
“既然罗西南多不能走动,桑乔,我愿意等到天明。我就是哭,也得等到天亮啊。”
“不用哭,”桑乔说,“如果您不愿意下马,按照游侠骑士的习惯,在这绿草地上睡一会儿,养精蓄锐,待天亮后再去从事正期待着您的非凡事业,那么我可以讲故事,从现在讲到天明,给您解闷。”
“你为什么叫我下马睡觉呢?”唐吉诃德说,“我难道是那种在危险时刻睡觉的骑士吗?你去睡吧,你生来就是睡觉的,或者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反正要我行我素。”
“您别生气,我的大人,”桑乔说,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桑乔走近唐吉诃德,一手扶着马鞍前,另一只手放在马鞍后,拥着主人的左腿,不敢离开一点儿。他是被那不断发生的撞击声吓的。
唐吉诃德让桑乔照刚才说的,讲个故事解闷。桑乔说,要不是听到那声音害怕,他就讲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凑合一个吧。只要我认真讲,不打断我,那肯定是个最好的故事。您注意听,我开始讲了。以前那个时候,好处均摊,倒霉自找……您注意,我的大人,以前故事的开头并不是随便讲的,而是要用罗马人·卡顿·松索里诺的一个警句,也就是‘倒霉自找’。这句话对您最合适,您应该待在这儿,别到任何地方去找麻烦,或者最好再去找一条别的路。反正也没人强迫咱们非走这条路。这条路上吓人的事太多。”
“你接着讲吧,桑乔,”唐吉诃德说,“该走哪条路还是让我考虑吧。”
“好吧,我讲,”桑乔说,“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一个地方有个牧羊人,也就是说,是放羊的。我的故事里的这个牧人或牧羊人叫洛佩·鲁伊斯。这个洛佩·鲁伊斯爱上了一个叫托拉尔瓦的牧羊姑娘。那个叫托拉尔瓦的牧羊姑娘是一位富裕牧主的女儿。而这个富裕牧主……”
“你要是这么讲下去,桑乔,”唐吉诃德说,“每句话都讲两遍,两天也讲不完。你接着说吧,讲话时别犯傻,否则,就什么也别说。”
“我们那儿的人都像我这么讲,”桑乔说,“我也不会用别的方式讲,而且,您也不应该要求我编出什么新花样。”
“随你的便吧,”唐吉诃德说,“我命里注定该听你讲。你就接着说吧。”
“于是,我亲爱的大人,”桑乔说,“我刚才说,这位牧人爱上了牧羊姑娘托拉尔瓦。她是位又胖又野的姑娘,有点儿男人气,嘴上还有点儿胡子,那模样仿佛就浮现在我眼前。”
“那么,你认识她?”唐吉诃德问。
“不认识,”桑乔说,“不过,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告诉我,故事情节千真万确,如果再给别人讲,可以一口咬定是亲眼所见。后来日子长了,魔鬼是不睡觉的,到处捣乱,让牧人对牧羊姑娘的爱情变成了厌恨。原因就是有些饶舌的人说她对牧羊人的某些行为越轨犯了禁,所以牧羊人从此开始厌恶她。由于不愿意再见到她,牧羊人想离开故乡,到永远看不到她的地方去。托拉尔瓦觉得洛佩小看她,反而爱上他了,虽然在此之前她并不爱他。”
“这是女人的天性,”唐吉诃德说,“蔑视爱她的人,喜爱蔑视她的人。你接着讲,桑乔。”
“结果牧羊人打定主意出走。”桑乔说,“他赶着羊,沿着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原野走向葡萄牙王国。托拉尔瓦知道后,光着脚远远地跟在他后面,手里还拿着一支拐杖,脖子上挎着几个褡裢,里面装着一块镜子和一截梳子,还有一个不知装什么脂粉的瓶子。至于她到底带了什么,我现在也不想去研究了。我只讲,据说牧人带着他的羊去渡瓜迪亚纳河。当时河水已涨,几乎漫出了河道。他来到河边,既看不到大船,也看不到小船,没有人可以送他和他的羊到对岸。牧人很难过,因为他看到托拉尔瓦已经很近了,而且一定会又是哀求又是哭地纠缠他。不过,他四下里再找,竟看到一个渔夫,旁边还有一只小船,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和一只羊。尽管如此,牧人还是同渔夫商量好,把他和三百只羊送过去。渔夫上了船,送过去一只羊,再回来,又送过去一只羊,再回来,再送过去一只羊。您记着渔夫已经送过去多少只羊了。如果少记一只,故事就没法讲下去了,也不能再讲牧人的事了。我接着讲吧。对岸码头上都是烂泥,很滑,渔夫来来去去很费时间。
尽管如此,他又回来运了一只羊,又一只,又一只。”
“你就算把羊全都运过去了吧,”唐吉诃德说,“别这么来来去去地运,这样一年也运不完。”
“到现在已经运过去多少只羊了?”桑乔问。
“我怎么会知道,活见鬼!”唐吉诃德说。
“我刚才跟您说的就是这事。您得好好数着。真是天晓得,现在这个故事断了,讲不下去了。”
“这怎么可能?”唐吉诃德说,“有多少只羊过去了,对这个故事就那么重要吗?数字没记住,故事就讲不下去了?”
“讲不下去了,大人,肯定讲不下去了。”桑乔说,“我问您一共有多少只羊过去了,您却说不知道,这下子我脑子里的故事情节全飞了,而那情节很有意义,很有趣。”
“故事就这么完了?”唐吉诃德问。
“就像我母亲一样,完了。”桑乔说。
“说实话,”唐吉诃德说,“你讲了个很新颖的故事或传说,世界上任何人都想不出来。还有你这种既讲又不讲的讲法,我这辈子从来没见到过,当然,我也没指望从你的故事里得到什么东西。不过,我并不奇怪,大概是这些无休止的撞击声扰乱了你的思路。”
“有可能,”桑乔说,“不过我知道,有多少只羊被送过去的数字一错,故事就断了。”
“你见好就收吧,”唐吉诃德说,“咱们去看看罗西南多是不是能走路了。”
唐吉诃德又夹了夹马。马跳了几下又不动了。那绳子拴得很结实。
这时候天快亮了。桑乔大概是受了早晨的寒气,或者晚上吃了些滑肠的东西,要不就是由于自然属性(这点最可信),忽然想办一件事,而这件事别人又代替不了他。不过,他心里怕得太厉害了,甚至不敢离开主人,哪怕是离开指甲缝宽的距离也不敢。可是,不做他想做的这件事又不可能。于是他采取了折衷的办法,松开那只本来扶在鞍后的右手,又无声无息地用右手利索地解开了裤子的活扣。扣子一解开,裤子就掉了下来,像脚镣似的套在桑乔的脚上。然后,桑乔又尽可能地撩起上衣,露出了一对屁股,还真不小。做完这件事之后(他本以为这就是他解脱窘境时最难办的事),没想到更大的麻烦又来了。原来他以为要腾肚子,不出声是不行的,所以咬紧牙关,抬起肩膀,并且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尽管他想了这么多办法,还是不合时宜地出了点声。这声音同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声音完全不同。唐吉诃德听见了,问道:
“是什么声音,桑乔?”
“我也不知道,”桑乔说,“大概是什么新东西。倒霉不幸,总是风起云涌。”
桑乔又试了一次。这次挺好,没像刚才那样发出声音,他终于从那种难受的负担里解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