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2)西红柿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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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视着他。下半截那个裤腿上溅满泥点,脚趾在胶鞋里依然牢靠地抓着地面的种莱人,正期
望他做点有道理的事。
他的思绪飘起来,又沉下去,最后重重地摔在土地上。
其实,他是做过买卖的,那是在五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春荒时节,他曾到集上给东家卖过
粮……
同是一个沈三山,那时卖得,这时就卖不得了吗?
沈三山困惑地扬起灰白绳索一样的眉毛。天上挂着一轮红红的太阳,象一个巨大的西红
柿王。
并不是所有产生于黑夜的主意都要在太阳底下消融。人老雄威在,沈三山下定决心了。
坚冰一旦打破,航线一旦开通,后面的事,似乎很容易。
一辆很气派的皇冠车停在了岔路口,沈三山提着两只很重的真水牛皮箱走了下来。
“首长,您这是要到哪里去?要不要我再送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司机谦恭而疑
惑地问。
“不。不必了。”沈三山只顾调整他的箱体位置,头也不抬地回答。
“什么时候来接您?”司机想起了不该问的不要问这条保密纪律,但他实在弄不清这老
头是来干什么的。况且不管来干什么,总要回去吧?
“不用接了。”沈三山挥了挥手。他坚信自己的西红柿一定能卖出去。
小车屁股上冒着黄烟开走了。沈三山突然感到了片刻的孤独,仿佛是一根结实的脐带断
了,他被抛到这离休干所很远的郊外市场附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谁。
这难道不是他希求的吗?此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管怎么样,没有车,他是回不去了。只有朝前走。
农贸市场的入口处静寂了一下。这老头衣着平常,却有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姿态,
特别是他的皮箱,阳光下,铜扣反射出耀眼的灯光。
小商贩们贪婪地盯住了沈三山。这老头要是停下来买点什么,一定出手大方。赚钱就是
要赚这种人的。
沈三山对周围的暄闹颇不习惯。以往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肃静一片。
“小鬼,你这个西红柿,怎么卖的呀?”沈三山亲切和蔼又居高临下地问。
“小鬼”怔了一下,大概是有感于这称呼的生疏。紧接着想起“和气生财’的古训,告
诉他一个价目。
小鬼的西红柿还没有水牛皮箱内的货好。沈三山有些得意。他定一个更便宜的价,还怕
卖不出去吗?
他踌躇满志地朝前走去。
“哎——这位大爷您别走哇,嫌要得多了价钱还好商量……”小鬼在后面直嚷。
沈三山没听见。他已经瞧好了一块地方。以多年练就的观察地形的眼力,他断定这地方
得天独厚兵家必争。
他把箱子打开,把西红柿摆出来。一路走过,他已对今天上市的西红柿情况了如指掌。
再没有比他的西红柿更好的了,沈三山不禁微微浮起一丝得意的微笑。这种发自内心的笑
容,他在平日里极难流露。这里虽然很杂乱,但给人一种混水摸鱼的温暖感、安全感,沈三
山觉到了一点开心。
“嘿嘿!今天老子晚来了几分钟,打哪钻出来你这么个老杂毛,赶紧拾掇清了给我滚!”
沈三山大吃一惊,不知这是在说谁。待看到那个骆膊上刺着一条紫龙的小伙子,仄着眼
睛正看自己,不由得怒火填膺。
这是在说他呢!他何时受过这种污辱!谁给谁当老子?老子参加革命那年,你老子还不
知在哪儿当儿子呢!沈三山呼呼喘着粗气,要不是溶化在血液中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真
想劈面打他个满脸开花。
“嘴巴放干净点!自由市场,哪个地方不能摆摊!你还把这儿霸下了?”沈三山竭力压
仰住愤怒,话音沉闷得象打雷。
“嗬,还真有不怕死的!不给你点厉害瞧瞧,还真不老实。”小伙子说着,拉开一个很
不地道的骑马蹲档式,胳膊上的小龙突突直跳。
这真是奇耻大辱。沈三山两脚象生了根似地栽在地上,眼里喷出一股股的火焰。只要这
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先动手,他就象当年肉搏一样狠狠收拾一下他。
“哎哟,老哥!你哪是他的对手!换个地方就换个地方吧,哪儿不是一样做买卖!人叫
人不语,货叫人自来……”旁边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忙着劝阻,又低声手了一句:“甭跟这小
流氓一般见识!”
沈三山这才意识到形势的悲哀。别看小紫龙嚣张,当年的肉搏英雄尽管弹片在腰、鬓如
霜雪,犯他撂翻在地还是不在话下的,只是这一仗纵使赢了,前陆军少将又有什么光彩?周
围好管闲事的人已经围拢过来,地盘的事情弄大了,沈三山的事就办不成了。
罢!沈三山不屑地拧着眉毛,象大兵团作战时对付小股流匪一样,目不斜
视地不慌不忙换了个地方。
这地方相对比较僻静,来去匆匆的行人,或拎着采购已满的篮袋,或兴致冲冲地往前
赶,就是没人停下来看看沈三山,看看他的西红柿。
沈三山感到冷清和凄凉,甚至比刚才争斗时还要沮丧。人们完全无视他的存在。没有人
对自由市场角落里那个默不作声的卖西红柿老头多看一眼。
尽管他的西红柿的确很出色,尽管他的西红柿王在明媚的天空下闪耀着夺目的红彩!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是哪年哪月参加革命的;没有人知道他腰上有伤,箱
子里有功勋证书,每年还要多发几个月工资的资格费。没人知道这些。人们只看到一堆西红
柿的后面,笔直地站着一位衬衣扣直系到项间的普通老人。
沈三山想到这儿,不由得恼恨起面前的西红柿来,都是你们!要不何至于要老子来出这
个洋相!
他几乎想一走了之。回去吧,回到那安宁静谧象模范幼儿园一样的优雅院落中去,唯有
那里的人们才记得他是谁!
“老头,想躲呀?没那么便宜。交了税再走!”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走过来拦住了去路,
她正用一个盖着红章的小本子不停地扇着风,小本发出秋风扫落叶一样的哗啦声。
“交什么税?”沈三山又一次莫名其妙了。
“装什么傻呀?地皮税,卫生税……你这摊位就白占了?卖完了东西一抬腿走人,弄得
满地猪圈似的,雇人擦屁股也得掏钱哪!”小姑娘狠狠地白了沈三山一眼,密集的话语象机
枪一样横扫过来。
沈三山膛目结舌。他何时被人这样劈头盖脸地数落过?!就是吃了败仗犯了过失,组织
上也总是和风细雨治病救人。这小姑娘是哪部分的?要干什么?她凭什么训斥别人?
没有解释。周围的小贩们纷纷解囊掏钱。
沈三山约略明白了。不就是要钱吗?他有。他只求速速离开此地,至于钱是为什么交
的,他无暇顾及。
“这卖柿子的才来,一个柿子还没卖出去呢,您就缓会儿收吧。我做证。您要是信不过
我,还可以跟旁人打听。我们俩一块来的。”花白胡老头不知何时也挪过来了,一边把自家
的嫩黄瓜垒得城垛般整齐,一边替沈三山求情。末了又补了一句:“我也是还没开张。”
“甭打马虎眼!你刚才在那边卖半天了。哄谁呀?掏钱!”小姑娘抄起一根黄瓜,用细
碎的牙齿把黄瓜皮啃下来。
沈三山不屑为自己辩解。他愿意出一笔钱,然后把这些西红柿永久地遗弃在这里。
然而姑娘却正把西红柿王拈起来:“这么大的西红柿还没卖出去,看来是真没开张了!
得了,先免收你的,呆会可别忘了补交!”
花白胡子一个劲示意沈三山表示感谢,沈三山却反应不过来。这一辈子,他还从未感谢
过如此年轻的姑娘。
“对了,你有没有自产证?”姑娘仍没放过他。
“什么自产证?”沈三山又一次不知所云。
“就是说这西红柿是不是你种的?”姑娘以为他耳背,放大了声音解释。
“是我种的。”沈三山口气肯定。
“拿自产证来。”姑娘也毫不含糊。
“我没有这个证。”沈三山有许多证:休干证、功勋证、荣誉证……还有残废证,就是
没有这个什么自产证。别说没有,连听都没听说过。
“要是拿不出自产证,你这个西红柿就是趸来的,还要加收费。”这老头看着眼生,姑
娘耐着性子说。
什么叫趸?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沈三山困惑地扬着灰白眉毛。
“就是说这西红柿不是你种的。”姑娘对着他的耳朵喊。
沈三山终于明白了。这不等于说他是二道贩子吗!交多少费他不在乎。要说西红柿不是
他种的,这可是天大的笑话!
“你们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可以到休干所问问去,下秧搭架施肥浇水,哪
一宗不是我亲手干的?别人能种得出这样好的西红柿吗?”沈三山从姑娘手里抢过西红柿王
急切地为自己辩白,已全然失却平日风雨如磐的镇定。
姑娘不动声色地听着。打出休干所的牌子唬不住她,所有的趸爷都会指天咒地地发誓。
但这老头敢把西红柿从她手里夺过去,倒使她另眼相看。
“老大爷,让我看看你的手。”小姑娘难得地柔细了嗓音。
沈三山不知何意,顺从地伸出了手。
高级军官的手。是应该归入文人的范畴。多少年前枪击碰撞出的茧皮,早已被粗大的红
蓝铅笔磨得细腻,只有时常发号施令的食指,还保持着刚健与力度。
但沈三山的手已不是这样了。当然还远不及他这个岁数的老农那般皲裂苍劲,但茧痴叠
起,绿汁漫染,也很有几分饱经风霜的样子了。
沈三山有点惊奇:自己的手何时变成这样了?以前怎么没发现?
“好了。这就是您的自产证。我相信您了。”姑娘灵巧的手在他板结的掌上击了一下,
象是双方达成了什么契约。“您还得学着吆喝。就这么喊:‘快来买红沙瓤的大西红柿哟,
又红又便宜,不买就没喽………姑娘说着,并不看沈三山,唰拉拉摇着税单本走了。
沈三山怔怔地把西红柿王放下。他不想走了。就在这一刻他觉得当个普通人也挺有意思
的。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竭力把瘦软的腰板挺直,两腿下垂,脚尖向前,岿然而坐。
广告很见成效。有人围来。
“哟,我说老师傅,您这西红柿是卖的吗?”一个挎篮子的中年妇女,笑容可掬地问他。
“卖!”沈三山象回答口令般简短干脆地说。他有点奇怪,不卖,他一大早来这儿干什
么?
“哟,怎么说话这么冲呀!您这儿摆俩大皮箱,我还以为是卖皮箱的呢!”胖女人说
着,肉嘟嘟的手开始乱翻乱拣。
沈三山有点心疼,但他隐忍着。不管怎么说,有人肯买他的劳动果实,他很高兴。
胖女人问价,沈三山报出数目。他稍微嗑巴了一下,很觉得有些不习惯。但终于还是把
钱数说出来了。
“这么贵!”胖女人夸大地皱起眉尖,“一个自个儿种的东西,卖这么贵的价,要不怎
么种菜的都成了万元户了!”说罢,佯装丢菜要走。
沈三山马上新报出一个数目,比刚才全市场的最低价又压了一些。说实话,这不符合他
说一不二的秉性,但胖女人那句话打动了他:“自己种的东西。”是啊,土地、阳光、水,
加上自己的气力。他不该卖很多钱。再说,这是他一上午唯一的买主。
胖女人很得意。
在阳光曝晒下的西红柿,越发红得如火如荼。它们似乎跳跃着被胖女人拣中,又似乎躲
闪着不愿进入那陌生的竹篮。
“就这么多吧。看着还不错,真要挑起来,也就没几个象样的了。”胖女人随意褒贬
着,习惯地拍拍巴掌,抖掉那并不存在的泥土。
沈三山没听见这些意欲压低价格的舆论准备。他正专心致志地在对付秤盘。真比当年第
一次拿起枪时还重。那时候敌人往自己眼皮子底下冲,牙一咬,枪就放出去了。这一回,实
在找不出有什么在逼着他这样做。
他有点心虚。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四周,迟迟不敢把秤举起来。坐在西红柿后面是一
事,真要把秤盘提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一个普通的卖西红柿的老头罢了。只不过他的秤是新的,秤杆上的
白绳没有一点污痕。
秤好重……
“我说老师傅,您这胳膊有毛病还是咋的了……”胖女人不耐烦了。
沈三山闭了一下眼,提了一口气。那个戴金星的少将在半空中忧郁地望着他,好象微微
摇了摇头。他自我解嘲地对将军笑笑。他又看到那个腰背有伤的老者,挥汗如雨地出没在绿
色的西红柿地甲,直到那绿色渐渐暗淡,浮现出一团团云霞般的橙红……
沈三山的脚在鞋子里跺了一下地,秤抬起来了。片刻之后,又安然放下。整个过程很地
道,丝毫看不出是新手。他在家已演习过多次。
“五斤。”沈三山擦擦汗,好象刚搬过一座山。
“有那么多吗?!”胖女人竭力使自己的眼光威严,好逼使这个乡下老头露出破绽。
“价钱可以商量,斤两是绝不会错的。”沈三山郑重回答。
胖女人割肉似地开始往外掏钱。沈三山握着湿漉漉的几角毛票,心中百感交集。每月领
津贴费,几百元的人民币从未叫他如此动心。瞬忽之间,他甚至想到若是妻子还在,会对这
几角钱说什么……她也许不赞成,但终拦不住他。
就在此时,沈三山突然看见胖女人伸出手把西红柿王飞快地搅进篮里。
“你怎么多拿了一个?”他抓住女人手腕。
“噢噢……放开我,你个死老汉!”胖女人象被蚂蟥螫了,大惊小怪地呼唤“我买你这
么多柿子,就不兴饶一个吗!”胖女人后悔不迭,刚才怎么没发现它!
西红柿王静静地躺在盛夏午间炎热的骄阳之下。
“讲好的价钱,称足了分量,怎么能这样明抢暗夺!”沈三山愤慨了。柿子诚然是他自
己种的,但他付出了汗水,哪能就这样不青不白被人讹走!要是饶上个小的也就罢了,这是
西红柿王,西红柿王啊!
“老头,我这柿子是给五家买的,你给我一斤一斤分开来称。缺一补十,这可是买卖人
的规矩,到时候别说这一个柿子,就是十个柿子,只怕也填不了这个窟窿!”胖女人志在必
得,索性耍开了无赖。
卖黄瓜的花白胡凑了过来。自打他知道卖西红柿的老头是什么“休干所”的人,就不打
算管他的闲事了,休干所那地方他远远路过,见有当兵的站岗,还是躲远着点吧。这会儿见
闹得不善,还是赶来解围:“又为分量吵了是不是?人老了,眼花了,看不真的时候也是有
的。哪能整着走的又零着称呢?这还有不赊的吗!消消气。那个大的您就别拿了,种菜人换
俩钱也不容易,给您饶个小的吧!”说着,顺势拨拉开西红柿王,换了个小些的塞给胖女人。
谁知沈三山毫不领情,把小西红柿夺下丢回堆里。他一生光明磊落,今人竟然在广众之
中被人以为是克扣斤两,这不是做人的奇耻大辱吗!倘好说好商量,莫说一个西红柿王,就
是整堆西红柿他都可以送人。如今诬陷于他,还要他赔上血汗换来的西红柿,没门!不管是
前陆军少将还是肤色黎黑的菜农,都一样没门!
“称!”胖女人叫道。
“称!”沈三山沉闷地低喝道。
可惜没有一兵一卒可供沈三山调遣。事已至今,他自己复称显然不合适。卖黄瓜的花白
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