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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轰天雷-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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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棉袍子,身体短小,面目不扬,含着一股愁惨气象。复畴听二人操吴语往复辩论,依稀有些懂得。那 少年叹气说道 :“中原的王气尽了,如此山河,难道坐观它陆沉么 ?”便接着吟道 :“汉家陵墓在西山,迢递居庸直北还;半夜鬼神通出护,千年松柏许谁攀?带刀卫士今登垄,放马胡雏任人关;列圣斋宫氛?恶,可怜霜露湿龙颜。”
  复畴听了,不觉点头。虽不晓得这诗是何人所作,却微会诗意。又听那人吟道 :“日落煤山收王气,云霾宣武驻天骄。”
  又吟道:“刀笔未全更汉吏,衣冠有意厌华风。”长叹一声,拉那穿蓝呢袍子的下去了。复畴正估量这二人是何等人物,见甄老练催维爱司下城,便也同下,上车投宿去了。
  如今且将那二人表明,一人是后来出色人物,现在合众国游学,他的事业,这《轰天雷》叙不到他。一人便是书中主人荀北山。话说北山那年到了汉口,第二年就进京考散馆,授职编修。那时庄仲玉、齐燕楼、汪鹣斋、乐伯荪一班好朋友,都不在京。北山一人住在会馆,便觉寂寞起来。恰巧有个故人的公子,约了同游长城,北山虽同那人脾气不合,却自己也想去阅历阅历,便应承同去了。这次回来,已是十月。那日到了会馆,长班禀道 :“羊都老爷来拜过。又听说乐老爷昨日已带家眷到京,现住际会堂。”北山大喜道 :“知道了。”忙赶到际会堂,与伯荪相见。二人各诉了别后情事。伯荪道 :“你现在一人住在会馆么?”北山道:“正是。吾颇觉寂寞,你寻得房子,吾要和你同住 。”伯荪道 :“也好。但你从前的脾气,可好些么?”北山道 :“吾在应酬场中走走,觉得好些。但心里发烦时,不知不觉露出故态来,这是没奈何的。”
  二人说一会,北山辞了出来,便去回拜羊都老爷。原来羊都老爷替北山谋得一馆,是一个宗室家里。那人姓年名映,便对北山说了。北山要与伯荪商量,羊都老爷道 :“这有什么商议处,你初时不是说要个馆第么?吾给你寻得一家宗室,也就 不委屈你了 。”北山不则声 。少顷,却又应了。羊都老爷道:“即如此,吾去说定,教他们挨年送聘帖好了。”便举茶送客。
  北山回到会馆,肚里思量一会,又在灯下看了一会书,不觉烦躁起来,想道 :“吾好好的娶了夫人,有财有貌,又逢着不体贴人情的丈人、丈母,不许我在家过快活日子。如今在外面东飘西荡,吃尽辛苦,吾想要这翰林何用?”又转念想道 :“不是翰林,也不能给贝家对亲 ,况现在虽然吃苦,只要得了差,放主考学政出去,那时去接吾那夫人,丈人、丈母也就没得说的。忽又想京中的穷翰林车载斗量,等到发疏齿豁,还开不着坊,吾倘象他们的样子,如何好呢 ?”想到此,觉心中一酸,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要想寻伯荪去谈谈,便走出会馆。长班道 :“荀老爷,天已不早,不必出去了 。”北山不应,三脚两步,赶到际会堂来。那时伯荪已睡,忽听蔡升进来禀道 :“荀老爷来这里看老爷 。”伯荪因风尘辛苦 ,朦胧欲睡,便说道:“请荀老爷回去,明日来吧 。”蔡升去说了,不多时,又进来说道:“荀老爷不肯去,定要见着老爷。”
  伯荪知他疯性发了,忙穿衣拖鞋起来,走到院中,见北山正在门口探头探脑。伯荪笑问道 :“你这时候还来做什么?且到客堂上去坐 。”二人到客堂上坐下,北山将羊都老爷荐馆第的话,说了一遍。伯荪道 :“这也很好,你尽可去,再不要胡思乱想了 。”北山不语,停一回叹道 :“吾这回来,懊悔不及了。”伯荪道:“有什么懊悔呢?你的心,我很知道。吾当初的念头,想请你教教两个小儿 ,你不嫌菲薄,倒可以日日聚面。
  继而一想,吾在京一年,用度也不省,你知道吾家里并不是什么有钱的,只好刻苦些过日子。两个小儿自己教了,一年也可以省一二百两银子。况你在吾处,吾又没有势力提拔你,也不是个了局。你还是去就宗室,常日子巴结些,以后好想法。就 是吾与你一城之隔,也时时可以相见的 。”北山不做声。伯荪又道:“吾今日已去看了两处房子,一所就在后面,房钱太贵,且没有马号。一所在官菜园上街,有二三十间房子,房价也不多,吾就定下了 。这数日就要搬去 。你今年且搬来伴我住过年,好么?”北山大喜,连声应了。伯荪催他回去。
  到了第五日,伯荪移居官菜园,收拾一间书房,留北山住下。二人逐日盘桓,倒也快活。北山便将满腔心事,放下了一半。岁月如箭,不觉已近残年。那时年映已来拜过北山,送了聘帖。北山也去回拜了。到了除夜,乐家内堂结了灯彩。伯荪请老太太率领夫人子女,在神前上供。正在热闹,北山一人在书房,触动心事,无限凄凉。少顷,伯荪出来,吩咐开饭,二人酌酒闲谈,北山言语模糊,大非往日。伯荪觉着,想替他排解几句,只是无语可说。一会吃过饭,伯荪进去,取了几幅朱砂笺,唤仆人磨就墨,请北山写了三幅春联。
  一幅大门上的是:农部官闲求稼穑;江亭地近接蒹葭。
  一幅宅门上的是:且将清酒酬佳节;莫遣风尘化素衣。
  一幅马号上的是:未卜此生老骥枥;可知何事因盐车。
  北山在乐家过了年,新年内拜年团拜,忙了半个月,便近年映家开馆的日期了。北山搬行李进城,即辞伯荪,心中依依不舍,含着眼泪。伯荪忙劝慰道 :“吾趁上衙门的便,时时去看你。你歇了半月十日,也好出来同吾谈谈心。吾这牀铺不拆去,留着等你呢!北山勉强答应,便进城去了。这一去,有分教:客病缠绵,闻得颠翻风浪;秋光黯澹,顿看倒转乾坤。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同丰堂饮酒高谈 菜市口伏尸痛哭


  话说荀北山在乐家过了新年,即搬到年映府中。年映领两个儿子出来,一个叫犬子,一个叫狼孙,拜过先生,择吉请酒开学,两个学生已是成篇的了。白日不过逐日讲讲文理,逢三六九期上,出两个题目罢了,也没甚事,时时出来访伯荪。到了二月,庄仲玉也进京来了,住西砖胡衕。北山大乐,三人逢暇,无非听戏上馆子,有时也到些清静的地方,如陶然亭、崇效寺、龙爪槐、法源寺,都是著名的 。鞭丝帽影,往来征逐,这是做京官的习气,不必细表。
  这时候康有为聚集同志开保国会,康有为的高徒新会梁启超,联名请废八股,京中哗然,大为震动。北山虽也闻见,只是同他们素不认识,不去附和。乐伯荪丁毋忧送柩回去了,独是庄仲玉东奔西走,跟着康、梁讲变法事。到四月十三日,北山在同丰堂赴宴,同席是蒋司业正纯,沈部郎筱华,韩太史甲,杨太史子鸾,主人是莫检讨窦人。饮至中席,沈筱华在靴腰里挖出一张纸来道 :“这就是今日的上渝,兄弟看了半截,要紧出门,就放在靴腰里,这条足定国是的渝旨,很要紧的,给诸公瞧瞧 。”蒋司业听了,慌忙站起,举起大袖,望沈部郎手内作了几个揖,双手捧将过来,高声读道: 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汰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学堂,皆经再三审定,筹之至熟,甫议施行。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托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 ,若仍以不练之兵 ,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挺以挞坚甲利兵乎?朕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 ,徒蹈宋、明积习 ,于时政毫无补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臣工,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奋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彩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况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 ,以成通经济变之才。
  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首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大臣,会同妥速议奏。所有翰林院编检、各部院司员、大门侍卫、候补候选道府州县以下,及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省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入学肄习,以期人材辈出,共济时艰,不得敷衍因循徇私援引,致负朝廷谆谆诰诫之至意。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读毕,便责沈部郎不应将上谕放在靴腰子里 ,犯大不敬。
  沈司业连连认罪道:“这是一时仓卒,以后当谨遵台命。”蒋司业方没话。莫检讨道 :“诸翁以为这条谕旨如何?”韩、杨两太史齐声道:“圣明极了,现在法是必得要变的。”莫检讨点首道 :“不差,前日康长素对吾说,他有三部书,是《孔子改制考》、《日本变政记》、《大彼得变政记》,都要进呈御览 。吾也 想做一部《小彼得力求富强考》,去给长素参酌参酌 ,也附进去 。”蒋业司问道 :“大彼得是什么东西?”莫检讨半晌方答道 :“是阿非利加的皇上,初时也如中国一样,后来变法自强了。吾说小彼得就是大彼得的小儿子,他继承父位就出令各处开矿,开着数百万金子,数百万银子,这么大的珠子,这么绿的翡翠,都搬进皇宫里去,所以现在阿非利加洲比大英国还富。”
  众人齐赞道 :“果然窦翁博学,不愧名士 。”莫检讨将帽子一掀,又将三根鼠须捋了一捋 ,说道 :“诸翁,弟是不做名士,要做新党的。现在这些名士都没用了 ,新党才能飞黄腾达哩。
  所以小弟时常看些外国书,前日还请一个朋友,在家教了英文二十六个字母。”即念着:“呕屄膝跌医燕脯鸡燕子鸭专开阿六阿妈阿五窝破可恶阿二阿四忒油肥大不利恶狗尿歹一齐吃。”
  众人看他左手在桌上按,嘴拍着,叽哩咕噜,好象鹦鹉弄舌一般,都笑了。沈筱华道 :“窦翁去当总理衙门,倒是出色人员。”莫检讨道:“岂敢岂敢。勉强还可以不负职,似比那些老辈胜些。”又说道 :“乱道,乱道。吾前日写信托一个随员,到英国去买十部英国康熙字典,十部《敲心砖》及《启悟集》,一百部孩子们读的《千家诗》、《神童诗》及四子书等,买到了要分送几个知己,叫他们也学习些洋务。”杨太史道:“吾兄可谓留心经济,但弟听他们要裁衙门、停科举,不但是打碎吾们金饭碗,连吾们的噉饭地方都没有了 。”蒋司业道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吾们总须心肝奉至尊的,这些夷狄的妖言惑众,吾不愿闻见 。”说罢,穿衣拱一拱手自去了,众留也留不及。莫检讨道:“这是顽固党,不用理他。”
  韩太史道 :“这人一面道学,品行是不堪问的。陈平之恶,南山之丑,他一人兼备的。”沈部郎叫道:“窦兄,前日吾想着一个避枪炮的法子,就做了一篇避枪炮议,还要就商诸翁。吾说 用救火的水龙,排在阵前,见他放炮 ,就打起水龙 ,万条齐举,灌灭他的火药药线,他就不能了。然后吾们杀上去,就是百战百胜的 。”莫窦人、韩甲拍手赞道 :“水能克火,果然妙极 。”北山听了半日,一语不懂,插不上嘴,任凭众人附和了一回,也就散了。
  北山回到年府中,忽觉背上发冷,如淋水一般,顿时头昏耳鸣,神思昏聩起来,便睡了。次日,满身发烧得滚热,年映出来看过一会,心中纳闷 ,便吩咐请医。不多时,医生来了,诊过脉,说这是湿温,来势尚轻 ,不妨,服数帖药,就好了。
  哪知北山到二十七日,得龚师傅革职回籍的警报后,在牀上哭了几日,嘴里糊言乱语,病越发重了。年映发急,忙亲去告诉羊都老爷。那时仲玉也知道了,进来看过几回,北山只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这一病直病到七月中,方才见愈。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丝毫不知。那日正在闭目养神,忽听壁后两人闲谈,一个略高的,象年映的声音。一个低的道 :“吾这数日内暗探得康有为入宫见皇上,要行刺皇太后。太后死后,皇上即让位康有为,叫做什么伯里玺天德。你想吾朝自入关以来,呕心挖血,费了无数经营布置,方将汉人压服,安安稳稳的享用大宝。现产下这个无道昏君,要将祖宗的产业弃掉了,这还了得。”一个声息略高的道:“前日伦贝子这句话怎么样?”那人道 :“有些意思。前日吾们公议一个折子,同李总管去密陈太后。那折中说皇太后即不为奴才辈计,独不为祖宗创业艰难计乎?即不为祖宗计,独不为颐和园计乎 ?新法盛行 ,旧臣是祛,彼汉人诚得志矣。吾觉罗氏宗室无有利焉。”北山彷佛想听下去,忽觉一阵心烦,便不去用心了。
  这日,庄仲玉荐一个医生,是通州人 ,来给北山诊了脉,开方调养了数日,便可起牀来。北山要出去散散,便与年映说 了,即打点被迭被囊,坐车到仲玉寓中。仲玉见他病愈了,大喜,便留在客厅上住着。那时已八月初了。一日,二人正在闲话康有为出办官报事,忽见刘顺进来禀道 :“老爷知道查抄南海会馆的事么?”仲玉吓呆了,忙问道 :“这话从何而来?”
  刘顺道:“小的出去看个朋友,经过米市胡衕,见有无数兵勇,带着康有为的兄弟,还有两个同住的老爷,上车走了。老爷可知道为的是什么事?”仲玉听了这几句话,连身体都软了,做声不得。停一回,勉强忍住,叫车夫套车,出门打听,直至晚上方回。忙至北山卧榻前,北山问道 :“方才的信确么?”仲玉道 :“确的。今日皇太后垂帘听政,已见上渝。听说还有密电各省督抚,说康有为、张荫桓进红丸杀皇上。这事闹得太大了,不知如何了结呢?”仲玉只是心惊肉跳不表。
  且说初六皇太后垂帘之后,明日便停止火车 ,闭城搜索,命马步统领内外九城分驻弁兵,盘查行人出入。张荫桓、尚书徐致靖、杨御史深秀、军机章京内阁侍读杨锐、刑部主事刘光第、内阁中书林旭、四品京堂王照 、军机章京谭嗣同均逮捕。
  从前所裁的衙门冗员,谕令复置,一切新政,康有为所建白设立的,立即推翻。密捕保国会人员。庄仲玉坐不安席,食不甘味,担忧了好几日 。到了十三日,忽听刑部奉旨先将杨深秀、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康广仁在菜市口正法 。北山、仲玉闻知,忙唤刘顺到法场上去探看。刘顺吃过饭,同了赶车的王小三步到菜市口来。只见人山人海,密层层的围着。二人挤将进去,里面空了丈余的法场。有些外国人站着。靠西一座地芦蓬,是监斩官的公座。那时还早,犯人没有到。刘顺、王小三站了许时 ,听看的人议论纷纷 。有的说康有为信奉外国人,该应杀的。有的说康有为自己逃了,倒害了这些人。有的说你不听见有上谕四路搜索么,他终究逃不了的。有的说康有 为认识洋鬼子很多,有鬼子来保护他的。有的说鬼子也讲道理,康有为闹得太厉害,他们也不肯管这闲事的。刘、王二人随意附和了几句,只见北面人声喧动,大众齐声道:“犯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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