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艺人 作者:边云山-第1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4
黄花不讲了。屋外的大北风把门摔得哐哐响。草兰偎在了娘怀里。她听这故事
的最初猎奇感已经没有了,她的心给红狐搅乱了。
草兰问:“娘,那不是说小凤和她的爹都让狐给坑了吗?”
她突然想到娘故事里的一个可疑处,“那金手镯不是揣在地主怀里吗?”
黄花摸着闺女的头,“他怀里的不过是个草环,许多人都见过,娘也见过。”
“你真见了吗,娘?”
草兰抬头察看娘脸上的神情,她看娘是不是在说谎,而娘却平静地说:“我是
见过的,一个乌拉草编的腕环。”
在黄花说这个冗长的故事的时间里,泽兰已到达了平川村,她在那个有几十亩
地的人家门口停住爬犁。她听草兰说过这户人家。他家的人爱听二人转。
眼睛上的白霜遮挡了泽兰的视线,她活动了一下冻僵的身子,把手从棉手问子
里抽出来,抹了抹眼睛,由霜化成的水滴还没流下来便冻在睫毛上了。
泽兰吃惊地靠在爬犁上,她的羞涩已退到了后位上。
已有两个爬犁停在门旁了。一个是马拉的,一个是猎狗拉的,这家的生意做不
得了,里面至少有两伙卖艺的人了。
泽兰重新坐在爬犁上,很茫然,到下一个村庄还有十里地,就是找到主顾,吃
年夜饺子也来不及了。
泽兰漫无目的地抖了抖缰绳,心里充满了悲伤。她不想回家去了,冰天雪地的
她到哪里去呢?她的心渐渐地好像没有知觉了。
三十几晚上,家家都亮着灯,都在守岁,无论穷富。这一年因有日本人常进村
庄里抢东西,能吃上年夜饺子的人家极少。都忍着辘辘的饥肠,企望来年得福,所
以都不睡,怕自家与好运失之交臂,他们要亲眼看看新年的到来。
泽兰还没出村,就已经觉得这也许是自己看到的最后的人间灯火了。
她累了,她更害怕,她不想做营生了。一路上熟记的唱词也都忘光了。
她从一开始就在寻找那种东西,但她不知那东西是啥,她上哪儿找去?她只是
幻想着好日子。
有马铃声响过来,泽兰一惊,握紧了手中的鞭子。
李南石举着火把,赶着大车进村来了。他是来拉走前几天他们从日本人手中夺
得的粮食。寒风把火苗吹得东倒西歪。
“干啥的?”李南石看出是个女人。
泽兰抬头见是个男人,还赶着马车,她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
“这位爷,我会大四梁小四梁,我啥都会唱。我啥也不要,只要二斤白面。”
她感到血全涌到脸上,声音抖得断断续续的。
大车驶到泽兰近处,火把凑到她脸前。
“长得是不孬!”李南石赞了一声。
泽兰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异样的东西,她的心莫名地跳起来,对自己做了这种
女人感到极度地羞臊。
“那……你是愿意了?”
火把移开了,大车也赶走了。泽兰想立即就死,不知为啥她觉得受到了最大的
侮辱。
“你咋不跟我走!”声音很好听,也很亲切!泽兰的心一冷一热的,使她浑身
乏力,极想靠住什么。她的脸更烫了,跟住了大车。
李南石以收皮货商的身分活动在荒原上。他只身一人进村装藏在地窖里的粮食。
那地窖口在这村为他代收皮货的那户人家里。那家的男人也抗日。
“咋一个人出来?别让日本人撞上。”寒风刮过他的问话。
泽兰全身往外冒火,一点儿也不觉天冷。她想好好看他一眼,可她又羞。她知
道这话无需回答。女人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自甘流落风尘?
大车停在一个独门独院里。一句话也没有,一眨眼工夫就装完了车。
泽兰也帮着搬袋子,她一点儿也没觉得累,她想这样永远下去。粮食袋子用大
麻绳勒紧在车上,李南石站在了赶车人的位置上。
泽兰想起了这次出来的目的,羞羞地问:“这位大爷,我上哪里唱去?”
李南石在黑暗里看了看泽兰。
“我留了一袋子白面,里面有你二斤。其余的,你每个穷人家送去二斤,大约
一葫芦瓢吧。你能为我做这件事儿吗?”
泽兰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以为她遇了戏仙。
“那你……不……要我唱了吗?”
“咱荒原上的人都可怜……”他没把话说完就赶着大车往院外走。
“是可怜,可咋办才不可怜呢?”
她的声音急切又真诚,使他不能不对她说些什么。
他让她走在大车的一侧,匆匆对她说了一些话,把她困惑的心似乎给说动了,
让她见到了一幅美妙景象。
“真能那样该多好。”
“会那样的,穷人再不受富人的气,做自己的主人。”
大车走出了村庄。李南石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小手枪。
“你是谁家婆娘?”
“我……还没找汉子呀。”
他就把小手枪塞给了她。
“遇到日本人就开枪,能打死一个是一个。”
大车继续走,离村渐远。
泽兰背着白面口袋,见哪户草房破便往哪户去。她得到的感谢能装几爬犁。她
从没听过这么多好话。哪个女人也不可能听过。卖艺人只能听到戏活带劲儿的好话,
那还不一定是真心的。
泽兰体会到了为穷人做事的心安和快乐。她挨家送白面时就好像李南石站在她
身边,赞赏地看着她。
她把白面分到只剩一葫芦瓢时,刚好到了村头,她把那一葫芦瓢白面留给了她
自己。
泽兰赶着爬犁磨过头。在路过那个富户人家时,大门开处,哭哭泣泣走出几个
人来。
他们唱得从没有过地卖力气,女的还另外伺候了脾气怪异的家主,却啥也没能
得到。他们本意也是想要二斤白面回家好包年夜饺子。
他们哭得极伤心。大门砰一声就关上了。
他们好不容易爬上了爬犁,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
泽兰摸着怀里的布口袋,生怕掉了。
“为啥哭呀?”
其中一个女的哭着答道。“没得到一星面过年呀。”
甲:北风那个刮骨地寒
乙:满脸滚着泪蛋蛋
甲:卖艺的人哪
乙:前路黑哟前路险
……
两个人这样地吼将开来,使泽兰也禁不住哭出声来。
“我有白面呀。”
“你有哇?匀我们一些行不行?”
泽兰掏出已悟热了的面口袋,把那一瓢白面分开了。两家一家一半。
“那你咋办?”
泽兰胸中涌起一股浪潮。
“我家还有白面哩。”
那两伙女人欢欢喜喜地赶着爬犁跑去了。一会儿就隐没在黑暗和寒冷之中。
泽兰把空口袋揣进怀里。
泽兰在十里以外就看见有两柱火把举在渐浓的夜色里。寒风没把火把吹灭,反
而吹得更旺。
泽兰怀里的空口袋并没使她感到惭愧。她冲着那火把的光亮可着嗓子喊:“过
年啦——过年啦——”
万家爆竹庆除夕儿
五更拜年客满门儿
人人面上添春色
家家门窗贴对子儿
女人见面问声好
男人见面做个揖儿
……
泽兰唱得既清亮又有味儿,她是唱给整个大荒原听的。
枪声突然在泽兰背后响起来。平川村顿时大乱,是日本人进村了。
火光在黑夜里异常明亮,人哭犬吠,枪声不断。
平川村只有几个人逃了出来,他们直接往山上跑去了。其余的人都没等到新的
一年的到来。
第十章 找个相好的
1
姥爷家楼前有很多人,屋里也有很多人,进进出出的,有的很忙,有的站着说
着什么。大舅在吩咐着,有些人点点头就又走了,白纸被刮得哗哗响,在哭诉着什
么。
姥爷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就连过年时那样的热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变得冷
冷清清了。大舅不怎么太来了,来时坐一会儿就走,姥爷和他谈一些事情,大奥总
是不耐烦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姥爷脾气很大,声音也高
起来说,不管什么时候。你得让老百姓吃上饭。有工作。我有什么办法?现在大形
势都这样,我们北方改革的步子还小呢!大舅大声地说。难道全国的国营企业都垮
了吗?你怎么不学那些好的企业,你看看我们这个商业局,让你搞得越来越小。职
工回家了三分之二,我们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到现在工资发不下来了,药费也拖
欠。别的大企业兼并了你下属几个公司,又破产了多少个企业?你知道别人背后叫
你什么吗?败家局长!企业如此不景气,你又买什么豪华车、手提机,到处吃吃喝
喝,拉关系,就算这样,你的官位能保多久?人们反映,你们私设小金库,这是犯
法的。难道说,我们干了一辈子,眼睛还没闭,就看到你们给搞垮了吗?我们那时
候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是为了让人们都过上好日子。你看看你现在把大多数
人全撵回家,你让他们今后怎么活呀,老战友我们对不起你们呀。老张虎你当土匪
那会儿也只是抢富户,不扰民哪,现在有些领导,简直是在喝老百姓的血。姥爷好
像又有点糊涂。大舅不耐烦地站起来说,一我看你什么都不懂,你再把过去打鬼子
的精神拿出来,好好读读报纸,看看文件,看现在是怎么改革的。不等姥爷再说什
么,大舅已经出了门……
舅妈每天跑通勤,坐车要一个小时、每天中午不回家。小冰姐姐也经常在我姥
姥家吃饭。小冰姐姐不爱说话,在学校里要好的同学就那么两三个,有时玩生气了。
就独来独往。小冰姐姐最喜欢玩的就是过家家,她让我不是当爸爸就是当孩子。我
当爸爸的时候,她就抱着那娃娃,拿瓶子喂奶,哄它睡觉。如果没人陪她玩时,她
能在家一个人一玩一天。她给洋娃娃梳头,拆了再梳上,直把辫子梳得又匀称又光
滑又好看。屋里的娃娃都用眉笔给描了眉,嘴唇涂上口红,显得特别好看。“冬冬,
吃完饭上我家过家家。”小冰姐姐今天兴致特别高。“我爸又给我买了好多好看的
洋娃娃,还有四轮大脚遥控车。”我不想去。大舅家我很久都不想去了。他们家大
大的、空空的、阴森森的,总让我害怕……
我放学回家,在楼门前看见了张爷爷,他一个牙也没有了,我差点没认出他。
我知道他是张爷爷也是觉得他的声音像张爷爷。可能他以前戴的是假牙。
“冬冬,你姥爷的眼闭上没有?”
我摇摇头。
“不知道。”
“他肯定没闭上眼,要不你掀开尸布瞧瞧。”
我看张爷爷的样子,想他也要躺进棚子里去了。我吓得顶着风拼命往家跑。
风是凉的,吹过大荒原,把各种花草和各种野物的气息都惊下一缕,风自己就
躲在里面。
人看到的风,其是不是风本身,如果谁能看到它真实的样子,就不会喜欢世间
的一切了,就连那好模样的女人也不稀罕了,风是最神奇最绮丽的。
泽兰坐在茅草屋的檐下倾听风声。那好像是一个男人在向她唱撩她心热的野段
子。她想编译一些,可觉得都太粗太糙了,那都是男人随兴唱的。那些词儿此时想
来让她脸红。
大闺女不知羞
当婆娘当在梦里头
脱去布衫有肚鬼
不知汉子丑不丑
……
泽兰同草兰不同,她的性子又温又绵,是女人当中最温柔的。她虽做了唱二人
转的,可心还是居家的闺女一样,还没被真正的泥淖陷住。
她常要脸红,把自己藏起来或就地变成一棵小白桦树。不过,这又不是她不想
做女人了。
做女人永远是好的。女人是美的,女人眼中的天空、大山、荒原都有情有意,
都娱着她们的心情。悲愁是一年当中最多的,但那悲愁也让她们喜欢。
是李南石把她的身心变成真正妇人的了。也是他把她变成有刚性有主见的女人
了。
李南石的出现让她看到了荒原人要找的那种东西的真切影像。可那人能让她做
个好婆娘吗?不知羞!她自己刮了下自己的鼻子。
泽兰在风声里想李南石。她希望她的心能有所依靠,一个女人活到将近二十岁
是该把身子托给某个男人了。
“二闺女,娘的好娃,咱的后山墙被雨淋塌了,眼见要入秋,没几天就该落雪
了,不把墙抹好,咱娘俩个怕是要挨冻哩。”
泽兰从冥想中转过来,”一时没把娘的话入耳,耳中仍是风在响,那是马蹄的
声响哩。
她突兀地站起身,望见了还满头黑发的娘。
荒原上愁烦的人有几多?多着哩。不为吃饭发愁的人是前生修来的。她们家冬
天吃啥哩?
她们还得在寒冷的冬天里四处奔走。把腰扭折,把嗓子唱破。
泽兰是有心劲儿的,她把什么都为人想到,后山墙她在早几天就已趁娘歇晌的
工夫抹好了。
她把荒草丛中到处都能拾到的不知什么动物的骨头楔进泥墙,上面挂上裹着大
泥的羊草。那骨头可是比木头还禁烂哩。
泽兰的脚是散的。荒原上的穷家女人裹脚的不多,她们要自己挣吃食,有双小
脚是不便当的。加上荒原上的男人所欣赏的女人是大奶肥臀、两腿健壮的,只有那
些很有钱的财主才讲究脚大脚小。不过呢,要争起宠来,那脚小的妻妾未必能争过
脚散大的。
北大荒人从来都把实惠当首要。一个女人,有力气又丰满,才是最要紧的,男
人怎么稀罕也稀罕不坏,只有越稀罕越娇艳。这样的,就称男人的心了。
泽兰干任何粗活都不肯穿她的布鞋,做双布鞋可不易,打袼褙光有破布还不行,
还要有白面打酱子呀。
泽兰想到这些,抚摸着小手枪,想着李南石,不禁红了脸。把她白白的光脚露
出来,不舍得穿那布鞋。她想去把后山墙淋上水最后找找平。
她把鞋晒在石上就住房后去。
土匪就在这时来了。
她被捆着扔在马上。槐山冲着她嘿嘿笑。
她挣扎着,差点儿从马背上落下来。不会有谁听清她塞破布的嘴在说着什么。
泽兰在说:“我的鞋我的鞋……”
一个四处卖艺的女人是不怕男人的。她们可以毫不羞怯地献上自己的身子,可
她们也有自己隐蔽的地方啊。
泽兰不想让外人看见她的光脚,那使她感到万分恼怒和羞耻。这性情绵软的女
子做了全力的挣扎,可最后还是被土匪劫往山上去了。
惊吓过后的黄花奔出屋门,看见了晒在大青石上的青布鞋面上艳亮亮地绣着一
朵野百合花。
“这好闺女,把鞋给忘了。”黄花茫然地自语道,眼睛空茫地望着蓝蒙蒙的蓝
蟒岭。她没有昏倒,这使她自己也感到奇怪。
在半道上,泽兰隐约听到了草兰的声音。她在不停地咒骂着。一会儿骂泽兰,
一会儿骂槐山。
泽兰还听见槐山说:“是你让我来这里抢她的,你还骂啥?”
“我是让你抢了她给别的土匪,而你是我的!”
槐山大笑着跑走了。
草兰大骂。
一会儿骂声也被风声扯碎了。
“姐呀,姐呀,快躲一躲,别让土匪把你抢了去呀……”
泽兰可着力量喊,眼泪呼呼地往下淌,但她却没发出一丝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