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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红尘艺人 作者:边云山-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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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脸色很不好,他似乎很无力地坐在黄线菊的花丛上,这回花枝再也禁不住了,
他坐下来以后,花朵拥在他的腰处。
    她又问了一遍,自己也坐下来,喷面的药香气,使她更强烈地感到了饥饿,她
希望他们的话题能重新回到食物上面来。她不时看一眼花丛上的黄菠萝叶子。用这
种树叶包过的东西,有股好闻的香味儿。荒原上的人还会把黄菠萝叶子在立秋后掐
下来用线穿成串儿,晒干,冬天蒸黏豆包和别的干粮用。
    他只是不出声,掏出火镰和火绒草。伺候男人们抽烟,她可是内行。她凑过去。
    他好像忘了她的存在,心不在焉地把烟袋塞进烟口袋里搅啊挖啊,可总也装不
满似的。
    她是急脾气,恨不能自己去给他装烟袋,“你把烟袋锅儿侧着些,不就装满了
吗?”
    “躲开!”
    他粗暴地推开了她。
    她给闹糊涂了,她从不在人家对她不好时委屈,那时她只有气愤。她忽地站起
来。她起得太猛,只摇晃了一下就摔倒了,倒在烂漫的黄线菊花丛里。她又遭到他
的厌弃了。
    他是如何心焦如何救治她的,她全不知道,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吃东西。
她在半昏迷状态下吃掉了黄菠萝叶包裹里的所有食物。她还没吃够,嘴像小鸟似地
张着,已有了殷红的血色。
    槐山伏下身,这一回他是用自己的唇喂了她,连同他的泪水。他看到的是泽兰。
    草兰得到了她最想得到的好东西,那是对她生命最好的滋养。她想她一定是在
梦里,她怕她会醒来,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发出一声欢喜的声音,她怕那会使她惊
醒。她感觉她身子像一朵黄线菊一样在轻轻摇曳,上面落满了温暖的阳光,她的口
中又是那么甘甜。
    “不行,你会给撑坏的,快起来走走。”她的头就被托起来,真正的阳光刺着
她的眼了。
    她到底还是醒了,她有些懊丧,以为自己是在家中的炕上,身边是散发年老男
人气息的槐魁。他老是在她耳边叨叨不让她吃多。
    “我不想当大奶奶了,让我吃个够吧?”
    草兰反抗着槐魁,想滚下炕去,她滚啊滚啊却发现她家的炕咋这么大哩?咋老
也滚不到地下去哩?她就把一双大眼好好地睁开了。
    “你滚动得真像一条蛇哩。”
    槐山眯着眼看着她,上下的睫毛几乎合在了一起。草兰猛然想起一个男人睫毛
上沾满霜雪的样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是在做梦呢还是醒着呢?草兰跪在黄线菊花丛里,看见了几座山后的蓝蟒岭,
看到了无边无沿的大森林。一种久违了的健康的好感觉又回到了她身上。她还该是
个年岁正好的女子哩。
    面前这人是谁?张虎?
    草兰打了哆嗦,一些梦境就碎裂了,她仿佛听到了槐魁哼哼吃吃喘粗气的声音,
颓然地跪坐下来。
    “我已经嫁给槐魁了。”
    槐山没有惊讶,他朝她走过来,逆着阳光,黄线菊拥在他小腿上。
    “你嫁给谁我都管不着。”
    他的话伴着许多小鸟的叫声。那一刹那间不知小鸟咋就多了起来,或许先前就
是多的,只是他们没留意吧。
    草兰看了槐山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你还是不想要我。”
    槐山突然暴怒了,“我就是不想要你才做了土匪的,你知不知道?”
    他好像想推搡她,可终于把手停在了半路上,像要扑一只在草窝里下蛋的野鸡。
    草兰惊大了眼睛,她再野浪胆大,也是怕土匪的,有关土匪的传闻她听得太多
了。他去抢泽兰时她就知他是土匪,可这会儿她还是有些害怕。
    “你不该吓唬我。”
    “这是真的。”
    “算了吧,你压根儿就是当土匪的料?”
    槐山道:“难道当土匪的都是三只眼?”
    “不过,土匪可没有你这么好心的,你不该放泽兰,你应该让她尝尝当匪婆子
的滋味儿。”
    “你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他语气里有一丝厌恶。
    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土匪用的令牌。那是色木做的,表面已成了暗红色,上
面拴根三寸长的皮绳,可以拴在内衣的扣眼里。
    草兰脸庞失色地抢过来,看也没看,一甩手就扔了出去。令牌在空中划道弧线
缓慢地落进黄线菊丛里。因为木牌太轻又兜了风,所以只扔出几步远。
    槐山愣在那里,木然地说:“你把它扔了?丢了它,我的性命就丢了。”
    草兰又后悔又害怕,他与她有何相干?她管他做啥?
    她朝木牌落下的地方爬过去,撅起的臀像高山面凹下去的腰极像峡谷。一个女
人的身体把天下的好景色都集在了一起,她是那好景色中最鲜活的。他看得有些呆
了。这是他在马棚里无数次偷过的女人吗?
    那般近地伏临在黄线菊的花朵上,她的头没一会儿就给黄昏了,她的眼也被没
完没了的艳黄色给弄花了。她想立即找到令牌。
    越着急她越找不到,她翻遍了她认为木牌掉下去的地方的每棵黄线菊,但还是
没能找到。她美丽的手指不停拨动着细长叶子和花瓣更加细长的黄线菊,样子急切
又专注。
    他不忍心再折腾她,想这回她可积不了食了,已经运动够了。他便把令牌用手
指弹出响声,原来他先找到了,却不说。
    草兰满头热汗,脸红得百合花一样,发髻散乱开来,长发垂落,真是个林妖哩。
    “我得走了!”槐山还没说完就已走出去好远。
    她愣了一下。
    她说:“我是个鬼吗?吓得你那个样子。我就是个猛兽也不会吃你的。”
    他因了这话而难受了一下,终是站住了。
    一个匪也不过如此,与其他男人没大区别,要在草兰想来,这匪似乎比旁的男
人要更好些,这会儿他的眼神他的全部都在表明他是真正稀罕她的,比他当地主管
家时可爱多了。她有些糊涂了,她该咋样把他再迷住?
    她更温驯了,摆着她仍十分有力的臂膀走过来。
    真情是什么也挡不住的,就像完达山耸在荒原上,它们彼此容纳彼此承载,是
上苍也奈何不得的。两颗心走到一起,尘世的一切都将远离。
    草兰朝槐山倾过她的身体,她望着明净的天空和所能望见的一切树木,她被生
命本身的快乐和爱本身的快乐感染了,她愿随他到一切地方去。
    “我去做个女土匪吧。”
    槐山不喜欢这大胆的女人,她老使他显得软弱,甚至是龌龊,使他看不到生活
的希望,而泽兰给他的感觉却恰恰相反。
    “你是不该做个匪婆的。”
    草兰感觉到了一种心跳,那是别于她曾经的任何一种心跳的。
    “我吃了你的鹿肉和两个大饼子,你得让我回报你。”她抓过他的手按在她的
细腰上。
    他是有血有肉是饱受了孤独的,但他不希望她像对她的一个主顾似地对待他。
    “你个奥土匪,还拿捏上了!”
    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他的野性在膨胀,在毫无节制地膨胀,不把她按倒是不可
能的了。
    他粗暴地把她拥倒。她倒在黄线菊上,有好一会儿没有沉下去,加上了他的重
量,她才隐没下去了。
    草兰快活极了,这是她一直喜欢的男人,她想他想得要死。想他啥哩,还不就
是想他这样待她?
    她迷乱地说:“想死了,想死了,来呀,来呀!”
    他又摸到她的大奶了,只是那细腰有些让他担心,当她有力的两腿缠住了他时,
他才放了胆。
    “你这骚女人,不让男人糟踏就难受!”他剥去了她的衣裳。
    “你不糟踏我,我才难受呀。”她挺了下身子,迎上去。只有跟他,她才没有
卖身的感觉,这很怪。她用的是真情。
    而他却把她想成了泽兰,他想她的白身子,她微挑的眼睛,红丢丢的小嘴。他
越想越激动。
    那是他们在一起最消魂的一次。
    “让我永远当你的乌拉草吧。”她快活得哭叽叽的。
    他从幻觉里醒过来,但动作并没停止,反而有了一种凶狠。
    她大叫了几声,就静了。
    他一下跳起身。
    “快走吧,不然,要有狼来了。”
    “我不怕,狼不会吃我的,你比我好吃。”
    真情朝草兰铺天盖地般地扑来。这些年她已经不知真正的羞涩是什么了。她为
了引男人们高兴,倒是常常要装出羞涩的样子,那是她所做营生的一部分。这会儿
却不是这样的,她是从心里往外感到羞涩,她羞她是卖艺的女人。她甚至羞她先前
的野浪。她要得到他。
    “我说的狼是别的土匪,他们比狼还凶哩。见到你这样的傻女人是会不要命的。”
    草兰突然意识到她不该感到如此羞涩,就是真有羞涩,也该掩饰一些,因为槐
山已是个土匪了呀,她若是个好女人模样的,他会自卑会难受的。
    草兰为自己的善解人意而感动了,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泽兰,做个好心肠的
女人,这其中是有着莫大的愉悦的。但不知怎么,一想到泽兰她就生气,就自然地
想到她对她的抢夺。想做大奶奶的想法又固执地盘居在她心间了。她不愿槐山看出
她的想法,便把头垂下去。他看看天色已过晌午,恐查哨的小头目要来,便催她。
    “你要往哪里去?快快走吧,天色不早了。”
    “我要去戏仙祠。”
    “那要往西。”
    “可我啥时还能见到你?”
    槐山神色黯淡了,他摇了摇头,又牢牢握住草兰的手臂。
    “你别在惦记着我了,我的心已给了泽兰。”
    “你这该死的!”她操了他一下。
    草兰并没劝槐山不要做土匪,这使槐山心里很难受,可他不在乎她对他如何,
他只想让泽兰对他好,他需要这种东西来支持他,使他生活下去。从前他不知前面
的路途是什么样的,他是只想到宽敞,没想到不通或在中途断裂。那不只是因为他
年轻,也是因为茫然。现在泽兰已经指路给他了。
    整个国家要往哪里走?整个荒原要往哪里走?
    这是一个非常关键,也非常深刻的问题,槐山得好好想想,他傻愣愣地站在那
里,身心全陷在完达山的黄线菊花丛中。
    山林的宁静反而使他惊醒过来。他笑了一声。
    要是有人听见问他,他也羞于启齿。连唱二人转的都觉悟了的事情他居然还当
问题来思考。
    草兰的眼是被一片黄线菊弄热了的。很猛然地黄线菊竟如阳光般落在再生林和
原始森林相接的空地上,像是专等这个迷乱心性的女人到来。
    她站下,一个男戏仙朝她奔过来。
    她茫然地想,我的扇子呢?我的手绢呢?她要跟他对段戏词,那她再唱时就得
把所有的人都迷倒。泽兰也不如她,任谁也不如她。

                          第十六章  隐秘的身世

                                   1

    很久没有进过办公室了。多少天的奔波,吃住在农场,今天终于能安静地到办
公室坐上一天,处理多日积压下来的文件继续开展工作了。
    办公桌上落上很多的灰尘。过去很排场的办公室今天令人感到空荡荡的,嗡嗡
叫的蚊子还在不停地飞动着,有气无力。我顺手抓了一只攥在手里,干巴巴地脱了
水分,我突然感到落寞。窗外广场草坪里荒草如此疯长,低洼处发黑的水已把一片
草地侵死。院前零零落落地停放了几辆自行车。
    烷子里各种车型并排停放着,人们按顺序把自己的车放在很大的自行车棚里。
管理人员把放不下的一行行摆得整整齐齐。通勤车载着职工按时上下班。美国种大
草坪一派生机,绿油油地镶嵌在工整的树墙和花草之中。彩旗飘扬,各种大型广告
屏及广告牌使人眼花缭乱。欧洲式的办公大楼窗明几净。我那时年轻得志意气风发,
凯迪莱克载着我及上级领导视察工作。从领导兴奋的脸上可以看出对我的工作是何
等的满意。我也决心在三年之内在商业系统名列前茅。
    几年工夫,大楼脱了颜色,窗扇上破碎的玻璃伴着风呼哒呼哒地在窗框上撞击
着。这些败家子,一点责任感都没有。这是属于哪个部门?给我要一下办公室。很
长时间了,接线小姐才说,办公室没人接。都上哪儿去了?给我找。接线员没有了
声音。膨胀了的恶性脾气让我冲出办公室在圆厅里大喊,人哪?都滚到哪儿去了?
只有几声嚎叫返回。我要召集各部门领导开会,现在就开。上来了几个副职干部。
你们的经理呢?主管呢?不同的声音软塌塌的,去医院看病了。出去了。不知道。
好了,明天你们都回家吧,不用再来了。几年来,资金周转不灵,职工很难每月开
支,为了适应时代发展,我大量裁员,留下一些精干的人员,为什么越裁人越散。
我的中枢神经发生了障碍,我的精干的手足都不听使唤,我处于一种瘫痪状态。
    难道我多少年奋斗的位置就要终结了吗?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局?是社会大
气候的影响?企业负担太重?
    我很早就有无望的感觉,为什么要支撑到现在?上不去下不来的。每年一度的
人事调整,下属有很多人找到我家里,要求换工作、提升,看到他们的工作欲望和
激情,真让我感动。我安慰他们要努力工作,别辜负领导的期望,手却下意识地拇
指和食指来回捻动。这是什么意思,有时我也不明白。这些人找出各种理由来看我,
真没办法。全部拒绝又怕伤了上下级的关系。唉,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听出岁月走过的声音,只有这荒原上的人才能凭着独有的灵
性和完达山的起伏看出岁月过往的脚踪。还要看一个妙龄女子如何头上飘了大雪又
成了一丘黑土!这女子的香趾再不会踏在岁月上,可那并不是说女子由此就再不显
现了。如一朵花开过,落下了,但在别一时刻,枝上又有了,花像极了从前那一朵。
不过,那确实不是从前的了。
    岁月也是一样,过去了,再来的,似乎也是相同的,但它却不是在重复。岁月
让什么都老去,又让什么都重新来过。
    荒原浩瀚到了天边。天哩,严丝合缝地把荒原罩住,并按自己的意愿,变换着
一些景象。
    但,完达山是动不得的,无论何时都稳稳地站在那里,看生灵生灭,看季节变
造。
    九虎林河也在林间草畔流出一痕清澈,或湍急如狼嗥或静若银狐拜月。
    水所流过的地方皆属荒原地界。
    那人如是土著的,就有着令别处人感到实在的语声。说话呢,也不绕弯子,有
时,会令人感到话说得太实太重了,但又必会被那里一些也不掺假的热情所感动。
他们说话常掺入二人转的戏词,很历史很哲性的。
    实际上,荒原人是很杂的,那地方哪儿的人都有,来历也不相同。
    一千多年前,被君王流放的人慢慢走入荒原。又有饿极了被那漫山遍野的好木
头和无穷无尽的好土引来的,来了方知,土是上等的好土,但活下性命来也是不易
的。
    虎狼比人要多,不过可吃的东西皆比人容易对付,便把人渐渐放开。荒天下的
人叫狼剩、大虎的最最多,一些二人转艺人自编的段子里,都是这些人当主角。
    直到大跃进那年,荒地才由转业官兵大面积开出来了。只是老天不嫌恶这里的
人,女子赋其美丽,男子给予勇敢,人间欢愉的好事情也尽演给他们看,也令他们
充当主角。可人毕竟是愚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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