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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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容见她每次落座时膝盖也不打弯,与椅子距离还很高就“咚”地一声跌坐下去,便说:“您看,您‘咚’地一下就坐了下去,而且坐了几次都没出问题,说明您身子骨还很好。可是您不能离椅子这么高的时候就往下跌坐,这样跌坐下去很危险的。”
妈就说她的腿硬了,打不了弯了。
然后又对胡容说:“小月势力眼,她对我和张洁的态度不一样。我叫她扶我起来,她就是不扶。”
胡容说:“您别想那么多,别怪她。是张洁不让她扶您,为的是让您多多锻炼锻炼。”
妈说:“我只是跟你讲讲。”
胡容又帮助她起来坐下、起来坐下地锻炼了一会儿。
这时妈突然对胡容说:“我要走了,我活不了几天了。我累了。张洁也累了。她太累了。她要是三四十岁还好说,她也是到了关键的年龄了。像你,不是也得了那么重的病吗?以后有什么事,你们两个人可以多商量商量。唐棣用不着操心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张洁。”
好像她那时就知道我要大病一场(她去世后不久,我就查出丙型肝炎),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为了我能安心治病,免得我再为她去四处奔波、求医、找药、为她受累,她毅然绝然地决定走了。
胡容一听她这样说就慌了。忙问她:“您哪儿累?”
妈又说不出。
胡容又问:“您的腿累吗?”
妈说不累。
胡容又问:“您这样起来、坐下累,是不是?”
妈也说不是。可她还是说,她累了。
胡容着急地劝导她:“您怎么能这样说,您得好好活下去。您手术做得这么好,还得活好长时间呢。”
妈说:“是啊,谁不愿好好活着、活得长,可是我不行了,力不从心了。我这样张洁多着急,她也累了,我帮不了她的忙,还给她添乱。”
胡容说:“这是她当女儿应尽的责任。咱们不是还要一起到美国去吗,我去看女儿,您去看唐棣。”
妈说:“不啦,不行啦。去过了,也看过了。我的腿硬了。”
不论胡容说什么,似乎都拉不住、留不住妈了,妈突然就像修练到了四大皆空的境地。
可是过了一会妈又要求胡容帮她练习从椅子上起立坐下的动作。
胡容让她休息一会再练。
她说:“我要练,不然张洁又着急了。张洁对我很好,可是她的脾气让人受不了。”
妈在美国的时候也对唐棣说过:“你妈是很孝顺,可是她的脾气太犟、太急,我受不了。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心情太坏了。”
确实像妈自己说的那样,她嘴上虽然不会说什么,可是心里什么都清楚。
曾几何时,我难道不是一个老是笑嗬嗬的傻姑娘?
不论与多么刁钻、阴暗、狷介的人相处,都能相安无事。倒不是我有多么宽宏大度,而是天生成的没心没肺、浑然一片、轻信于人。不论谁坑害了我、甚至卖了我,不要说以牙还牙,就是觉悟也难。偶尔品出些滋味,也是转眼就忘,从不知道记恨。
曾经有个长我许多、清华五二届的追求者,对我的评价即是“浑然一片”。在我林林总总的候选人中,那是母亲看中的两个中的一个,另一位是中学时代一个姓付的同学。
这两个人都是品行极好、忠厚老诚的知识分子,后来全都当了高级工程师。其中一个下落不明。提起他,妈老是痛惜他说:“恐怕早死了,他得的一定是肝癌。”另一个在五七年的整风反右中遭了大难,从此心灰意懒,最后丢弃了他的学业,跟着儿子到日本去了,自食其力地在一家公司看大门。说,“即便如此,老死他乡,我也不会回去了。”
我在婚嫁方面,从没有听过妈的话,这当然是她这辈子最伤心劳神的事。
可我就是听了妈的话选择其中的一个,我就能幸福吗?
婚姻可能是人生最难、或许根本就是无法破释的谜。
记得有个中学时代的女友问我:“你为什么老是笑,你真是那么无忧无虑吗?”
是的,那时候我只会笑。甚至十几年前我也笑得不少,即使在所谓生活作风不好而饱受世人耻笑的时候;即使在穷困潦倒,贫血得晕倒在地、衣衫补了又补的时候……
就是这几年我的脾气才坏起来。
也许是因为我不得不抛却幻想,面对人生的种种缺憾,可又无法回避这缺憾的伤害……
觉得自己对人人都有一份应尽的责任,既要尽孝道、又要尽妇道,以及朋友之道。还要挣钱养家,又件件都想做好。结果不但没有本事将这包揽天下的角色演好,反而累得七窍生烟、六欲全无……
但是又没有那么高的境界,把这神圣的角色死心塌地、任劳任怨地扮演下去,便只好自哀自怜、心生怨气……
我被做人的重担压迫得失去了耐性。
※ ※ ※
我自做自受地选择了这种生活,并且没有本事解脱不说,还把这种生活强加给妈,让她成为这种生活的受害者。
在生人面前还能做个谦谦君子,忍而不发。在妈面前却忍不下去、也不忍了。
知道不论跟谁都得进入角色,只有跟自己妈才不必着意“关系”,才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畅所欲言。干脆说,母亲就是每个人的出气筒。
只要妈多说我几句,或是不听我的安排,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来说去,就来火了。即使为了她好,也做得穷凶恶极。
其实八十高龄的妈并没有给我多大负担,很少需要我的照顾,尤其我在先生那边克尽妇道的时候,她不但自己做饭,还要张罗我们的日子……更不要说她前前后后带大了我、又带大了唐棣,我们两代人都是她千辛万苦、东刨一口食,西捡一块布养大的。只是到了最后关头,才让我尽了一点所谓的孝道,最后还不落忍地匆匆结束了这种依赖我的、前后不过两个多月的日子。
妈从来没有累过我,倒是我把她累了一辈子,是我把妈累死了。
就在一九九一年五月初我出访三周,知道妈舍不得花钱吃水果,特地把买水果的钱留给小阿姨,让她必须定时去给妈买水果。回家一看,妈还是把这笔买水果的钱收回了。
见我急了眼,她分辩说她天天都按我的要求吃水果了。
我打开冰箱一看,那是水果吗?都是些烂橘子!
五月,在中国这种不注重保鲜技术的地方,是吃橘子的季节吗?那些橘子干得成橘子渣,而且越吃越上火,妈的便结就会更严重。我大发脾气,把那一兜橘子“哐”地一声扔到了墙角,还把妈的手杖摔断了。
我说:“妈,我真是累死了。您要是疼我,就让我少操些心,我让您吃什么您就吃什么,我就会少磨几次嘴皮子、少受许多累是不是?您看,为了这样的事,我们三天两头就得吵一次。”
一见我发了火,妈就摩挲着我的头和我的脸说:“好孩子,别生气了,妈改,妈一定改。”
可是过不了几天,她又不听招呼了。我又得大发一次脾气不可。
我知道妈是为了给我省钱,哪怕省一分也好。她总觉得为我省一分钱是一分钱,她省一分,我可不就少挣一分、少累一分吗?
我急扯白脸他说:“妈,您再省,我也发不了财。您就是不吃、不喝。一个钱不花,钱也剩不下。”她完全不懂我的劝导,更不肯和我合作。她就是不明白,我的钱怎么也得花光,如其在别处花光,不如让她花光。可她就是不开窍。
再不我就给她磕头、下跪,求她吃,求她喝。那种磕头、那种下跪,是好受的吗?
我不但不感恩于妈,甚至把妈这份苦心、爱心,当做是农民的固执。有时为了达到我的目的,甚至说出让妈伤心至极的话:“您的脾气可太拧了,怎么劝都不行,怪不得人家和您离婚,谁和您在一起也受不了。”
※ ※ ※
这期间妈还问了问做过放疗的胡容,放疗疼不疼?胡容说,什么感觉也没有。
其实放疗的副作用还是很大的。比如恶心、低烧、脱发、消瘦、食欲减退等等。虽然我为妈准备了预防这些副作用的药,但效果不会很大,她一定还会感到痛苦,先生说,即使妈能闯过手术关,也不见得闯过放疗关,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但是妈对胡容说的这些话,胡容也是在妈去世以后才对我说。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那天在我家门口告别的时候,几次都忍不住要对我说了,可是看我累成那个样子实在太可怜了,她不忍心再说这些令我大恸、大受惊吓的话。同时又觉得妈那些话不过说说而已,妈看上去虽然不好,但也不至像她说的那样,说走就走了,哪儿想到果然就成了真。
我为你好、你为她好、她为她好……结果是事与愿违。
这就是命!
※ ※ ※
吃过午饭不久,妈说要上厕所。我没有扶她,还是要求她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
可是我眼前突然一暗,就像落下了一道沉甸甸的黑幕,一件意想不到、让我感到毁灭的事情发生了。
妈不但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反而从沙发上出溜到地下,如鱼得水地在地上爬了起来,她这样做的时候,似乎已进入无意识状态,有一种大撒手的解脱,和魂游己远的渺然。
那瞬间,我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有一切都完了、再怎么努力都不行了的直觉。
我的头一下就瞢了。
接着是气极败坏,甚至是愤怒。
那不是一般的气愤。
妈这样做,简直是对我的爱的背叛;
是对我自她生病以来,唯恐丧失她而饱受煎熬、担惊受怕的背叛;是对我们共同的苦难、艰辛的背叛……我的大爱,那时一下变成了大恨。我恨妈的心理障碍;我恨她的固执。她的固执不但是她的仇敌,也是我的仇敌;
我恨她不再、不能和我配合,为迎战越来越近的脑萎缩、为她能好好地活下去而决一死战;
我恨她这样做不但对不起我,也对不起自己。我们最艰苦的阶段都熬过来了,冒那么大风险、受那么大惊吓,情感上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现在却这样自暴自弃,我和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难道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难道都救不了她吗?
我恨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安排;
※ ※ ※
接着这愤怒,是无底的恐惧。妈一旦知道这样滑下去的轻松,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一滑,可真是一滑而不可收了。如果截不住这个滑坡,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我就别再指望她今后会向好的方面发展了。我真怕她就此丧失了求生的意志,从而也就丧失了战胜疾病的勇气……
一直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我的、脑萎缩的后期症状,难道这么快就来了吗?
这简直就是往深渊里坠。我决不允许!
妈非得活下去不可!那时,我要她活下去的愿望,可能胜过她自己。
我没有扶妈,反而冷酷地说:“好吧,就当这是床,就此练练怎么从床上坐起来。”
妈在地上爬来爬去,翻来翻去,连从地上坐起来都不会了。爬到长茶几前就用两条胳膊撑着茶几,两条腿软软地斜蹬在地上,一点劲也不使。仅仅靠着胳膊上的力气,把上半身撑了起来。这怎么能站起来呢,要想站起来必须两条腿使劲才行。
不一会她的劲就使光了,浑身累得发抖,像一匹跌倒在地,驾不动辕的老马,不论驾车的车夫怎么拿鞭子抽它,它也爬不起来了。
此后,我再不忍看路上那些驾不动辕的老马,那会使我历历在目地想起此情此景。记得母亲去世不久,当我见到一匹滑倒在地的老马,不论怎样挣扎,也难以从结冰的路上爬起来的时候,甚至站在大街上就不能自己的痛哭失声。
妈一定力竭得魂魄出了窍,动物对此有非常的感应,对妈感情极深的猫咪这时冲了过来,厉声地嚎着,用它的小脑袋一抵一抵地抵着妈的两条胳膊,好像为妈受这样的折磨心痛不已;又像要保护妈;又像要助妈一臂之力……即使这样,我也没有发出丝毫恻隐之心去扶妈一把。可见我连畜生都不如了。
最后还是妈渐渐收拢了两条腿,两腿这时才能用上一点劲,然后站了起来。
可我还是不肯就此罢休。见妈的腿好不容易懂得了使劲,就想趁此机会让妈再巩固、巩固腿上的感觉。
结果是适得其反。
妈又出溜到地上爬了起来,一直爬到靠窗的沙发前,面朝南地跪坐在地上不动了。
那时她只要一扒面前的沙发就能坐到沙发上去。所以我还是逼她自己爬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可是她不,她说:“咱们协商协商。”她的意思是让我把她挽起来。
我狠着心说:“不协商。”
刚说完这句话,电话铃响了。是谌容来的电话,其实我何尝放心让妈老是跪地上?三言两语说完电话又赶紧回到客厅,希望这一会儿能发生奇迹,妈已安坐在沙发上。
没有,妈还在地上跪着。
她可能跪累了,两条胳膊全杵在身体左侧的地上,上半身的重量也就全倾斜在那两条杵地的胳膊上了。因为上半身向一边倾斜,臀部也就翘起并向左侧扭去,这样,她连坐直自己的身体也不会了。
我说:“您把身体侧过来,屁股放平挨着地。屁股一挨地您就能坐直了。”她照着我说的试了试,果然坐直了。
我说:“您看,多容易啊。不过一秒钟的时间,您就会了。一切您都能做到。”
她自己也说:“连一秒钟也没用。”
可她就是不能自己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最后,我看时间拖得太久,她又实在不肯起来,只好把她搀起来。
她刚在沙发上坐好,就用颤抖的手把歪斜了的帽子戴正,像所有遭了非礼而又无可应对的弱者那样,只能自艾自怜、下意识地整整自己凌乱的衣着。
这时她又要上厕所,我不再逼她自理,搀着她去了厕所。
为她整衣的时候,我看到她身上的紫斑更多了。
联想到她几天前就出现的瘀血情况,这才猜想妈可能又添了什么新病。我想,一定要带妈到医院去了。但那时已是星期六的下午,医生护士都下班了,即使到了医院,妈既无高烧又无痛苦,也不一定会引起值班医生的重视。妈虽然添了新病,却并不一定是大病,等到星期一再上医院也不迟。
可是我错了,那正是大病,而且是要命的大病了。
妈也没有能等到星期一。
要是我知道还有三十多个小时妈终究还是走了,我又何必强求她学习自理呢?她去世后,小兰(维熙夫人)的妈妈说,对一个古稀老人来说,就是严格按照科学的办法吃饭、锻炼,对延长他们的寿命又有多少实际意义,何不顺其自然呢?
人这一辈子或许千难万险都能闯过,但是总有走到头的时候。妈也一样。我能犟过上帝、再让她重头开始,或再给我添上一段岁月吗?
八十年的艰苦岁月,把她累苦了、也榨干了。现在她终于觉得力不从心,实在挣扎不动了。她够了,不想再累了,她要走了。不论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她了,就连只有她和我知道的那个誓约也拽不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