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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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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的病有时一年、半年之久……” 
  一九九0年十二月二十二号的信中写道:“生活的担子够她呛的,我不能帮她的忙,反而累着她。我过意不去。我什么忙也不能帮她,她真可怜,精神老不愉快。我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也不用说我给你写信的事……” 
  一九九一年五月七号的信中写道:“她很忙也很辛苦,所以她有时发脾气。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心很善良的,自己舍不得吃,给我和老孙吃。有时我很难过,花她的钱大多了……” 

           ※        ※         ※ 

  正像她在信中说的,为了让我高兴一点,她甚至放弃了对我的守护。免得她的“提醒”与我的意见相左,从而使我心情不快或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虽然我们吵过就算,但她也不那么干了。 
  她不“提醒”,不等于她想象中的,悬在我头上的那把利剑就不存在,它时时都在她的眼前晃动着。可是,既然她已经决定不再让我生气,她就只好咬紧牙关不吱一声。 
  对我和唐棣的爱,简直把她的心撕成了两瓣。 
  她并不知道,我虽然不听她的意见,不满意她的“参政”,可是我却需要她的“参政”左右在我的身旁。 

           ※        ※         ※ 

  我振作精神,继续努力扯三扯四,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可是她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也成人了,书包也挺有出息,我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她果真没有什么牵挂了吗?其实何曾放心得下。说她没有什么牵挂,实则是要我别牵挂她:她去得无恨无悔,花开花落自有时地无可遗憾、也无可挽留。 
  我心痛得不知如何把局面维持下去。 
  她并不理会我的神态大异,硬起心肠往下说。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时机,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勇气,“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也孤独了一辈子吗?” 
  这不是在交待后事么? 
  然而她要交待的岂止是这些? 
  也许她明明知道,就像往常一样,这些话说也白说,这一件我也不会落实,那一件我也不会照办,可是她又不能什么都不嘱咐,撒手就走。 
  她肯定想到,从此可能就是撒手一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她有千条万条放不下心的叮嘱,无比琐碎又无比重要。她就是再活一世。就是把天底下的话说尽,也说不尽她那份操不完、也丢舍不下的心。事到如今,也只有拣那最重要的说了。 
  以后,我想过来又想过去,怎么想都觉得妈这三句话,可能把她想说的全都包容进去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种把人生完全了然的平静和从容,倒让我感到分外地痛楚。我那费尽心机压在心里的悲情,一下就冲破了本来就十分脆弱的提防,汹涌泛滥、无可拦挡地没过了我的头顶。我再怎么努力也维持不住为表示前途光明、信心有加、心情宽松而设置的笑容,只好趴在她的膝上大哭起来。 
  一向爱掉泪的妈,这时却一滴泪也没有,静默地任我大放悲声。倒是她反过来安慰我:“没事,没事!” 
  其实妈是很刚强的人,或者不如说她本不刚强,可是不刚强又怎么办也只好刚强起来。她的刚强和我的刚强一样,不过是因为无路可走。 
  这样的谈话,自然让人伤痛至极,可她这要走的人,反倒能捂住那痛而至裂的心。这要使多大的劲儿?我都没有这力气了,妈有,把全身的劲儿都使光了的妈还有。 
  祝大夫曾说:“老太太把全身的劲都使光了。”我想他也许错了,到了这种节骨眼上,妈还能拚却全力地护着我,而且如此的绵韧、深阔。 
  但是,妈,您错了。时间长也好不了啦,您其实已经把我带走。 

           ※        ※         ※ 

  也曾闪念,要不要叫唐棣回来。 
  这两年,妈常做安排后事之举,好像她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号她在给唐棣的信中写道:“……通过电话以后,我的思绪万千,我真高兴!我有你这样一个好孙女。感激你对姥姥的关心、体贴。为了让姥姥高兴,不惜辛苦劳动挣钱给我打电话,每次电话费要花很多钱。我真感激你,长大了,有了学习的好成绩,也没忘记年迈的姥姥,还约我和你妈同去美国,你带我们去玩玩。难得你有闲的机会。谢谢你——我的好孙孙,明年在你毕业时,你妈一定去(现在正联系机票呢)参加你的毕业大礼。你妈全权代表我祝贺!” 
  “我去你那里,只是为了看你,不是为了玩。我已是年迈的人,这样的机会很少,也只有一次。所以得周密考虑。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机会,再没有第二次了,所以我特别珍惜它,留着这个机会,不用。使我精神永远有寄托、有个盼望。所以先留着它。 
  “如果明年匆匆地去了,时间又不长,仅是一个月,花那么多路费也太浪费了,所以我决定明年先不去,等你考上研究院,或者工作和结婚,那时我再去。住个一年半载的回北京。我不能在你那里久住,你刚工作,必须奋斗使自己能站住脚。我哪能累着你呢。你妈妈工作有了成绩,我只好累着她,她是我的女儿。在北京度我的有生之年。可能的话,你两三个月给我打次电话,我就满足了。我估计二年之内去看你吧。但取得你(这里是否有漏字?——笔者)的同意,我自己就可以去,你妈认识一个空中小姐,我还不糊涂,最近身体比前些日好多了,你放心吧,活两三年没问题……” 

           ※        ※         ※ 

  妈去世前,我从不知道她给唐棣写过这封信。 
  尽管妈非常想念唐棣,但她知道条件尚未成熟,也从未表示过去看唐棣的愿望。 
  我们后来安排妈到美国去,完全不是这封信的影响,而是时机使然。一个偶然的、也是特定情况下的机会,使我能在美国停留一年,这是妈探望唐棣最好的时机。唐棣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多少顶门立户的经验。我不也是这几年才知道照顾妈的吗?而且还常常顾此失彼,完全谈不上体贴入微。如果把妈交给她一个人,是有一定困难的,只有在我的陪同下,妈才有可能去看望她。 
  现在,当我读这些信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惊讶: 
  她果然是在写这封信之后的两年去看望唐棣; 
  她果然在美国住了五个月,正像她说的“住个一年半载……”。我本来打算让她在美国多住些日子,从一九八九年八月开始就请先生帮她申请护照、办理出国手续,这些手续一办就是半年,到一九九0年二月,妈才如愿以偿。这个速度堪称世界之最,要不然妈还可以在美国多呆半年,那就真能像她说的“住个一年半载”; 
  她果然只看望了唐棣一次,果然成了她“今生最后的一次机会,再没有第二次了”。她没有等到一九九二年我再带她去看唐棣就走了。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去美国探望唐棣的时候,只能带着她的一块骨灰了。当我取道法兰克福飞越大西洋,纽约已遥遥在望的时候,我默默地对她说:“妈,您就要再见到唐棣了。”可是她已然不能再用她的欢声笑语来回应我的激动; 
  她果然在这封信之后又活了两年多,应了她“再活两三年没问题”的话;…… 
  她也曾两次嘱咐我:“我要是有个山高水低的,别叫唐棣回来。”不过那时候她还没有显出病态。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一次是我们从美国回来不久,秋天的一个上午,阳光很好的样子。我站在她的房间里。她穿着一件前开口的宝蓝色的小毛衣站在电视机前,一边摆弄着柜子上的什么,一边对我说着这句话。妈常穿那件毛衣,因为合身,不像别的毛衣穿上去总是显得臃肿。 
  就在这封信封里她还写道:“……假如有一天我突然病了,或者死去,你千万别回来,你回来也拉不住我。冒着坐飞机的危险何必呢。只要你听姥姥的话,别回来,姥姥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所以妈在住进医院之后,从未主动提过唐棣。 
  我想,她不提,是怕提起来更加心痛; 
  她不提,是为了唐棣的前程; 
  她不提,是为了安定我的心。因为她一提就等于“提醒”我,这一回她可能就活不成,否则为什么叫唐棣回来,那不是要和唐棣诀别又是什么,这一来可不就捅破了她和我都在极力掩饰的凄惶; 
  她不提,是怕我为难,她默默忍受着,这,也许、可不就是、真的,死别。 
  可是她不提不等于我不想。我真的为了难! 
  这个时候她一定非常想见唐棣一面。 
  我想把唐棣给妈叫回来,可又怕吓看她,那不等于告诉她,形势险恶,凶多吉少。否则为什么惊动唐棣,这会不会给妈造成压力?而任何思想负担都可能削弱她闯过这一关的力量和勇气。今天也许还活着,我还能天天看见她。 
  我要是不把唐棣叫回来,万一大事不好,我一定会为此而追悔无穷。尽管这是妈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愿望。 
  唉,实在想不出一个两全之计。…… 
  当我后来看到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号妈写给唐棣的这封信的时候,方知妈在活着的时候就想到了我们如今的悔恨,并早早为我们如今的悔恨开脱了我们的责任—— 
  “假如有一天我突然病了,或者死去,你千万别回来,你回来也拉不住我。冒着坐飞机的危险何必呢。只要你听姥姥的话,别回来,姥姥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        ※         ※ 

  我尽量甩开这些忧虑,寄希望于我的直觉。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妈的手术一定成功。 
  手术确实成功了,可妈还是带着没和唐棣见上最后一面的遗憾去了。 
  我对妈确实太残忍了。 
  我何曾孝顺过她?! 
  唐棣倒是常来电话询问妈的情况。 
  唐棣才是妈的一剂灵丹妙药,就像她在一九九0年十月一号给唐棣的信里说的那样,“听了你的电话后,像吃了灵丹妙药,心里多么愉快。多大的安慰呀……书包,我是多么爱你,有了你姥姥才活得有劲,否则还有什么意思……” 
  我这时变得非常唯精神力论。几乎每天都对妈说唐棣有来电话,殷勤地、真真假假地报道着有关唐棣的消息,为的是让她知道我们对她的眷恋,她也就会更加眷恋这个世界,这不都能增加她和死亡斗争的勇气? 
  每每我向她转述唐棣的电话时,她脸上的皱纹就舒展开来,那不仅是深感安慰的表现,还包含着别人无法攀比的满足——她不再像从前一个人拉扯我苦斗那样哭天不灵、叫地不应。在她生病的晚年,两个那么有出息的女儿在为她牵肠挂肚。 
  这两年她常说:“我这个小老太太,怎么生了两个这样的女儿?” 
  言语里满是苦尽甘来的况味。还有对自己居然创造了这样两个人的自得。 
  她所谓的“这样”的女儿,就是她常对胡容说的“她们都很争气,我再受多少苦也是值得的”女儿。 
  当然也有一些迷惑。自己那样一个忍气吞声的人,怎么生了两个这样不肯忍气吞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 
  她把唐棣也算做她的女儿了,她是完全有权力这样说的。 

           ※        ※         ※ 

  我告诉她,唐棣找到了新的工作,这家公司在中国开有工厂,她可以借工作之便经常回来看看。 
  妈满意地说:“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一切都按照我们的愿望实现了。” 
  “唐棣说她年底回来,您手术完了再把身体调养好,等她回来,她要带您吃遍北京的好馆子。” 
  她去世后小阿姨对我说,我对妈说的这些话,妈都如数家珍地对她重复过。 
  我又尽量找些讨妈喜欢的话题。 
  “妈,瞧您生病也会拣时候。秋天正好做手术,天也凉了,不容易感染,躺在病床上也比较舒服;我才五十四岁而不是六十四岁,完全有能力来支撑这场手术;我手头上的稿子也全清了,无牵无扯,正好全力以赴;赶巧宋凡同志能帮上这个忙,不然谁知道要等多久才能住进医院;您每次病好出院都能住进一个新家……” 
  或是谈妈的宠物:“您的猫可真行,那天它吃食的时候脑袋一甩一甩的,我想,它在干什么呢?仔细一瞧,它在吐馒头丁呢。原来它把馒头上的鱼和肝嘬完后就把馒头吐了。”这时,妈脸上就会漾出些许的笑意。 
  或是谈我们未来的日子,“咱们新家的地理位置相当好,离前门、西单都很近。比西坝河热闹多了……” 
  “楼下有街心花园吗?”妈很关心这个,因为她每天得到街心花园去散步。 
  “有个小花园。不过我还给您个任务,每天让小阿姨陪您到前门法国面包房去给我买个小面包,不多买,就买一个。这样您就每天都得去一趟。既锻炼了身体,也等于上街看看热闹。咱们家到那个面包房还不到一站地,按您过去的运动量,走一趟没问题。”我得说是给我买面包,我要说给她买,她就没有那个积极性了。 
  “过马路也不用愁,刚好楼下就是地铁的通道,反正有小阿姨扶着您,上下地铁通道没问题。” 
  “新房子的楼梯陡吗?” 
  “不陡,上下很便当,楼梯还挺宽的。还有电梯,您愿意坐电梯或是愿意走,都行。” 
  九月十九号,星期四,我最后签字同意手术。 
  手术订在九月二十四号。我默念着这几个字的谐音,心里净往好处找补地想:这就是说,妈至少会活到九十二岁才去世。 
  手术方案有过反复。 
  原定的手术方案是经蝶。如果采取这个方案,手术时妈的颈椎就要后仰九十度。这对老年人很危险也很痛苦,所以需要全麻,而全麻又容易造成老年人的死亡。这是一。妈的瘤子又大部分长在蝶上,如果经蝶并不能将瘤子完全取出。这是二。 
  最后还是决定开颅。 
  甲戈大夫和王集生大夫都是多次做过这种手术的主治大夫了,但是他们一再对我和妈说,“为了老人的安全和让老人放心,手术由罗主任亲自主刀,我们在旁边做他的助手。” 
  我很明白。也很感激他们的这份心意。但凡有些真才实学的人,谁愿意甘败下风? 
  甲大夫向我说明了手术方案。半麻醉,加针刺麻醉。加镇静催眠。由于老人对痛疼的反应不很敏锐,这个麻醉方案通过手术估计没有问题,而且比全身麻醉安全多了。甲大夫还建议,术后不必住到监护室去,那里虽有机器监护,但是一台机器看六个病人,万一护士不够经心,还不如就在病房给妈单独请一个特护。妈住的又是单人病房,很安静。只要妈那边一进手术室,病房马上就进行消毒。这样护理起来可能比监护室还好,手术当晚由甲大夫值班,发生什么问题自有他在。 
  我觉得他考虑得很周到,便决定按他的意见办。 
  决定手术后的这段时间里,妈还不断给我打气:“我的皮子可合了,肉皮上刺个口子,不一会就长上了。” 
  我接受了妈的鼓励,因为我怯弱的心正需要这种支撑。 
  妈的皮子确实很合,可是我们都想得太简单了,在脑子上动刀子和在肉皮上刺口子怎么能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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