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绝唱-尤凤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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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着又说:“这世上我最佩服的人是爹,什么事在他心里都明明白白。他看
我也看得一丝不差。我这人是废人,除了累赘别人就再无用处。这遭冲喜不成,就
证明我已无可救药。我的气数已尽,这遭睡过去我就不再醒过来了,真的不想醒过
来了。”
“可别!三少爷,你千万得醒过来呀!”女人倏地心酸,泪注满眼窝。
“这一盅酒向你赔罪,这一盅向你告别……”
三少爷说话中间两盅酒已灌下肚。由于喝得急促,呛得他连声咳。
“三少爷……”
落下酒盅,三少爷便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倦容尽显,睡意如潮,他最后一次
向女人看看,眼光透出无尽的眷恋,也许他清楚自己支持不了多久,便赶紧向炕边
走去,身子一歪一斜,他倒下去了,立刻鼾声响起。
女人心里一阵悲凉,她对三少爷最后的话深信不疑,这遭睡去,将不再醒。
丫环点上了蜡烛,新房就更像新房的模样。那丫环身材小巧,脸蛋俊秀。女人
在心里想,她是不是那个为当偏房而甘愿献身的丫环呢?这好奇就使她发问:你叫
什么名字?翠红。丫环生硬地回答。今年多大了?她又问,叫翠红的丫环这遭就装
作没听见,转身走出门去。姜家人对她鄙夷不屑,连下人也一样。
她心里想想,也便释然。这里毕竟不是她的久留之地,按照风俗,明天她就要
回“娘家”走三日。从此这里好好赖赖都与她无关。她与双料春爷有约在先,回去
便可和夫君一起离开酒馆镇,另觅安身家园。想到这,她长吁一口气,觉得这几天
自己像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而这梦很快就要醒。
这时她就有了困意,眼皮打起仗来,昏昏沉沉,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便迷迷
登登地向炕走去。待走到炕边,她冷丁一颤,满身的困倦像被一阵风吹得烟消云
散。自己怎能与这个男人同枕共眠?戏演到最后咋的就忘了自己只是扮演戏中的一
个角色?她感到难堪,感到无地自容。她下意识地朝炕上看看,三少爷睡得很甜很
香,对外界事无一丝感觉。她这才定住了心,退后重新坐回椅子上。
她没有了睡意,这几天里的事在脑中浮想开来。双料春爷的狠毒骄横,姜家人
的自私卑鄙,还有炕上那位三少爷的善良忠厚,想到三少爷她不由又向炕上瞟去一
眼。映着烛光,三少爷的脸像涂了一层红釉,鲜亮俊秀,像一个大孩子无忧无虑。
她看着猛地一酸,泪随之流出。她为三少爷鸣不平,也为这世道鸣不公。恶人横行
天下,好人寸步难行。不肯杀男奸女的三少爷只能睡死过去,天理何在?
也就是在这一刻,女人心中萌动了搭救三少爷性命的念头。她清楚,属于三少
爷的时间已经不多,他正一步一步走近死亡的崖头,她得将他扯住,让他悬崖止
步,回到世间。
世间虽龌龊,可还是活着好。
她再次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炕边,看着熟睡的三少爷轻轻呼道:“三少爷醒
来,三少爷醒来啊!”
应答是他的呼噜声。
女人又抬高声音呼叫,三少爷还是没有反应。
女人向前探探身,伸手按着他的胳膊,摇摇,再摇摇,三少爷仍然木头似的无
知觉。
女人恍然大悟,明白自己是在白费工夫。如果这等呼唤能将三少爷唤醒,那么
他的病也不至于拖到今天。她一下子想到老神婆关于心门关闭开启的说法,她觉得
那话尽管玄奥却不无道理,三少爷的“门”太紧,紧得他洁净的心胸容不得半点污
秽。须将他的心门打开。怎样打开,她并不赞成老神婆出的那“杀男奸女”的馊主
意,这办法太恶,以此法炮制即使奏效,那原本的善人也就变成了恶人。与其这
样,倒真不如让三少爷清清白白地死了的好。她又想,凡事并没有一定之规,就像
烧柴烧草都一样能做熟了饭。打开三少爷的心门同样也是这个理儿,关键是能找到
那把开门的钥匙,这样才能开了门……
想到这女人突然心一动,她又想想然后走到门口,推开门扇喊唤翠红。
翠红来了,一脸的不情愿:“这么晚了还支使人。”嘴里嘟嘟嚷嚷。
女人说:“不是我要支使你,是想问问三少爷的病。”
翠红哼声说:“问也白搭,他不听仙人指路,装什么不沾腥的猫,他没啥指望
了。”
女人立刻心明:这口出不逊的翠红定是那个没当成偏房的丫环。她至今还对不
染于她的三少爷耿耿于怀。
“三少爷好了对大家都有好处。”女人话中有话地说。
“对我有什么好处?他好了我是丫环,好不了也还是个丫环。”翠红说。
“这可也难说着哩,只要有造化,鸡就能变成凤哩。”女人说。
翠红也算得个聪明女子,听三少奶奶这么一说,也就听出了其中的话味来,当
三少爷偏房的希望重新在心头升起,接着换了一副声腔:“可不是哩,姜家大院里
谁个不巴望着三少爷好了病,大家也好有出头之日哩。”
女人只在心里一笑,问道:“翠红我问你,是你一直贴身伺候三少爷么?”
“可不是咋的,三少爷啥时离开我也不中哩。”
“三少爷的一切你都清清楚楚是吧?”
“就是就是。”
“我问你,三少爷一直是每日只醒一个时辰么?”
“就是就是。”
“难道就没个反常?”
“反常?”
“嗯,有没有哪一遭突然来了精神,比往常醒的时间长?”
“这个么……”
“你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对啦,有一遭。”翠红把手一拍,“那是今年正月十六日,三少爷醒着的时
候足有三个多时辰。”
女人的眼倏地一亮,急问:“那天是咋……”
“那天有戏班子来唱戏,开场锣鼓一响三少爷就醒了,他趴在窗上向外听,一
直听到戏散了才又睡了。”翠红说。
“这么说三少爷爱听戏?”女人说。
“可是个大戏迷哩,听戏的时候就像个孩子,手舞足蹈的,脸胀得像红布,眼
珠瞪得鸡蛋样大,连饭都顾不上吃。”翠红说。
“他爱听戏?”女人说。
“爱听戏。”翠红说。
“戏文通心门。”女人说。
“你说啥?”翠红问。
“我晓啦。”女人说着吁了一口气,脸上浮出笑影。
千里迢迢来长安
骂一声李彦荣负义的郎
若不是乡亲传一信
还以为你一命染黄泉
女人开始唱。她坐在炕沿上,看着三少爷的脸。声柔柔,调圆圆。喜房里面摆
戏台。
想当年你到西京去赶考
一去就是十几年
只当你途中遇了难
谁知你贪恋富贵忘家园
想不到你喜新忘旧招驸马
想不到你金榜题名中状元
想不到你一朝富贵抛父母
想不到你把夫妻的恩爱丢一边
女人口唱眼视,注意着炕上的动静,她发现三少爷的身子像被蚊子咬了,动
动,再动动。这一动就扯着女人的心。她再唱:
裴秀英两眼泪交流
离乡背井难回头
当年有我公爹在
吃不愁来穿不愁
金银首饰挑着带
前住瓦房后住楼
自从俺公爹下世去
好大的家财一笔勾
偏又遇上连年旱
婆母娘丧命葬荒丘
女人戛然住口,她看见三少爷的身子像被风吹拂的树梢动得很厉害,两只胳膊
向上抬抬,像要举起什么东西,终是无物可举,似又不甘徒劳,遂搭在胸脯上,女
人觉得三少爷的手像压在自己胸脯上。
裴秀英,泪满腮
想起彦贵兄弟来
黄衍珍嫌贫爱富把婚赖
诬良为盗把赃栽
兄弟打在牢狱内
秋后处决把刀开
“刀下留人!”三少爷睁开眼,眼珠急匆匆转动,最后落在女人脸上,问:
“哪里要杀人?”
女人又惊又喜,凑向三少爷身前,说:“不杀人,哪里也不杀人。”
三少爷坐起连连摇头:“不对,我分明听见喊杀人。”
女人说:“那是我唱的戏文。”
三少爷问:“你唱的戏文?”
女人说:“嗯,那词是:兄弟打在牢狱内,秋后处决把刀开。”
三少爷点了点头说:“是茂腔《裴秀英告状》。”
女人说:“正是。三少爷对戏本真是精通,单凭两句词就知道是哪出戏。”
三少爷说:“我从小喜爱茂腔戏,四大京八大计,这十几出戏无论道白还是唱
词我都背得出来。”
女人暗自心喜,想:声色犬马就怕你样样不好,只要好一样就能唤你出梦乡。
女人说:“几句唱能把三少爷唤醒过来,足见出三少爷和戏剧的缘分深哩。”
三少爷说:“这一点像我爷爷,我爷爷是个戏迷,也是个闲人,方圆几十里,
无论哪有唱戏的都拉不下他,再远也去。我从3岁起就跟着爷爷四处看戏,这就染上
了戏瘾,后来到城里念书,剩一文钱不吃饭也要进戏园子。”
女人取笑说:“可不是的么,娶媳妇耽误不了你睡觉,可一听戏文就醒了
……”
“想想我这人也真是够浑的了。”三少爷自责地低下头。
女人说:“骑马坐轿各人所好,爱听戏也算不得啥毛病的,其实我也是个戏
迷,小时候听见锣鼓响就慌得找不着鞋。”
三少爷说:“酒馆镇是大地方,戏班子去得勤,你八成听了不少戏。”
女人说:“听得是不少。”
三少爷问:“你最喜欢哪出戏?”
女人说:“最喜欢的就是刚才唱的《裴秀英告状》。”
三少爷点头说:“这是四大京里的《西京》,我也特别喜欢这一出。戏文好,
唱腔也好。”三少爷说着打了个哈欠,眼珠发涩,瞌睡虫又咬上他了。
女人不敢怠慢,急说:“三少爷今晚是咱成亲的第二夜,你也别老惦记着睡
觉,打起精神来,听我唱几段戏文可好?”
三少爷揉揉眼,说:“好是好,可你不瞌睡么?”
女人说:“一开口瞌睡虫就飞走了”
三少爷说:“那你唱,我是求之不得呢,不知你想唱哪一段?”
女人说:“老秋大长脖子夜,没啥可干的,一段接一段往下唱就是了,刚才你
醒是唱到啥地场了?”
三少爷说:“唱到:兄弟打在牢狱内,秋后处决把刀开。”
女人说:“就从这往下唱。”
临行时,我去监牢看彦贵
兄弟他,伤心的话儿说出来
嫂嫂若有怜弟意
我死后,尸骨朝西靠路埋
南来的人们做生意
北去的人儿做买卖
求人往西京送一信
捎给我大哥李秀才
哥哥若知我蒙冤死
定会把我的冤案翻过来
遥望快到了西京城
裴秀英我精疲力尽腿难抬
三少爷拍手:“好,好,唱得好。”
女人说:“三少爷取笑了。”
三少爷连忙说:岂敢,“岂敢,捧还捧不过来呢,你唱得比戏班子正宗角色一
点也不差哩,早知如此我真该早早把你娶过来,让你天天给我唱。”
女人笑笑说:“天天唱咱家不就成戏园子了吗?”
三少爷眼光亮亮说:“成戏园子才好哩,你是旦角,我是生角,夫妻两个一台
子戏,这种乐呵,满世界没场寻呢。”
女人说:“可不是的,像咱俩这样子的夫妻也是满世界没场寻哩。”
三少爷没听出女人的话中话,说:“咱俩做夫妻,保一辈子都戏欢。”
女人心里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这时外面敲晌了三更。梆一梆-梆-,梆-梆-梆-,声声像敲在女人心上。
她想:“离天亮还有四、五个时辰,不知三少爷能不能撑到头儿。这三少爷也恁是
古怪,只认清了听唱,要是说话拉呱能拦住他人睡乡,那就省劲多了。她说:“我
再往下唱啦。”
三少爷说:“你唱,下面裴秀英观城墙的那段唱词写得真是精彩。”
女人点点头,唱:
望城墙赛锯齿
近看垛口镶天空
一个垛口一杆炮
一杆旗下一队兵
大旗底下坐元帅
小旗底下坐先行
城门楼口三隔水
玉石栏杆对宝瓶
观罢城墙心欢喜
这遭可来到了西京城
三少爷听得兴味勃勃说:“这样的唱段让人百听不厌。”
女人又唱:
我在这里用目观
城墙来了打鱼船
老渔翁拿着金丝网
打了一个月儿圆
三少爷呼道:“好一个打了一个月儿圆。”
打的鲤鱼龙门跳
打的小鱼满河窜
一眼观不尽城的景
来到西京城门前
三少爷说:“进城。”
进得城来将眼睁
城里的买卖真兴隆
食品铺里碗摞碗
茶水铺里盅摞盅
烧饼铺里幌子挑
黄酒铺里挂木瓶
黄土垫街三尺厚
杨柳枝头绿盈盈
路东路西不让走
路南路北不准行
三岁小孩不许哭
八十老翁不敢哼
咬人的狗儿上了锁
打鸣的公鸡入了笼
观罢一阵明白了
哪家王爷要出城
三少爷说:“这王爷是裴秀英之夫李彦荣。”
女人叹口气说:“看来自古都是多情女子薄情汉。《秦香莲》里的秦香莲,
《王宝钏》里的王宝钏,还有这《裴秀英告状》里的裴秀英,都是男人飞黄腾达,
做了文官武将,到后来喜新厌旧,忘了结发糟糠妻。”
三少爷说:“也不尽然。除了《秦香莲》里的陈士美是真正的负心郎,《王宝
钏》里的薛平贵和这出戏里的李彦荣都还是有情有义的人。”
女人说:“这是因为写戏的都是男人,写来写去最终还是向着男人。”
三少爷笑笑。这笑倏地僵在脸上。女人一怔。这时就见三少爷的眼光像燃尽了
的炭火似的暗淡下来。
“困死了,困死了,我得睡了,啊哧”三少爷说着便要躺下。
女人眼明手快扶住三少爷的腰,然后对着他的脸疾速唱道:
跪在大堂诉冤情
尊声王爷你细听
问我家乡远不远
永江县内有门庭
公爹的名字叫李百万
生下儿子共两名
我兄弟名叫李彦贵
我丈夫名叫李彦荣
三少爷的眼亮了亮,像快熄的炭火又让风吹了吹,重新燃起了,他抓住女人的
手,以戏中人李彦荣的道白出口:“你,你这民女进京告状,有状无状?”
女人趁势接了裴秀英下面的台词:“启禀王爷,民女在家头顶白纸求人写状,
无人敢写。”
三少爷:“听你之言,冤情实大,常言道,告状为虚,口诉是实,我来问你,
你要告何人?”
女人:“我告的是那个奸贼黄衍珍。”
三少爷:“哪个黄衍珍?”
女人:“就是当年做过丞相的黄衍珍。”
三少爷:“他为丞相,你为民女,这中间有什么相干?你若是诬告于他,可知
何罪?”
女人:“民女知罪。”
三少爷:“你可知法?”
女人:“民女知法。”
三少爷:“好,既然如此,不要害怕,我来给你做主。”
女人“哎哟”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