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一九八六年-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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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父亲一直走到胡同口。然后她站住,她想到了自己的伙伴,她担心伙伴万一来了,会上楼
去敲门。那时母亲又会害怕得缩成一团。所以她就在这里站住。父亲往右走了。这时候是上
班时间,街上自行车蜂拥而来又蜂拥而去,铃声像一阵阵浪潮似地涌来和涌去。她一直看着
父亲的背影,她看到父亲不知为何走进了一家小店,而不一会出来后竟朝她走来了。父亲走
到她跟前时,在她手里塞了一把糖,随后转身又走了。她看着父亲的背影是怎样消失在人堆
里。然后她才低头看着手中的糖。她拿出一颗,其余的放进口袋。她将糖放进嘴里咀嚼起
来。她只听到咀嚼的声音,没感觉出味道来。这时她看到有个年轻人正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
车群里钻来钻去。她一直看着他。
她的伙伴此刻走来了,来到她跟前。伙伴说:“你们全家都到哪去了?”她迷惑地望着
她,然后摇摇头。
“那怎么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声,而且窗帘都拉上了。”
她不知所措地搓起了手。
“你怎么了?”“没什么。”她说,然后转过头去看刚才那辆自行车,但已经看不到
了。“你脸色太差了。”“是吗?”她回过头来。
“你病了吗?”“没有。”“你好像不高兴?”“没有。”她努力笑了笑,然后振作精
神问:“今天去哪?”
“展销会,今天是第一天。”伙伴说着挽起了她的胳膊,“走吧。”伙伴兴奋的脚步在
身旁响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忘记那些吧。”春季展销会在另一条街道上。展销会就是
让人忘记别的,就是让人此刻兴奋。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了。他们需要更换一下生活
方式了。于是他们的目光挤到一起,他们的脚踩到一起。在两旁搭起简易棚的街道里,他们
挑选着服装,挑选着生活用品。他们是在挑选着接下去的生活。
每一个棚顶都挂着大喇叭,为了竞争每个喇叭都在声嘶力竭地叫唤着。跻身于其间的他
们,正被巨大的又杂乱无章的音乐剧烈地敲打。尽管头晕眼花,尽管累得气喘吁吁,可他们
仍兴致勃勃地互相挤压着,仍兴致勃勃地大喊大叫。他们的声音比那音乐更杂乱更声嘶力
竭。而此刻一个喇叭突然响起了沉重的哀乐,于是它立刻战胜了同伴。因为几乎是所有的人
都朝它挤去,挤过去的人都哈哈大笑。他们此刻听到这哀乐感到特别愉快,他们都不把它的
出现理解成恶作剧,他们全把它当作一个幽默。他们在这个幽默里挤着行走。
她们已经身不由己了,后面那么多人推着她们,她们只能往前不能往后走了。她怀里抱
着伙伴买下的东西,伙伴买下的东西俩人都快抱不下了,可伙伴的眼睛还在贪梦地张望着。
她什么也没买,她只是挤在人堆里张望,就是张望也使她心满意足。挤在拥挤的人堆里,挤
在拥挤的声音里,她果然忘记了她决定忘记的那些。她此刻仿佛正在感受着家庭的气息,往
日的家庭不正是这样的气息?
她们就这样被人推着走了出去,于是后面那股力量突然消失。她站在那里,恍若一条小
船被潮水冲到沙滩上,潮水又迅速退去,她搁浅在那里。她回身朝那一片拥挤望去,内心一
片空白。她听到伙伴在说:“那裙子真漂亮,可惜挤不过去。”
伙伴所说的裙子她也看到的,但她没感到它的迷人。是的,所有的服装都没有迷住她。
迷住她的是那拥挤的人群。
“再挤进去吧。”她说。她很想再挤进去,但不是为了再去看那裙子一眼。伙伴没有回
答,而是用手推推她,随着伙伴的暗示,她又看到了那个疯子。疯子此刻就站在不远的地
方。他满身都是斑斑血迹,他此刻双手正在不停地挥舞,嘴里也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仿
佛他与挤在一起的他们一样兴高采烈。
无边无际的人群正蜂拥而来,一把砍刀将他们的脑袋纷纷削上天去,那些头颅在半空中
撞击起来,发出的无比的声响,仿佛是巨雷在轰鸣。声响又在破裂,破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声音,而这一小块一小块的声音又重新组合起来,于是一股撕心裂胆的声音巨浪般涌来了。
破碎的头颅在半空中如瓦片一样纷纷掉落下来,鲜血如阳光般四射。与此同时一把闪闪发亮
的锯子出现了,飞快地锯进了他们的腰部。那些无头的上身便纷纷滚落在地,在地上沉重地
翻动起来。溢出的鲜血如一把刷子似的,刷出了一道道鲜红的宽阔线条。这些线条弯弯曲
曲,又交叉到了一起。那些没有了身体的双腿便在线条上盲目地行走,他们不时撞在一起,
于是同时摔倒在地,倒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一只巨大的油锅此刻油气蒸腾。那些尚是完
整的人被下雨般地扔了进去,油锅里响起了巨大的爆裂声,一些人体象鱼跃出水面一样被炸
了起来,又纷纷掉落下去。他看到半空中的头颅已经全部掉落在地了,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
层。将那些身体和下肢掩埋了起来。而油锅里那些人体还在被炸上来。他伸出手开始在剥那
些还在走来的人的皮了。就像撕下一张张贴在墙上的纸一样,发出了一声声撕裂绸布般美妙
无比的声音。被剥去皮后,他们身上的脂肪立刻鼓了出来,又耷拉了下去。他把手伸进肉
中,将肋骨一根一根拔了出来,他们的身体立即朝前弯曲了下去。他再将他们胸前的肌肉一
把一把抓出来,他便看到了那还在鼓动的肺。他专心地拨开左肺,挨个看起了还在一张一缩
的心脏。两根辫子晃晃悠悠地独自飘了过来,两只美丽的红蝴蝶驮着两根辫子晃晃悠悠飞了
过来。
她看到疯子又在盯着自己看了,口水从嘴角不停地滴答而下。她听到伙伴惊叫了一声,
然后她感到自己的手被伙伴拉住了,于是她的脚也摆动了起来。她知道伙伴拉着她在跑动。
那场春雪如今已被彻底遗忘,如今桃花正在挑逗着开放了,河边的柳树和街旁的梧桐已
经一片浓绿,阳光不用说更加灿烂。尽管春天只是走到中途,尽管走到目的地还需要时间。
但他们开始摆出迎接夏天的姿态了。女孩子们从展销会上挂着的裙子里最早开始布置起她们
的夏天,在她们心中的街道上,想象的裙子已在优美地飘动了。男孩子则从箱底翻出了游泳
裤,看着它便能看到夏天里荡漾的水波。他们将游泳裤在枕边放了几天,重又塞回箱底去。
毕竟夏天还在远处。
这时候在那街道的一隅,疯子盘腿而坐。街道晒满阳光,风在上面行走,一粒粒小小的
灰尘冉冉升起,如烟般飘扬过去。因为阳光的注视,街道洋溢着温暖。很多人在这温暖上走
着,他们拖着自己倾斜的影子,影子在地上滑去时显得很愉快。那影子是凉爽的。有几个影
子从疯子屁股下钻了过去。那时他正专心致志地在打量着一把菜刀。这是一把从垃圾中捡来
的菜刀,锈迹斑斑,刀刃上的缺口非常不规则地起伏着。
他将菜刀翻来覆去举起放下地看了好一阵,然后滞呆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口水便
从嘴角滴了下来。此刻他脸上烫出的伤口已在化脓了,那脸因为肿胀而圆了起来,鼻子更是
粗大无比,脓水如口水般往下滴。他的身体正在散发着一股无比的奇臭,奇臭肆无忌惮地扩
张开去,在他的四周徘徊起来。从他身旁走过去的人都嗅到了这股奇臭,他们仿佛走入一个
昏暗的空间,走近了他的身旁,随后又像逃离一样走远了。他将菜刀往地上一放,然后又仔
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将菜刀调了个方向,认真端详了一番后,接着又将菜刀摆成原来的
样子。最后他慢慢地伸直盘起的双腿,龇牙咧嘴了一番。他伸出长长的指甲在阳光里消毒似
地照了一会后,就伸到腿上十分认真十分小心地刹那沾在上面的血迹。一个多星期下来,腿
上的血迹已像玻璃纸那么薄薄地贴在上面了,他很耐心地一点一点将它们剥离下来,剥下一
块便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再去剥另一块。全部剥完后,他又仔细地将两腿检查了一番,看
看确实没有了,就将玻璃纸一样的血迹片拿到眼前,抬头看起了太阳。他看到了一团暗红的
血块。看一会后他就将血迹片放在另一端。这里拿完他又从另一端一张张拿起来继续看。他
就这么兴致勃勃地看了好一阵,然后才收起垫到屁股下面。他将地上的菜刀拿起来,也放在
眼前看,可刀背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看到一团漆黑,四周倒有一道道光亮。接下去他把菜
刀放下,用手指在刀刃上试试。随后将菜刀高高举起,对准自己的大腿,嘴里大喊一声:
“凌迟!”菜刀便砍在了腿上。他疼得嗷嗷直叫。叫了一会低头看去,看到鲜血正在慢慢溢
出来,他用指甲去拨弄伤口,发现伤口很浅。于是他很不满意地将菜刀举起来,在阳光里仔
细打量了一阵,再用手去试试刀刃。然后将腿上的血沾到刀上去,在水泥地上狠狠地磨了起
来,发出一种粗糙尖利的声响。他摇头晃脑地磨着,一直磨到火星四散,刀背烫得无法碰的
时候,他才住手,又将菜刀拿起来看了,又用手指去试试刀刃。他仍不满意,于是再拚命地
磨了一阵,直磨得他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为止。他松开手,歪着脑袋喘了一会气,接着又将菜
刀举在眼前看了,又去试试刀刃,这次他很满意。
他重新将菜刀举过头顶,嘴里大喊一声后朝另一侧大腿砍去。这次他嘴里发出一声尖细
又非常响亮的呻吟,然后呜呜地叫唤了起来,全身如筛谷般地抖动,耷拉着的双手也不由自
主地摇摆了。那菜刀还竖在腿里,因为腿的抖动,菜刀此刻也在不停地摇摆。摇摆了好一阵
菜刀才掉在地上,声响很迟钝。于是鲜血从伤口慢慢地涌出来,如屋檐滴水般滴在地上。过
了很久,他才提起耷拉着的手,从地上捡起菜刀,菜刀便在他手里不停地抖动,他迟疑了片
刻,双手将刀放进刚才砍出的伤口,然后嘴里又发出了那种毛骨悚然的呜呜声,慢慢地他从
腿上割下了一块肉。此刻他全身剧烈地摇晃了起来,那呜呜声更为响亮。那已不是一声声短
促的喊叫,而是漫长的几乎是无边无际的野兽般的呜咽声了。
这声音让所有在不远地方的人不胜恐惧。此刻这条街上已空无一人,而两端却站满了
人。他们怀着惊恐的心情听这叫人胆战心惊的声音。有几个大胆一点的走过去看了一眼,可
回来时个个脸色苍白。一些人开始纷纷退去,而新上来的人却再不敢上前去看了。那声音开
始慢慢轻下去,虽说轻下去可不知为何更为恐惧。那声音现在鬼哭狼嚎般了,仿佛从一个遥
远的地方传来,阴沉又刺耳。尽管他们此刻挤在一起,却又各自恍若是在昏暗的夜间行走时
听到的骇人的声音,而且声音就在背后,就在背后十分从容地响着,既不远去也不走近。他
们感到一股力量正在挤压心脏,呼吸就是这样困难起来。
“去拿根绳子把他捆起来。”一个窒息的声音在他们中间亮了出来。于是他们开始说
话,他们的声音仿佛被一根绳子牵住似的,响亮不起来。他们都表示赞同。有人走开了,不
一会工夫就拿来了一根麻绳。但是没人愿意过去,刚才说话的那人已经消失了。此时那声音
越来越低,像是擦着地面呼啸而来。他们已经无法忍受,却又没有离去。他们感到若不把疯
子捆起来,这毛骨悚然的声音就不会离开耳边,哪怕他们走得再远,仍会不绝地回响着。于
是大家都推荐那个交通警走过去,因为这是他的职责。但交通警不愿一人走过去,交涉了好
久才有四个年轻人站出来愿意陪他去。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棍子,以防疯子手中的刀向
他们砍过来。
他已不再呜咽,已不再感到疼痛,只是感到身上像火烧一样躁热。他嘴里吐着白沫,神
情僵死又动作迟缓地在腿上割着。尽管那样子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可他依旧十分认真十分
入迷。最后他终于双手无力地一松,菜刀掉在了地上。然后他如死去一般坐了很久,才长长
地吐了口气,又吃力地从地上捡起了菜刀。他们五个人拿着绳子走过去,有一个用木棍打掉
他手中的菜刀,另四人便立刻用麻绳将他捆起来。他没有反抗,只是费劲地微微抬起头来望
着他们。
他看到五个刽子手走了过来,他们的脚踩在满地的头颅和血肉模糊的躯体上,那些杂乱
的肋骨微微翘起,他们的脚踩在上面居然如履平地。他看到他们身后跟着一大群人,那些人
都鲜血淋漓,身上的皮肉都被割去了大半,而剩下的已经无法掩盖暴露的骨骼。他们跟在后
面,无声地拥来。他看到五个刽子手手里牵着五辆马车走来,马蹄扬起却没有声音,车轮在
满地的头颅和躯体上辗过,也没有声音。他们越来越近,他知道他们为何走来。他没有逃
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走来。他们已经走到了跟前,那后面一大群血淋淋的骨骼便分散开
去,将他团团围住。五个刽子手走了上来,一人抓住他的脖子,另四人抓起他的四肢。他脱
离了地面,身体被横了起来。他看到天空一片血色,一团团凝固了的暗红血块在空中飘来飘
去。他感到自己的脖子里套上了一根很粗的绳子,随即四肢也被绑上了相同的绳子。五辆马
车正朝五个方向站着。五个刽子手跳上了各自的马车。他的身体就这样荡了一会儿。然后他
看到五个刽子手同时扬起了皮鞭,有五条黑蛇在半空中飞舞起来。皮鞭停留了片刻,然后打
了下去。于是五辆马车朝五个方向奔跑了起来。他看到自己的四肢和头颅在顷刻之间离开了
躯体。躯体则沉重地掉了下去,和许多别的躯体混在了一起。而头颅和四肢还在半空中飞
翔。随即那五个刽子手勒住了马,他的头颅和四肢便也掉在了地上,也和别的头颅和四肢混
在一起。然后五个刽子手牵着马朝远处走去,那一大群血淋淋的骨骼也跟着朝远处走去。不
一会他们全都消失了。于是他开始去寻找自己的头颅,自己的四肢还有自己的躯体。可是找
不到了,它们已经混在了满地的头颅、四肢和躯体之中了。黄昏来临时,街上行人如同春天
里掉落的树叶一样稀少。他们此刻大多围坐在餐桌旁,他们正在亨受着热气腾腾的菜肴。那
明亮的灯光从窗口流到户外,和户外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又和街上路灯的光线擦身而过。于
是整个小镇沐浴在一片倾泻的光线里。他们围坐在餐桌旁,围坐在这一天的尾声里。在此刻
他们没有半点挽留之感,黄昏的来临让他们喜悦无比,尽管这一天已进入了尾声,可最美妙
的时刻便是此刻,便是接下去自由自在的夜晚。他们愉快地吃着,又愉快地交谈着。所有在
餐桌旁说出的话都是那么引人发笑,那么叫人欢快。于是他们也说起了白天见到的奇观和白
天听到的奇闻。这些奇观和奇闻就是关于那个疯子。那个疯子用刀割自己的肉,让他们一次
次重复着惊讶不已,然后是哈哈大笑。于是他们又说起了早些日子的疯子,疯子用钢锯锯自
己的鼻子,锯自己的腿。他们又反复惊讶起来。还叹息起来。叹息里没有半点怜悯之意,叹
息里包含着的还是惊讶。他们就这样谈着疯子,他们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恐惧。他们觉得这种
事是多么有趣,而有趣的事小镇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