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一九八六年-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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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是多么有趣,而有趣的事小镇里时常出现,他们便时常谈论。这一桩开始旧了,另一桩新
的趣事就会接踵而至。他们就这样坐到餐桌旁,就这样离开了餐桌。
接着他们走到了窗前,走到了阳台上。看到月光这么明亮,感到空气这么温馨。于是他
们互相说:“去走走吧。”他们便走了出去,他们知道饭后散步有益于健康。不想出去的则
坐在彩电旁,看起了与他们无关、却与他们相似的生活来。而此刻年轻人已经在街上走来走
去了。
孩子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父母根本没觉察,只记得吃饭时他们还坐在桌旁。年轻人来到
了街上,夜晚便热烈起来。灯光被他们搅乱了,于是刚才的宁静也被搅乱了。尽管他们分别
走向影剧院,走向俱乐部,走向朋友,走向恋爱。可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人群依旧如浪潮
般从商店的门口涌进去,又从另一个门口退出来。他们走在街上只是为了走,走进商店也是
为了走。父母们稍微走走便回家了,他们还要走,因为他们需要走。他们只有在走着的时候
才感到自己正年轻。
可是夜晚竟是那样的短暂,夜晚才刚刚来临,却已是深更半夜。尽管夜晚快要结束,尽
管他们开始互道“明天见”了,开始独个回家了,可他们心中仍是充满喜悦。因为他们已经
尽情享受了这个夜晚,而且他们明天还要继续享受。于是他们兴致勃勃地回家了,于是街道
重又宁静了。
此刻商店的灯火已经熄灭,而那些家庭的灯火也已经或者正在熄灭。惟有路灯还亮着,
惟有月光还在照耀着。他们开始沉沉睡去,小镇也开始沉沉睡去。但睡不了多久了,因为后
半夜马上就会过去,那清晨的太阳也马上就会升起。
那疯子依旧坐着,身上绳子捆得十分结实,从那时到现在他一动不动。直到天快亮的时
候,他才从深深的昏迷中醒过来。那时太阳快要升起了,一片灿烂的红光正从东方放射出
来。他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一片红光。于是这时候他仿佛听到了一种吼声,
吼声由远至近,由轻到响,仿佛无数野兽正呜咽着跑来。这时候他精神振奋起来了,因为他
还看到了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现在他可以断定吼声就是从那里飘来。他似乎看到了无数人
体以各种姿态纷纷在掉落下来。于是他兴高采烈地跳跃着朝那里跑去。
恍若从沉沉昏睡中醒来,他的内心慢慢洋溢出一种全新的感觉。他的眼睛在无知无觉中
费力地睁了开来。于是看到了一条街道躺在黎明里,对面的梧桐树如布景一样。
像是昏迷了很久,此刻他清醒过来了。在清醒过来的时候里,他脑中似乎一团烟雾在缭
绕,然而现在开始慢慢散去。等到烟雾消散后,他脑中竟像一座空空的房屋一样,里面什么
也没有。但透过那个小小的窗口,他开始看到了一些什么,而一些全新的情景也从那个窗口
走了进来。
但是现在他感觉不到自己,他想活动一下四肢,可四肢没动静,于是他想晃动一下脑
袋,脑袋没有反应。然而他内心却渐渐清晰起来。可是越是清晰便越麻木了,麻木是对身体
而言。他明显地感到自己正在失去身体,或者说正在徒劳地寻找自己的身体。竟然会没有了
身体,竟然会找不到身体。他于是惊讶起来。那个时候他开始想起了一些什么,那些东西很
多,挤在一起乱糟糟的。他很费力地把它们整理起来。不久后他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学校的办
公室里,两只日光灯明晃晃地闪着,西北风正在屋顶上呼啸。桌上的灰尘很厚,而窗玻璃却
格外明净。他想起了自己是在街上走着,是穿着拖鞋在街上走着,有得多人拥着他也在走
着。他想起了一群人闯进了他的家,那时他正在洗脚,妻子正坐在床沿上,他们的女儿已经
睡了。
现在他完全清醒了,他发现刚才自己所想到的一切都发生在昨夜。现在早霞已经升起来
了,太阳尽管还没有升起,可也快了。他肯定那些是发生在昨天夜晚。他是昨天夜晚离开家
的,是被人带走的,那时妻子仍然坐在床沿上,妻子麻木地看着他被人带走了。他的女儿哭
了,女儿为什么要哭呢?
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不在学校办公室里,因为他看到的不是明净的窗玻璃和积满灰尘的
办公桌,他看到的是街道和梧桐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他费劲将脑袋整理了一
番,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于是他不再想下去。他感到自己应该回家了。妻子和女
儿也许还在睡,女儿正枕在妻子的胳膊上睡着,而妻子应该将头枕在他的胳膊上,可他现在
竟然在这里。他要回家了。他想站起来,可他的身体没有反应。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被丢到
什么地方去了。没有身体他就不能回家,不能回家让他感到非常伤心。现在他似乎认出这条
街道来了。他想只要沿着它往前走,走不远就可以拐弯,拐弯以后就可以看到自己家的窗户
了。他发现自己此刻离家很近,可他没有了身体,他没法回家。
他仿佛看到自己正拿着厚厚的书在师院里走着。他看到妻子梳着两根辫子朝他走来,但
那时他们不相识,他们擦身而过。擦身而过后他回头看到了两只漂亮的红蝴蝶。他仿佛看到
街上下起了大雪,他看到在街上走着的人都弯腰捡起了雪片,然后读了起来。他看到一个人
躺在街旁邮筒前死了。流出来的血是新鲜的,血还没有凝固,一张雪片飘了下来,盖住了这
人半张脸。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光芒从远处的云端滑了过来,无声无息。他看到有人在那条
街道上走动了。他看到他们时仿佛是坐在远处看着一个舞台,他们在舞台上出现,在舞台上
说话并摆出了各种姿势。他不在他们中间,他和他们之间隔着什么。他们只是他们,而他只
是他。然后他感到自己站起来走了,走向舞台的远处。然而他似乎仍在原处,是舞台在退
去,退向远处。天亮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她听到了厨房里碗碟碰撞的声音,她想父亲已经
在准备早饭了。而母亲大概还是在原先的地方坐着,还是原先的神态。她不知道这样还要持
续多久,不知道发展下去将会怎样。她实在不愿去想这些。她开始起床了,她看到窗帘又如
往常一样在闪闪烁烁,她看到阳光在上面移动。她真想去扯开窗帘,让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
照到床上来,照到她身上来。她下了床,走到镜前慢慢地梳起了头发,她看到镜中自己的脸
已经没有生气,已经在憔悴。她心想这一天又将如何度过?这样想着她来到了外间。她突然
发现外间一片明亮,她大吃一惊。她看到是窗帘被扯开来,阳光从那里蜂拥而进。那把椅子
空空地站在那里,阳光照亮它的一角。母亲呢?她想。这么一想使她万分紧张。她赶紧往厨
房走去。然而在厨房里她看到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那时母亲刚好转过身来,朝她亲切地
一笑。她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梳理整齐了,那从前的神色又回到了母亲脸上,尽管这张脸已
经憔悴不堪。看着惊讶的她,母亲轻轻说:“天亮时我听到他的脚步,他走远了。”母亲的
声音很疲倦。她如释重负地微笑了。母亲已经转回身去继续忙起来,她朝母亲的背影看了很
久。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转过身去。她发现父亲正站在背后,父亲的脸色此刻像阳
光一样明亮。她想父亲已经知道了。父亲的手伸过来轻轻在她脑后拍打了几下。她看到父亲
的头发全白了。她知道他的头发为何全白了。
吃过早饭,母亲拿起菜篮,问他们:“想吃点什么?”母亲的声音里充满内疚,“已经
很久没让你们好好吃了。”
父亲看着她,她也看着父亲。父亲不知如何回答,她也不知说什么。母亲等了一会,然
后微微一笑,又问:“想吃什么?”她开始想了,可想了很久什么都没想起来。于是只得重
新看起了父亲。这时父亲问她了:“你想吃什么?”
“你呢?”她反问。“我什么都想吃。”“我也什么都想吃。”她说。她感到这话说对
了。
母亲说:“好吧,我什么都买。”
三人轻轻笑了起来。她说:“我和你一起去吧。”母亲点点头,于是他们三人一起走了
出去。
她的双手重新挽住父母了,因此从前的生活也重又回来了。他们现在一起走着,一些熟
人又和他们开玩笑了,开的玩笑也是从前的。她走在中间,心里充满喜悦。
来到胡同口,父亲往右走了,他要去上班。她和母亲就站在那里,看着父亲潇洒的背影
和有力的双腿。父亲走了不远又回过头来看她们,发现她们正看着自己,他就走得越发潇洒
了。她和母亲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喊了起来。父亲站住脚回头望来。她继续喊:“给我买一
个皮球。”
父亲显然一怔,但他随即点点头转身走去了。她不禁潸然泪下。母亲转过脸去,装作没
有看到。然后她们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地走了起来。她们看到前面围着一群人,便走上去
看。于是她们看到了那个疯子。疯子还被捆着,疯子已经死了,躺在一个邮筒旁,满身的血
迹看去像是染过一样。有几个人正骂骂咧咧地把他抬起来,扔到一辆板车上。另一个骂骂咧
咧地提着一桶水走来,往那一摊血迹上一冲,然后用扫帚胡乱地扫了几下便走了。板车被推
走了,围着的人群也散了开去。于是她们继续走路。她在看到疯子被扔进板车时,蓦然在心
里感到一阵轻松。走着的时候,她告诉母亲说这个疯子曾两次看到她如何如何,母亲听着听
着不由笑了起来。此刻阳光正洒在街上,她们在街上走着,也在阳光里走着。
就这样春天走了,夏天来了。夏天来时人们一点也没有觉察,尽管还是阳春时他们已在
准备迎接夏天了,可他们还是没有听到夏天走来的脚步。他们只是感到身上的衣服正在轻起
来。但他们谁也没有觉察到夏天来了,他们始终以为自己依旧生活在春天里,他们感到每一
天都是一样的美好,所以他们以为春天还在继续着,他们以为春天将会无休止地继续下去。
可当他们穿着西装短裤、穿着裙子来到街上时,他们才发现夏天早就来了。他们开始听到知
了在叫唤,开始听到敲打冰棍箱的声音。他们开始感到阳光不再美好,而美好的应该是树
荫。于是他们比春天里更喜爱现在的夜晚,那夜晚像井水一样清凉,那夜晚里有微风在吹来
吹去。于是在夜晚里所有的人都跑出房屋来了,他们将椅子搬到阳台上搬到家门口,他们将
竹床搬到胡同里,而更多的他们则走向田野。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他们寻找到了一条条弯
弯曲曲的田埂,他们便走上去,走在洒满月光的田埂上。青蛙在两旁稻田里声声叫唤,萤火
虫在他们四周闪闪烁烁地飞舞。
总是太阳刚刚落山、晚霞刚刚升起的时候,她从家里走了出来,在胡同口和她的伙伴相
遇。她看到伙伴穿着和她一样漂亮的裙子。于是她们并肩走上了大街,她感到伙伴的裙了正
在拂打着自己的裙子,而自己的裙子也在拂打着伙伴的裙子。她看到街上飘满了裙子,还有
不少裙子正从一个个敞着的门口,一个个敞着的胡同口飘出来。街上的裙子就这样汇聚起
来,又那样分散开去。街上的裙子像是一个舞蹈。
这时她们看到一个疯子正一跃一跃地走来,像是跳蚤般地走来。那是个干净的疯子,他
嘴里一声声叫唤着“妹妹”走来。她们想起来了,这人是谁?她们知道他是在“文革”中变
疯的,他的妻子已和他离婚,他的女儿是她们的同学。他嘴里叫着“妹妹”,那是在寻找他
的妻子。
“好久没看到他了,我还以为他死了。”伙伴这么说,说毕伙伴轻轻拉了拉她的手,随
即暗示她看前面走来的母女两人。“就是她们。”伙伴低声说。其实不说她也知道。
她看到这母女俩与疯子擦身而过,那神态仿佛他们之间从不相识。疯子依旧一跃一跃走
着,依旧叫唤着“妹妹”。那母女俩也依旧走着。没有回过头。她俩走得很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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