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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梁遇春散文_梁遇春-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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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所瞥见的田舍风光会深印在我们的心坎里,而花了盘川,告了病假去赏玩的名胜

倒只是如烟如雾地浮动在记忆的海里。今年的春天同秋天,我都去了一趟杭州,每

天不是坐在划子里听着舟子的调度,就是跑山,恭敬地聆着车夫的命令,一本薄薄

的指南隐隐地含有无上的威权,等到把所谓胜景一一领略过了,重上火车,我的心

好似去了重担。当我再继续过着我通常的机械生活,天天自由地东瞧西看,再也不

怕受了舟子,车夫,游侣的责备,再也没有什么应该非看不可的东西,我真快乐得

几乎发狂。西泠的景色自然是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迹,可惜消失得太慢,起先还做了

我几个噩梦的背境。当我梦到无私的车夫,带我走着崎岖难行的宝石山或者光滑不

能住足的往龙井的石路,不管我怎样求免,总是要迫我去看烟霞洞的烟霞同龙井的

龙角。谢谢上帝,西湖已经不再浮现在我的梦中了。而我生平所最赏心的许多美景

是从到西乡的公共汽车的玻璃窗得来的。我坐在车里,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

跳荡,看着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纪长篇小说,有时闭着书随便望一望外面天气,忽然

觉得青翠迎人,遍地散着香花,晴天现出不可描摹的蓝色。我顿然感到春天已到大

地,这时我真是神魂飞在九霄云外了。再去细看一下,好景早已过去,剩下的是闸

北污秽的街道,明天再走到原地,一切虽然仍旧,总觉得有所不足,与昨天是不同

的,于是乎那天的景色永留在我的心里。甜蜜的东西看得太久了也会厌烦,真真的

好景都该这样一瞬即逝,永不重来。婚姻制度的最大毛病也就是在于日夕聚首:将

一切好处都因为太熟而化成坏处了。此外在热狂的夏天,风雪载途的冬季我也常常

出乎意料地获到不可名言的妙境,滋润着我的心田。会心不远,真是陆放翁所谓的

“何处楼台无月明”。自己培养有一个易感的心境,那么走路的确是了解自然的捷

径。

“行”不单是可以使我们清澈地了解人生同自然,它自身又是带有诗意的,

最浪漫不过的。雨雪霏霏,杨柳依依,这些境界只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许多奇情

逸事也都是靠着几个人的漫游而产生的。《西游记》,《镜花缘》,《老残游记》,

cervantes( 塞万提斯,西班牙小说家 )的《吉诃德先生》(don quixote),

swift(斯威夫特,英国文学家)的《海外轩渠录》(gullivers  travels ),

bunyan(班扬,英国作家)的《天路历程》(pi1grims progress),cowper

(科伯,英国诗人)的《痴汉骑马歌》(john  gi1pin),dickens(狄更斯)

的《pickwick  papers》,byron(拜伦,英国诗人)的《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fielding(菲尔丁,英国小说家)的《 joseph  andrews 》,

gogols(果戈理)的《dead  sou1s》等不可一世的杰作没有一个不是以“行”

为骨子的,所说的全是途中的一切,我觉得文学的浪漫题材在爱情以外,就要数到

“行”了。陆放翁是个豪爽不羁的诗人,而他最出色的杰作却是那些纪行的七言。

我们随便抄下两首,来代我们说出“行”的浪漫性罢!

剑南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南定搂遇急雨

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沪游,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

人语朱离逢峒獠,棹歌1 乃下吴州,天涯住稳归心懒,登览茫然却欲愁。

因为“行”是这么会勾起含有诗意的情绪的,所以我们从“行”可以得到

极愉快的精神快乐,因此“行”是解闷销愁的最好法子,将濒自杀的失恋人常常能

够从漫游得到安慰,我们有时心境染了凄迷的色调,散步一下,也可以解去不少的

忧愁。howthorne(霍桑,美国作家)同edgar allan poe(爱伦·坡,美国作

家)最爱描状一个心里感到空虚的悲哀的人不停地在城里的各条街道上回复地走了

又走,以冀对于心灵的饥饿能够暂时忘却。dostoievsky(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罪与罚》里面的raskolnikov犯了杀人罪之后,也是无目的到处乱走,仿佛

走了一下,会减轻了他心中的重压。甚至于有些人对于“行”具有绝大的趣味,把

别的趣味一齐压下了,stevenson(斯蒂文生,英国小说家)的《流浪汉之歌》

就表现出这样的一个人物,他在最后一段里说道:“财富我不要,希望,爱情,知

己的朋友,我也不要;我所要的只是上面的青天同脚下的道路。”

wealth i ask not,hope nor love,

nor a friend to know me;

all i ask,the heaven above 

and the road below me。

walt whitman (惠特曼,美国诗人)也是一个歌颂行路的诗人,他的

《大路之歌》真是“行”的绝妙赞美诗,我就引他开头的雄浑诗句来做这段的结束

罢!

afoot and light…hearted to the open road,

healthy,free,the world before me, 

the long brown path before me leading wherever i choose。

我们从摇篮到坟墓也不过是一条道路,当我们正寝以前,我们可说是老在

途中。途中自然有许多的苦辛,然而四围的风光和同路的旅人都是极有趣的,值得

我们跋涉这程路来细细鉴赏,除开这条悠长的道路外,我们并没有别的目的地,走

完了这段征程,我们也走出了这个世界,重回到起点的地方了。科学家说我们就归

于毁灭了,再也不能重走上这段路途。主张灵魂不灭的人们以为来日方长,这条路

我们还能够一再重走了几千万遍。将来的事,谁去管它,也许这条路有一天也归于

毁灭。我们还是今天有路今天走罢,最要紧的是不要闭着眼睛,朦胧一生,始终没

有看到了世界。

十八,十一,五

 。。



论知识贩卖所的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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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知识贩卖所的伙计

“每门学问的天生仇敌是那门的教授。”

──威廉·詹姆士

知识贩卖所的伙计大约可分三种:第一种是著书立说,多半不大甘心于老

在这个没有多大出息的店里混饭,想到衙门中显显身手的大学教授;第二种是安分

守己,一声不则,随缘消岁月的中学教员;第三种是整天在店里当苦工,每月十几

块工钱有时还要给教育厅长先挪去,用做招待星期讲演的学者(那就是比他们高两

级的著书立说的教授,)的小学教员。他们的苦乐虽也各各不同,他们却带有个共

同的色彩。好像钱庄里的伙计总是现出一副势利面孔,旅馆里的茶房没有一个不是

带有不道德的神气,理发匠老是爱修饰,做了下流社会里的花花公子,以及个个汽

车夫都使我们感到他们家里必定有个姘头。同样地,教书匠具有一种独有的色彩,

那正同杀手脸上的横肉一样,做了他们终身的烙印。

糖饼店里的伙计必定不喜欢食糖饼,布店的伙计穿的常是那价廉物不美的

料子,“卖扇婆婆手遮日”是世界里最普通的事情,所以知识贩卖所的伙计是最不

喜欢知识,失掉了求知欲   望的人们。这也难怪他们,整天弄着那些东西,靠着

那些东西来自己吃饭,养活妻子,不管你高兴不高兴,每天总得把这些东西照例说

了几十分钟或者几点钟,今年教书复明年,春恨秋愁无暇管,他们怎么不会讨厌知

识呢?就说是个绝代佳人,这样子天天在一块,一连十几年老是同你卿卿我我,也

会使你觉得腻了。所以对于知识,他们失丢了孩童都具有的那种好奇心。他们向来

是不大买书的,充其量不过把图书馆的大本书籍搬十几本回家,搁在书架上,让灰

尘蠹鱼同蜘蛛来尝味,他们自己也忘却曾经借了图书馆的书,有时甚至于把这些书

籍的名字开在黑板上,说这是他们班上学生必须参考的书,害得老实的学生们到图

书馆找书找不到,还急得要死;不过等到他们自己高据在讲台之上的时节,也早忘

却了当年情事,同样慷慨地腾出家里的书架替学校书库省些地方了。他们天天把这

些知识排在摊上,在他们眼里这些知识好像是当混饨初开,乾坤始定之时,就已存

在人间了,他们简直没有想到这些知识是古时富有好奇心的学者不借万千艰苦,

虎穴探子般从“自然”里夺来的。他们既看不到古昔学者的热狂,对于知识本身又

因为太熟悉了生出厌倦的心情,所以他们老觉得知识是冷冰冰的,绝不会自己还想

去探求这些冻手的东西了。学生的好奇心也是他们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在求真理这

出的捉迷藏戏里他们不能做学生们的真正领袖,带着他们狂欢地瞎跑,有时还免不

了浇些冷水,截住了青年们的兴头,愿上帝赦着他们罢,阿门。然而他们一度也做

过学生,也怀过热烈的梦想,许身于文艺或者科学之神,曾几何时,热血沸腾的心

儿停着不动,换来了这个二目无光的冷淡脸孔,隐在白垩后面,并且不能原谅年青

人的狂热,可见新自经验是天下里最没用的事,不然人们也不会一代一代老兜同一

的愚蠢圈子了。他们最喜欢那些把笔记写得整整齐齐,伏贴贴地听讲的学生,最恨

的是信口胡问的后生小子,他们立刻露出不豫的颜色,仿佛这有违乎敬师之道。法

郎士在《伊壁鸠鲁斯园》里有一段讥笑学者的文字,可以说是这班伙计们的最好写

真。他说:“跟学者们稍稍接触一下就够使我们看到他们是人类里最没有好奇心的。

前几年偶然在欧洲某大城里,我去参观那里的博物院在一个保管的学者领导之下,

他把里面所搜集的化石很骄做地,很愉快他讲述给我听。他给我许多很有价值的知

识,

一直讲到鲜新世的岩层。但是我们走到那个发现了人类最初遗痕的地层的陈列柜旁

边,他的头忽然转向别的地方去了;对于我的问题他答道这是在他所管的陈列柜之

外。我知道鲁莽了。谁也不该向一个学者问到不在他所管的陈列柜之内的宇宙秘密。

他对于它们没有感到兴趣。”叫他们去鼓舞起学生求知的兴趣,真是等于找个失恋

过的人去向年青人说出恋爱的福音,那的确是再滑稽也没有的事。不过我们忽略过

去,没有下一个仔细的观察,否则我们用不着看陆克,贾波林的片子,只须走到学

校里去,想一想他们干的实在是怎么一回事,再看一看他们那种慎重其事的样子,

我们必定要笑得肚子痛起来了。

他们不只不肯自备斧斤去求知识,你们若使把什么新知识呈献他们面前,

他们是连睬也不睬的,这还算好呢,也许还要恶骂你们一阵,说是不懂得天高地厚,

信口胡谈。原来他们对于任何一门知识都组织有一个四平八稳的系统,整天在那里

按章分段,提纲挚领地多大大小小的系统来。你看他们的教科书,那是他们的圣经,

是前有总论,后有结论的。他们费尽苦心把前人所发现的知识编成这样一个天罗地

网,炼就了这个法宝,预备他们终身之用,子孙百世之业。若使你点破了这法宝,

使他们变成为无棒可弄的猴子,那不是窘极的事吗?从前人们嘲笑烦琐学派的学者

说道:当他们看到自然界里有一种现象同亚里士多德书中所说的相反,他们宁可相

信自己的眼看错了,却不肯说亚里士多德所讲的话是不对的。知识贩卖所的伙计对

于他们的系统所取的盲从同固执的态度也是一样的。听说美国某大学有一位经济思

想史的教授,他所教的经济思潮是截至一八九0年为止的,此后所发表的经济学

说他是毫不置问的,仿佛一八九0年后宇宙已经毁灭了,这是因为他是在那年升

做教授了,他也是在那年把他的思想铸成了一篇只字不能移的讲义了。记得从前在

北平时候,有一位同乡在一个专门学校电气科读书,

他常对我说他先生所定的教科书都是在外国已经绝版了的,这是因为当这几位教授

十几年前在美国过青灯黄卷生涯时是用这几本书,他们不敢忘本,所以仍然捧着这

本书走上十几年后中国的大学讲台。前年我听到我这位同乡毕业后也在一个专门学

校教书,我暗想这本教科书恐怕要三代同堂了。这一半是惯性使然。在这贩卖所里

跑走几年之后,多半已经暮气沉沉,更哪里找得到一股精力,翻个斛斗,将所知道

的知识拿来受过新陈代谢的洗礼呢!一半是由于自卫本能,他们觉得他们这一套的

知识是他们的惟一壁垒,若使有一方树起降幡,欢迎新知识进来,他们只怕将来喧

宾夺主,他们所懂的东西要全军覆没了,那么甚至于影响到他们在店里的地位。人

们一碰到有切身利害的事情时,多半是只瞧利害,不顾是非的,这已变成为一种不

自觉的习惯。学术界的权威者对于新学说总是不厌极端诋毁,他们有时还是不自知

有什么卑下的动机,只觉得对于新的东西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也是因为这是不自

觉的。惟其是不自觉的,所以是更可怕的。总之,他们已经同知识的活气告别了,

只抱个死沉沉的空架子,他们对于新发现是麻木不仁了,只知道倚老卖老做一日和

尚撞一日钟。白垩使他们的血管变硬了,这又哪里是他们自己的罪过呢?

笛卡儿哲学的出发点是“我怀疑所以我存在”,知识贩卖所的伙计们的哲学

的出发点是“我肯定,所以我存在”。他们是以肯定为生的,从走上讲台一直到铃

声响时,他们所说的全是十二分肯定的话,学生以为他们该是无所不知的,他们亦

以全知全能自豪。“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所谓好为人师就是喜欢摆出我是什么都懂

得的神气,对着别人说出十三分肯定的话。这种虚荣的根性是谁也有的,这班伙计

们却天天都有机会来发挥这个低能的习气,难怪他们都染上了夸大狂,不可一世地

以正统正宗自命,觉得普天之下只有一条道理,那又是在他掌握之中的。这个色彩

差不多是自三家村教读先生以至于教思想史的教授所共有的。怀疑的精神早已风流

云散,月去星移了,剩下来的是一片惨淡无光,阴气森森的真理。 schil1er 说

过:“只有错误才是活的,知识却是死的。”那么难怪知识贩卖所里的伙计是这么死

沉沉的。他们以贩卖知识这块招牌到处招摇,却先将知识的源泉──怀疑的精神─

一 一笔勾销,这是看见母鸡生了金鸡子,就把母鸡杀死的办法。他们不止自乞这

么武断一切,并且把学生心中一些存疑的神圣火焰也弄熄了,这简直是屠杀婴儿。

人们天天嚷道天才没有出世,其实是有许多天才遭了这班伙计们的毒箭。

我不相信学了文学概论,小说作法等课的人们还能够写出好小说来。英国一位诗人

说道,我们一生的光阴常消磨在两件事情上面,第一是在学校里学到许多无谓的东

西,第二是走出校门后把这些东西一一设法弃掉。最可惜的就是许多人刚把这些垃

圾弃尽,还我海阔天空时候,却寿终正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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