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曜日-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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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体内不再产生耐心从头开始了解一个人。他无语,我也就避免刻意。回家途中他常停步盆艺店橱窗前看很久,我也不催,看完他脸上有种满足神色。若是偶尔我提出买,他便很直接指指其中一株,说:这盆好。我便进去付钱拿了走。
然后再一日,大雨下得天地轰鸣,雾笼断了窗景。他依旧来了,淋得全身都湿。我拿毛巾递他,第一次好好端详他的脸,轮廓线条干净简洁,分明是英俊的。只是他自己混沌不知自己很好,因而又有一团未开的稚气。我心念略动,便说:你帮我一次,有个需要签名的事情。
他想也不想便说好。这时我才想起从来不知他名字。也从来没称呼过彼此。或是因为话太少,用不上。
我叫key。我说。
我叫ken。他说。
我如此憎恨医院。我憎恨药水气味的可疑。我憎恨血的污秽和肉体的累赘。我憎恨不洁跟溃萎每日在此滋生。我憎恨每当来此,一定因为我们罹患什么,一定意味将失去什么。
我领了号牌,换了绿纹白底宽大病人服,换了皮拖,束好头发从更衣室出来时,他就在门边等。上来问:你怕吗?
怕了怎样?我反问。
怕了,还有我。他话不多,我却觉眼眶之内有一点暗流涌动。他是如此温柔的男子。
有你管什么用的呢?你这么小。小ken,我好声好气说:稀里糊涂就来做了我的帮凶。
他不置可否望我。好久又说:我愿意。
我的医生,是一名有雪白皮肤的男子。有被阳光遗忘的脸色,比白衣更肃杀的五官:很危险知道吗?若是再晚几天来,就不是今天这个小手术。
小手术。刽子手对主谋说。帮凶一定在外面等,而肇事者今日不列席。杀死一条性命,只需一个微不足道的仪式,用很简单的器械,很少一点时间,只有一小团模糊血肉,从我体内刮出后,迅速冷了。
下床后我觉得一点轻微乏力,也许那是因为我失去了一点重。他照例迎来时瞳子里反射我脸色苍白如纸。他说:你别哭。
你说什么?我诧异抬眼睇睇他:我没哭。
那时四下坐满神情呆滞委顿的病患,我与他开始在拥挤长廊里挤挤擦擦地走,这里一年四季,连白天也亮着白炽灯,但四下却仍旧暗淡惨黄。我反而镇静,像讲起头夜的电视剧:刚才白瓷盘里盛着一个孩子。该是男孩子,像你这么好看的。长大了像你这么高的,胳膊粗粗腿长长的,背挺直直的,头发茂盛的。你说叫什么名字好?
叫ken吧。他认真侧头想一下,眼睛深黑如有所诉,同时露出雪白牙齿笑笑,伸手在我脸上探一把,指尖温柔抹掉点什么:叫小ken。
我听了就背过身去,说:好。
出来时,风大到可怕。是呼啸着穿来过去。我从凌乱发丝的深处偷望。他十分静默跟安宜。双手抄着衣袋,衣脚乱拍,如翅在扑、在展,他兀自闲然、散淡。
我心痛楚,一倏而过。也许从此后,不是他追赶我,便是我要追赶他了。他是如此温柔小心的男子。
许久才拦得一辆车。两人分别打开两边车门一起坐上后座。那晚夜色发红,有咸腥的雨气,台风的季节就要来。我略一迟疑,随即又想也罢,便把头埋向他的肩并竭力钻进去,深入些,再深入些,同时隔着恤衫闻到了年轻男子淡淡的气息。他起先紧张地绷着身体,硬邦邦坐得挺直,后来渐也松弛下来,并把散着微热的手,犹豫着轻轻熨到我的膝头来。车至将近宿舍区后面一排花池栅栏处,我们从石阶翻越,过去便是校区。我低头钻那铁链,他忽而有一刻拘谨,扶也不上来扶一把,但他停步下来等,谨慎注视我,仅此微小一点细心,我也叹。
他是如此温柔的男子。
冰梅子蜜茶,杯身镶一层密密汗珠,鱼在缸内无声翕动着唇,仿佛秘语,他朝我小公寓房子的地板上扎下根,喝茶,看鱼,守着我,像看守一株伤残,濒临坏死的植物。而我开始习惯日子里每天有他,有他,也就如窗下有一株静静开花的树,没有声音,徒留气息。
沤热而滞腻的夏季,没有夜,只有很长,很多个白天头踵相接。
不知为何见了他,我便忘记本来我是很想哭。眼泪流得多了,就没有温度。那时候,我常用一天的时间红着眼,但我在他全天候静默的注视下,一点一点痊愈。
第三部分:风尘抄伟大的惠比须神
自那起,渐渐我也就变得喜欢看,喜欢长久凝视一件小的东西,凝视让我内心沉淀而幽静。
我与他似是从没有过夏天之外的其他季节。夜永远很急促,任何时间睁开眼来,窗子外边是永昼的光亮。
这夏天,会不会长得像整个一生?而在无边的长,与安静之中,在我的深自疑虑之中,他沉沉盹着,一切不予追究。身边的他,连睡着了也皱着眉,头掉向一边,累得不堪承托他自己,仿佛一个疲惫的婴孩之脸。但他醒了又会那么端正,连个牢骚也没有过,静得好似迟钝。我看着他的面容,睫毛好长,都垂下来要扎进眼睛里去,那么长。我就发神经一样用力推醒他,我说:小ken,从今天以后,我就爱你了,好不好?
他从睡意中节节苏醒,眼角眉梢现出轻快之意,想了又想,终于只说了一个字:好。
好,好,好。然而转头我又很烦恼:可是小ken,可是我怎么可以又一次,不去了解一个人,就爱上他?并且你是这么小,单等你长大,我便要数过多少个日子呢?而赶在我老去之前,你能够快快长大吗?
一切可还来得及?
来得及长大?来得及了解?或者说来得及不要爱上你?
我与他出门。在一个台风,与另一个台风交接的间隙。烈日之火红与暴风之深蓝抗衡之后,烈日取胜的日子。去往旁边的城市,探访阿缪斯。
陌生的城市里,处处隐含飓风到访后的痕迹,空气透明而辛辣。
阿缪斯依旧典雅秀丽如前日之事,见着我们,瞬间眼内流出讶异与怜悯之色。那时我正拖着他的手。阿缪斯在一张宽大台案之后拥着巨型书堆,抬起头来,便一下愣住,浓云的黑发之中绽开的脸容如惊惧的初莲。
Key,你不要告诉我这便是你的放任与快乐。
不要同情,也不要谴责我,阿缪斯。有时候走到什么地步去,都不可算计,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key,他这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他能有多少清晰稳定的心思?你不会懂得他,他也不会懂得你。
但是阿缪斯,我还以为男人就是女人的孩子。他几乎就是我的孩子。
不要傻吧,key,你自己已经是你自己很大的责任。爱和了解之中,请让了解先行。
但是阿缪斯……
但是key……
但是阿谬斯,你不该这样暗示我一切都有可能会无疾而终,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是如此温柔的男子。
告辞阿缪斯之后,我与他在天神区满街走,太阳炙得人一点开口的欲望也要蒸发。他也不来牵我的手,我们沉默着沿途路过风景路过车,路过居酒屋和盆艺店,路过地下通道与河流,徒步穿越大半个城市向着博多站方向摸索。
途经住吉神社时,我驻足下来,向着绿阴深处的幽谧所在眺望,白色砂路斜斜铺向四下,廊前挂着粗布人偶,玻璃风铃丁嘤嘤响,细碎写意,凑不出一把完整声音。他说口渴,持长柄木勺,舀起泉池里的水洗手,然后又舀一瓢却是给我喝。我这才不自禁打量他,我想我已经快要接近停泊了,而他尚且稚嫩,他也许还要挥着汗走好久。
那神社里供着狐仙和惠比须神,我跪地求了一只符。只是一只平安符。而后又决定许一个愿。在众神像俯瞰交织的目光之下,我眼鼻观心,忽而见到我之烦忧,由过去积攒,于今日兑现。——伟大的惠比须神,你在天上,还是在无数时光之前,在永远的过去?你分配生意的兴隆与财源的昌盛,人间有你更热闹了,但不会更公平。我想知道的:在诸神之中,会否有一位是掌管着时间?若有,请在繁复喧闹之中听我的倾诉,我请求,如果我可以不要老,或者已经老了,都好。
——但现在,比起年老,我没有很老。比起年轻,我又没有不老。
第三部分:风尘抄不停下堕的日子
拜启,阿缪斯刘先生:
在如此猛烈的暑日,你可有将案头置一杯冷的梅子茶,并在一本书翻过两三页的功夫里,想到:快乐有时比生命更重要。有时恣意,便是对自己最大的疼惜。
Key敬上。
拜启,key:
为何你总是不停在恋爱的驿站里来回,坐一程又一程没有终点的车子。见信,我知道你一定是又开始忽略自爱的训诫,去追求短暂的快乐与长久的伤害。
拜启,阿缪斯刘:
生命较之暑日更残酷些吗?我如何用及时的快乐,阻止不停下堕的日子?爱情真正的颜色,是彩虹之色。在纯白之上,一切没有意思。
拜启,key:
纯白是真正绚烂之色。终有天你会得懂,如何在沙土之上看见开出花朵。如何保存气血,不再孜孜以求。如何看好自己,躲避无妄的灾厄。
拜启,阿缪斯:
我与你之商讨跟争执的、诸多的所谓意义,是多么的没有意义。仿佛是左手与右手的战役,仿佛是心无法说服脚,脚也不能听从心。
拜启,key:
我同意你,但我不同意你。好像我同意并且不同意我自己。因为你我俱为女子,所以尽管我们遇到不一样的,但我们遇到的,是一样的。
我一直与key这个孩子通信。因为彼此写中文,所以大胆用着明信片。
她大四那年时来研究室找我,要求跟我写论文。来时申请理由书里未写一字,手里捏着张空白表格纸,嘴角倔强,眼角孤清,长发染着栗子红,却蓄得又直又垂,一条裙子扑着脚面,像极我年轻那时。
我说你基本理由不清楚,我对校方office那边如何交代?
她说,怎么不清楚,我选你做导师,一因你生得美,你拿了博士学位但还懂得穿裙,二因你是经济学院所有教授里唯一写中文诗的人。——这种理由,写在纸上,你一样不能交差。
但是中文诗于你的学术并无帮助。我说。
但是中文诗于我有帮助,比经济学于我更有帮助。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是这样说。
我依然一横心驳回她的申请。
我在下午第四时限拨一个电话给她,上来一直讲日文。那时她已经放课,不可能来得及于当天之内再到研究室跟我讨论那些千奇百怪的理由。我做人的技巧从来是完整无懈可击,拒绝她,我却不敢开口用中文,我觉用中文便有如将一处练门袒露空气之下,并且暴露我的疏于设防,软弱,以及亲密的意志。我一直对她讲日文,还用了敬语。
她开始靠近来时,便不掩藏一份刻意,带上了所有的探寻与好奇。那年我43岁,刚从台大来此处谋得一个教席。我畏惧与抵触传奇,希望正常稳定的人际,师有师的架子,生有生的样子。我拒绝了她。
刚来时,校方为我租下间公寓,面对一座知名寺庙。草长花深,古松参天,石像微笑着领首伫立。夏日之夜,推开窗子细看,对面黑暗之中隐隐似有憧憧人影晃动,是四面幽灵流连,再搭配一口晚钟,声声如歌哭,敲得人失魂落魄。父亲来日本探我时,一日不甚愉快指着对街:这房子风水太凶,人不留福,尽快些搬吧。
但课业一天繁重一天,又有学术的攀比,人事的倾轧,我赞同是赞同,却再没功夫理会转而掷向脑后。
果然那一年,那人迢迢越了洋追来,以开会名义,辗转倒了飞机,又倒船,三番五次到此。晚间两人大眼小眼,茶也喝过好几轮,相对无事,他便凑上来吻我,消遣性地,将嘴唇密密如针脚,织上我的脸。每次吻过之后,他照例总说:你什么时候嫁我?说时便鼻息促热,伸手探进我的下身内衣里摸索。我都抬手一隔,挡开他。然后我们分头去睡。他彻夜在我书房里咳,又翻身,吐痰,喝水,突沓突沓走动至天亮。清晨开门时满室烟臭,他萎靡无神,嘟嘟囔囔再问一遍:你什么时候嫁?我的耐心瞬间殆尽,嫌恶激生,我迅速打扮停当出去,将门死死带住在身后。如此,半真半假地拖延了些时日,我支吾着没有立即应承,逼过几轮之后,他不再逼。他回台很快娶了别人。
我是及至那时,才第一次认真兴起了不婚之念头。我时常想起那只试探着伸往我下面的热热的手,布满着暧昧的温度,我一想起,我便觉得丑恶与不洁。
我的脸这样美,十几年如一日,皮肤细柔,嘴角轻扬,发在肩上开得乌亮。我的身姿这样轻盈,裙下裸露的脚线如鹿之巧倩。上课时那些男学生,依然会目不转睛对我行以注视。我29岁便拿立命馆大博士学位,出了5本书,我随时可以坐下与他讨论韦伯,讨论管理学系谱与企业伦理的限界性,但他惦记的,每每仍是我的下体。
第三部分:风尘抄一生难缠糊涂
中秋那天,月亮大得吓人,虽然是夜,黑暗无所施展。我头顶着几百瓦的月去取车,鞋跟敲响路面,得得得,锁匙手中轻摇,丁丁,好似说:真孤单。——真孤单,这样便过了半生无人团聚的日子,虽此刻依然,但我警惕施起全副披挂予以抵挡,也没觉得心里冷清到怎样。
我开车沿学校后面背静的路回家,一路躲闪,抛远了月亮。远远见前面一个瘦细女子背影很轻飘在树影里挪移。我略加下油门,想提提速经过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我从后视镜里扫见一芽尖削伶俐的下巴,和一对冷冽凤目,原来是她,那名叫做key的女生。
事后回想起,觉得那才是惊鸿一瞥。
当时不知为何急急停了车,下了窗子,伸头出去说:怎么这个时分一个人走?快上来。
她不紧不慢挨上前,说:我一直一个人走。你不也是。
我一定是那晚,遇上了她之游荡的幽灵。或说重逢了我之旧精魂,像极,真是像极,20年前的我,也是那个寡尼般的神情,永远热闹不起来。
4岁时初初记得世事。一家子嗣,祖父独疼我聪明,说:这妮子眼睛里有机灵。外出每每只带我一人,买糖哄,可以骑脖子,又时常光顾年轻美丽的姨姨家,在她们熏香的锦床上午觉。晚间回到大宅,蹦跳着描述一天的兴奋,祖母笑吟吟:明天带我也去找你今天见过的漂亮姨姨玩,好不好?
6岁时祖母一手牵我一手抄袋中,在城内转街过巷,寻人拍门。我和祖母有一个秘密,在她将手藏匿的一边口袋之内,正盛满了香灰,那香灰将在一个个泼辣狐媚的、活色生香的女子头顶盛放,铺天盖地落烟花般好看。祖母说:这游戏叫除妖降魔。——虽然长大才知,女子惯会向女子作践和寻仇,对男子就宽容而无奈。
8岁时在祖父私宅后那一片广阔林地里赤脚穿行,夏日蝉声无限焦灼,日光射透林隙却悠远宁谧,我是长发被树梢羁绊的水泽仙女。祖母远远喊我的小名寻来,手里持一串红漆念珠,年久被指肚摩挲,露出木色的暗白。见着我,便用念珠抽,说:阿弥陀佛,你什么时候能安静些好。
12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