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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七曜日-第8章

小说: 七曜日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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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便用念珠抽,说:阿弥陀佛,你什么时候能安静些好。    
    12岁时跪在徒然四壁的佛堂,看祖母青衫背影伏于佛前的毡上,如睡眠的石头。一个又一个无风的午后,佛不言不语,祖母虔敬合着眼念祷,我心里越来越阴静而柔凉。    
    16岁,我觉得佛长久看顾的那个,不是别人,是我。不知祖母可有在每天的斋素中平息了她的痛业。但我,却自落了一把发,晚间用白布托着,站在祖父饭桌前宣布:我要出家。祖父夹着一筷子菜愣怔,半天不能食。    
    18岁我出家一事被郑重商议。祖母看我索了性横了心,便道:也好,清清静静总强过一生难缠糊涂。于是四下里打听神学院,又答应若是果真剃度,便派辆车子每日接送学堂。次日我母携一包袱跌撞着前来,进门便扑通跪跌祖母膝前,用她一辈子也学不流利的客家话说了句:好好的女孩子,不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若是明天荒唐地削发做了姑子,今天我也死在这里给你们看吧。言毕抖开包袱,竟跌出把黑铁剪子,丁咣落至堂前。    
    24岁,与初见的key相若之年。我独自立在大阪街头,将手中家信慢慢推展。上写着:    
    女儿,祖母于几日前脑溢血急发而逝,你远在异乡,没有招你回返。你祖父哭得肝肠寸断,跪地几个人都搀扶不起,这几日也精神狂乱,一直嘴中叨念你祖母小名淑荣,我们担心他不大好,轮流看护,但一直想不通:这一世怨偶,你祖父风流,你祖母乖僻,怎么一个撒手去了,另一个也没个活。母字。    
    我细细看完那些字,便随手撕个粉碎撒身后,然后走开不回头,同时心内秘密许下个洁身自好的誓,天知,地知,佛知,我知。    
    祖父次年上去世。脑溢血。但我心里只剩下笑:晚了,如今这样跟着她,也晚了。    
    中秋的月明晃晃。    
    我把key从路边领回家。两人坐在露台喝梅子酒就芝士。那晚她喝很多,但是不醉。依然清醒着说话。阿缪斯,你这么美。我但愿我的未来,也可以像你这样。    
    美是美,生命是生命。我说。——你可知,美是意志。我之美,虽强大,抵不过生命之丑恶,命运之绝望?    
    我几乎可说亲眼看key谈无数场简短恋爱。    
    我看着她与各式各样细小的伤害斡旋,没有出路。    
    我看着她毕业穿袍,又入大学院接着读那门枯燥的,她不爱的科目。    
    我看着她,后来我不再看着她。    
    我申请了另所城市的另所大学的一个教席,他们提供我更优厚的薪酬和更宽松的研究资源。    
    走前key来送行。在我行李袋中塞一张早年Beatles,说:抽空你听这个等着我。我很快毕业,之后去投靠你。    
    我知道这张旧旧、有些磨花的CD后面,必定是另一场伤害的线索,我没有问。只说:我走这条路太辛苦,绝非什么捷径坦途,所以我想一个人,请你不要追上来。    
    


第三部分:风尘抄有足够资格来爱你

    现在,我是否已经有足够老,可以来爱你。    
    佑一。那时,我从来没资格这样唤你的名字。你的母可以,你的妻可以,但我都总是叫你做:宇崎先生。    
    甚至做爱的时候,你也是:宇崎先生。其实,那做爱不是做爱。一直以来,我只当那是一种接近的仪式。我希望承接你所有的重,与失重,并且在那样时刻,你与我的距离,便有了时间之外的算式,来重新考量。    
    你与我曾有个孩子但是你不知,因为你不必知。你知和你不知,都是一样的。我杀死那个孩子。因为我不能等到有天他长很高,我来告诉他:你的父亲,叫宇崎先生。    
    我只是你生命的1/54。在54之前,和54之后,都没有我。    
    我曾经企求神,请将你的老分给我,或是将我之年轻分予你。我只希望可以与你,靠近,再靠近,最靠近,无限靠近。    
    佑一。    
    阿缪斯    
    眼看夏天又一次贴近窗子,嘲弄命运似乎也这般地轮回。    
    我终于是没有避过季节与年的追捕。而阿缪斯的美丽,亦将要接近尾声,渐次褪色,宛若花,开败了它所有的时节。闷湿的夜里,我手捧冰梅子蜜茶,对着电视机幻动而闪烁的屏幕发呆,里面絮絮预告这一季台风即将登陆的消息。光线亮了暗了,映照我的脸色,亦随之明了灭了——我懂得风暴,我熟悉那气味名字叫做危险,一切即将毁灭。    
    放疗开始后,落下第一蓬发。它们断落,纠结在这个不属于凋零的季节。    
    那些癌,如菜花形状,该是很斑斓,此刻已从她的子宫内膜向着四处慢慢游走,洇染,散至整个骨盆,铺满她的腹腔。之前一定该有许多密集的小小预兆,小腹的坠胀,莫名的流血,渐渐减了体重见出消瘦。而她竟长久不自知,全无丁点自觉症状。放疗对她,已经没有用了,放弃子宫,都没有用。    
    她守着自己的处女,像守着一把残灰剩冷,像是守着一个无人登临的祭坛。她的青春空自来过了,她没和谁,没和任何什么人真正一起过,但依旧是自己生了癌。干燥阴凉的子宫之内,不曾孕育过,便开了一捧毒花。    
    子宫也老了,随着她禁闭的肉身一道,随着她的精彩或不精彩的华年。直至将要绝经,依旧每个月有要索命般的经痛。也都白痛。    
    我去医院探望她时,顺便带一小球白雏菊。我记得她是喜欢白。病房的颜色。    
    她脸朝着窗户方向睡着了。刚才一定是看了很久风景。我低下身子,凑着那方向望出去,却是什么也没,一块四四方方的天,水泥白。    
    风才起了一日,便停了。台风到底没有来,绕过九州,向四国方向登陆。    
    挂了10号风球也白挂。一切都很浪费。我也不想为她落滴眼泪什么的,也是浪费。    
    四下真是萧索。我心灰得很。暗中自己摸索着读来,像定定落了一把尘埃。而我还要坚持,在那尘与土之上写字,是为——风尘抄。    
    后记    
    这次,我想写一写“时间”。我将它撕碎了,散落织补在全篇每一处细节之中。    
    所谓“年轻”与“年老”,所谓“流年”与“季节”,所谓“出生”与“死亡”,所谓“铭记”与“遗忘”,甚至所谓“坚持”与“撤退”,“获取”与“失落”,“昨日”、“现在”、“今天”、“未来”,都只不过是时间加减法里的代名词而已。    
    命运乖戾,年岁深长,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时间,交付给时间。是时间的迷惘风尘里,你我臣服地活着,但偶尔虚妄,偶尔韧执。    
    


第四部分:跋:书写的病患是否要从此踏上贼船

    真遗憾。    
    我想写小说,但手头没有故事。    
    确切说我想重新写小说,却发现生活中苦无故事。命运不过起伏两字,爱情不过来去两字。故事,说穿也不过命运与爱的两厢交织,或分道扬镳。    
    你、我、他、她、它、我们、你们、他她们,共同穿梭及维护的这个时空,乱无秩序,谬无常理。有错,但不俯首知其错。有对,亦不昂扬知其对。我在此处,不过做一名登记在册的良民,手里有证,兜里有票,有一点点卑微存活的想法,付诸一些麻木不仁的实施。    
    没有故事。尽管我如此翘首以待。    
    故事发生在眼睛之后,眼睛负责给心通风报信。看得多了,眼睛自然偷懒,听得多了,心不免有所厌烦。    
    有时我几乎真诚发出求告,我希望如果自己不能够了,那么周围的人慷慨出手,赐予我故事。有时我几乎谄媚地跟命运讨价还价,是不是多给我一次事故或者打击,给我受伤流泪的机会,让我咬牙,翅膀湿透,百骨打战,用以抵抗脑死的日亦加剧,愈演愈烈。    
    我深知,写,是一种提取,并非凌空创建。    
    所以也许我只是盼望心头发生些什么,像当初,曾经,以往。我则不必这样遍寻不获,也知道它们烈烈生在何方。有怎样的重,或如许的轻。我知道它们生长如草,茂密如荫,垂下的清凉,几可遮蔽任何无思无感的焦灼的煎烤。有时我看到它们呼之欲出,有时我千呼万唤,它们仍是充耳不闻,越行越远。    
    屡次敲门不应之后,我选择不再告诉它们什么,就像它们不告诉我什么一样,是不是从此与之老死不相往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自废武功,几乎带强迫症性质地,跟自己反复争执一个问题。    
    我是不是在抄袭自己?    
    一旦写起来,总要拿着熟悉的地方开刀。好像上了饭桌,筷子就直指索来喜爱的菜式而去。    
    这细节、这一种似曾相识的情绪、这一点思索的残渣,是不是早已不止百千万遍流向过纸头笔尖,堆积又重复,我简直说腻了自己。    
    我羞于将所有的字迹再坦呈空气之下。    
    我在字所能暴露的极限里,看到一个自己,她仓皇难耐,缩手不前。而这种不买账的情形逐渐越来越多,几乎变成一种时时刻刻的缠附——带了袖套的我,反而干不好活了。    
    黄碧云说,我对写作失望透顶。很多写字的人造成了我的失望,我自己写字,我自己和我写的字是我失望的一部分。    
    我在这失望里与她分一杯羹,不,一杯不够,两杯。    
    很多时,我深觉字迹之虚无,印张之腐朽,书写是最卑贱的营生,是妄图救赎,实则更大的沦落。——越书写,越绝望,你有多少书写,就有多少绝望。    
    有的时候,我深觉它就像一个长期有痛楚发生的病灶,实在不该再写了——我如是屡屡跟自己赌誓。如果写这项动作已经成为习惯,甚至从来没有告病还乡的批准,那么它的出路到底何在?    
    而有的时候,我又发现,除了行以书写,实在别无沉溺和感到活着的可能。在那机械的播与耕之中,做一个憨憨的农人,守望着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垄亩,虽说是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但见到微薄收成的一刻,依旧能够欢天喜地,敲锣打鼓。    
    我是如此矛盾。在提起和放下之间,人家千帆已经熙攘着过尽了,而我还在犹豫,是否要从此踏上贼船,起锚,向着看不到边际的远海出发?拉着自己去卖呵,一点都不好玩。    
    就是在这反复厌弃,与自拾之中坚持书写。    
    2004年8月底,我将手头一个废置已久的“匡匡の框”重新开版,资以利用。并写上版注——匡是一个半包围结构,为的是给自己一点说话的场合,开门关门之间,三两个淡然相交的知己,四五名默然少语的看客。希望这安静的所在,能暂时消除我怯懦的情绪。    
    然而很难。    
    我打摆子一样地,自己穿梭在写者与看客之间。我挑剔自己,又返身还嘴。我眼高手低,发现自己确乎是那死狗扶不上墙。还总不想被扶上墙。因为实在担心自己能在那里,站立多久。    
    有谁可以真正了解我在面对自己文字的一刻,那种已经不限于失望,不仅于羞,而是近乎于耻的自伐感觉?    
    又有谁可以知道我曾如何挥舞着鞭子,为着制伏那个总是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自己,一遍又一遍,以绳索将她硬生生捆回书写的现场。    
    但我也只能管住她一小会儿。


第四部分:跋:书写的病患对它我始终忘恩负义

    《七曜日》成书的过程,不堪回首。(若要回首,恐怕又是累牍几千字吧?恐怖。)    
    在懒惰与自卑的双重脚镣之下,我踏步不前,看着日期的临近,一拖再拖。妄图拖黄了约定,拖垮了信用,拖得终于有一天听到一声赦免,说:好了,你不用再写。——对嘛,如果不能用文字贡献什么,起码可以不要再给这个世界添乱。    
    我如此开脱着,就想转身快快离去。    
    随缘,出书随缘!相信很多人熟悉我这句托辞,不止,可能还听到过更多比这更美妙的借口。    
    曾经一度,我得逞过。就像失恋的人下决心,说:天下没有分不了的手。    
    然而,得逞之后,同时又心生忏悔,想起热恋时亦曾有誓言,说:若真心相爱,必能够长相守。    
    天下必定再没有比我更不善经营长久,而总善于逃走的恋人。    
    我终于被押回来了。生活前来逮捕我。    
    我在所有的人际里跌倒,在任何一场交流里受阻,在世俗的所行之处一一碰壁。我口说真诚,然而遭误解,我说希望,然而那希望有时亦会欺骗于我——那几乎是肯定的事。    
    之后,我只得回来了。且发现自己成了这样一个废人,除却不断思考和书写之外,简直别无所事所能的废人。    
    毕竟,写,约略可以减少我说话的机会。作为我这样的愚者,唯一能做的,也许不过是把自己变成一棵文字的树,株守,待兔,等着撞上来那个善知我心意的人。    
    那个人目前我还并不认识,他来不来,亦没有什么定期。    
    但此刻,我仍然决定带着给他的爱情书写。含着泪写。揣着悲戚的心怀书写。废耕废织地写。在书写里开垦着曾混沌蒙昧的心情。在书写里遗忘并了解。在书写里创伤平复,甚至犹有欢悦。    
    我终于了解到一个事实——是这爱情令我书写。爱情的分量决定了我书写的数量,决定了我失去的重量。    
    我不知自己是否会再次背叛写。    
    对它,我始终忘恩负义,难有全备的信,从未片刻做到过情比金坚。它就像一贴膏剂,伤疤一旦痊愈,我便弃掉它。    
    然而我也许仍旧将厚着脸皮再来,在我又一次领到伤痛证明的时候,在别处尝到失意滋味的时候,我会想起它。想起它,曾怎样收留过我,曾怎样扶起过我,曾怎样又一次坚固了我。    
    对于它,我总是这样予取予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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