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香-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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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击毙。小梅那天听到的两声枪响,正是警察局的人击毙一个月亮帮分子的枪声。
在那段时间里,类似的枪声像过年时候的鞭炮声一样在同州城的各个角落里不时响起。
红香也听到了外面世界的枪声,等她走到院子里想判断枪声来自哪里的时候,那枪声却平息了下来,只剩下头顶屋檐上的燕子在唧唧地叫。这是几只新近刚刚在此筑窝安家的燕子,看样子很像一家。冯姨跟着红香跑了出来,她顺着红香的目光往上看,看到了几只尾巴长长的燕子。燕子是同州城里最多的鸟儿之一,几乎到处都是。除了燕子,同州最多的鸟还有麻雀。麻雀和燕子的区别在于,麻雀随处安家,而燕子只在富人家的屋檐上筑巢。
红香目睹燕子时的专注神情叫冯姨感觉奇怪,冯姨说:“小姐,秋天就要来了,燕子们要飞到南方去了。”
“现在还早呢,树叶还没黄呢。”红香说。她被燕子的唧唧声吵得烦躁,可是冯姨却说:“燕子是富贵鸟。”冯姨看那窝燕子的时候,表情里充满幸福。
“燕子和人一样下贱,都喜欢缩在富人家的屋檐下唱歌。”红香说。
冯姨像影子一样跟在红香身后,她走起路来没有声音,蹑手蹑脚的,而且总能在红香走近院门的时候适时地咳嗽一声。院门和墙之间有一条狭长的缝隙,透过缝隙红香刚好能望见院子外面甬道,不时有人从院门口走过,可是红香没有看见过葛云飞。被幽禁在院子内不准出门的日子里,红香会时常怀念葛云飞。
在实在无聊的时候,红香问冯姨:“你很早以前就在鹿侯府做事吗?”
“我二十岁的时候就在鹿侯府了,那时候鹿侯府刚刚建成,到处都是新砖新瓦的香气,那些树木只有小胳膊那么粗,大门口的两只石狮子浑身闪光。”冯姨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她也只有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才稍微能显出一丝活气来。
“小姐还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鹿侯爷也只有十来岁,留着宝盖头,胸前挂着长命锁,很惹人疼爱。”冯姨接着说,“鹿侯爷是十六岁结的婚,新娘是万昌油坊吴掌柜的千金,长得简直就是仙女,人又温柔贤惠,连对我们下人都客客气气的,真是有教养。”
红香听出了冯姨话里的骄傲。一个下人因为对这个家族历史的了解而表现出来的自豪多多少少叫红香有些厌恶,于是她恶作剧地问:“那你说说,是鹿侯爷死去的妻子好还是现在的福太太好?”
冯姨狭小的眼睛费力地眨巴着,也许她正在思考,不过她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回答,她在突然之间意识到了红香是在捉弄她。她生气地站起来,撇撇嘴巴到院子的另一角去了,过了一会,红香听见她说:“谁也别想促弄我,谁也别想。”红香则躲在自己的屋里笑,笑得不可收拾。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样的对话还在进行,因为除了这种对话,她们再也找不到别的交流方式。这个院子是个独立的世界,孤独而单调的生活像苦水一样淹没了红香的心。夕阳把她站在台阶上的身影映红了,傍晚如约而至。每逢这时红香都会想,葛云飞不会来了,葛云飞是只可耻的鸟,吃完了碗里的食物就飞走了。男人都是可耻的鸟,他们从女人的床上爬起来之后就随时准备消失。想着想着,红香就哭了,她的内心第一次感觉到了冰冷的疼痛,她蹲在墙角下,背对着冯姨阴暗的脸哭泣。在她脚边的墙根处,还有小梅当初的呕吐物所留下的污痕。
红香 第四章(3)
等红香哭完了,冯姨把用温水浸过的湿毛巾递给了她,冯姨说:“小姐想到伤心事了吗?每个人都有伤心事。”
这个晚上,红香听着屋外夏虫的鸣叫,一夜未眠。天亮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腹内的疼痛。医生以惊人的速度到来,福太太也被惊动了,在莲儿的陪同下坐在红香床前。医生给她量了体温,看了她的舌苔,最后说:“小姐肚子受了一点点凉,没什么大问题。”
医生留下两粒白色的药片就走了。
福太太悬了半天的心放了下来,而冯姨却被吓得在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下瑟瑟发抖。红香在自己的床上看到了冯姨害怕的样子,她幸灾乐祸地想,冯姨终究是个下人。
冯姨在梧桐树下一直呆到中午时分,自鸣钟的响声告诉她,去厨房领饭的时间到了。红香叮咛冯姨:“我要吃酸,多给我带些醋来,要那种最酸的玉米醋。”
这顿饭红香吃得津津有味。冯姨在旁边小心地问:“小姐的肚子不疼了吧?”
红香把饭泡在醋里吃,她说:“是的,我好了,不过说不定明天还会疼。”
冯姨的脸色难看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恼怒,她去了院子。
红香把冯姨端来的饭吃得干干净净。她腆着肚子走到屋门口,打着饱嗝,目光中充满温润和灵光,对冯姨说:“我吃完了,下次记着多给我带点儿饭,多带个馒头也行。”她说。
午饭后屋檐上的燕子又叫了。红香想,燕子们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一天到晚地唱个不停?在房屋的椽木之间,红香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燕子窝,两只燕子伸出脑袋,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她。
“你们不出去捕食,窝在巢穴里干什么?吵得人心慌。”红香抬头说。
一只燕子缩回了脑袋,而另一只却直直地盯着红香看。
冯姨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台阶前一堆散乱的泥巴和干草,一些燕子的羽毛散落在上面。屋檐上燕子的巢穴不见了。
“我把燕子窝戳掉了,它们吵得我睡不着,我要午休。”红香说。
“那燕子呢?”冯姨担心地问。
“刚才还在,可能被猫叼走了吧。”
“院子里没有猫,福太太最讨厌猫了。”
“那就是被蛇吃了。你敢保证鹿侯府里没有蛇吗?”
红香对屋檐上的燕子下毒手这件事,叫冯姨惴惴不安了好长一段时间,冯姨不断地在睡梦里呼喊,你怎么可以戳掉燕子窝呢?燕子是富贵神鸟,穷人家想叫燕子去他屋檐上筑巢燕子还不去呢,可是红香小姐却把它们的窝戳掉了。冯姨觉得红香戳掉燕子窝的行为很晦气,也很残忍,她为那窝燕子哀悼了很长时间。
转眼间秋天就真的到来了。
在鹿侯府所有下人们的眼里,这个秋天充满了诡秘,街道上时不时会有枪声传来,伴随着焦急有力的奔跑声。另外,人们还隐隐约约看见终日蜗居在小院子里的红香怀抱一只颜色乌黑的猫坐在庭院里打盹。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浪猫闯进了院子,她就把它养了起来。许多个早晨和傍晚,冯姨都可以窥见红香躺在她的床上,而那只猫就伏在她隆起的肚皮上。冯姨在窗户外面听见,红香叫那只猫葛老爷,她说葛老爷你为什么不来我这里了?是不是嫌我怀孕了?你要嫌我怀孕的话我就把这个孩子打掉。说着说着红香就哭了,她把脸埋在流浪猫的肚子下暗暗流泪。
猫喵呜地叫了一声,从床上跳下来,向外走来。这时冯姨刚好敲门,冯姨在门边说:“小姐,女人在怀孕期是不能伤心的,要不会落下病根子的,这是一辈子的事情。”红香便止住了啜泣,红着眼睛跟冯姨坐到院子的梧桐树下去了,看着那些逐渐变黄的树叶飘落下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红香决定以后再也不去想葛云飞了,男人都是无情无义的东西,她要把他当作一只苍蝇一把衰草一样彻底地忘记,把他抛到记忆的垃圾池里去。红香这样想的时候,又一次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红香并不知道,葛云飞每天都要很晚才回鹿侯府,他现在完全成了花花公子,他有钱,不仅市长夫人给他钱,福太太也会定期给他钱。他口袋里的钱足够他应付跳舞、喝酒、看电影等一切花销。门房老李的耳朵比狗还灵敏,他总能在葛云飞出现在鹿侯府大门口时及时打开大门,把满身酒气的葛云飞扶进院门。葛云飞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老李说:“你真是个好下人。”
老李谦卑地笑着说:“我就是条看门狗。”
葛云飞挣脱了老李的搀扶,摇摇晃晃地回自己的屋里去了。那一夜有遥远的脚步声撞响了红香的睡眠,她把耳朵贴在墙上细细倾听,但她只听到了风声和冯姨的鼾声。
第二天早晨鹿侯府大门晚开了半个小时。有人推开门房的门,发现老李的床上是空的,他的衣服、鞋子都不见了,包括喝水的杯子也消失了。很显然,老李在深夜里悄悄地离开了鹿侯府。老李害怕大门敞开着会引来贼,所以他把大门从外面锁上了,一个叫做何春的年轻下人爬墙出去才把门打开。
红香 第四章(4)
谁也不知道门房老李是什么时候悄悄离开鹿侯府的。
紧接着,清醒后的葛云飞发现自己的金表不见了。他隐隐约约想起他昨夜弯腰在鹿侯府的花坛边呕吐的时候,那只金表从胸前的口袋掉了出来。门房老李和他的金表一起消失了。
老李挟葛云飞的金表而逃的消息在鹿侯府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对葛老爷的那只金表充满兴趣。人们普遍认为,那肯定是一只价值连城的金表,要不门房老李也不值得揣着它离开鹿侯府,丢掉这么好一个差事。也有人说,那只金表是葛老爷在关外的日本人那里买来的,想必不会是便宜货,光棍老李想女人想疯了,他拿着金表去给自己娶媳妇去了,要不就是去了妓院。人们对此莫衷一是,各有个的看法,不过大家在一个观点上是一致的,那就是人们都对门房老李这种见利忘义的行为表示了足够的愤慨。
从一九四六的秋天开始,门房老李永远地从鹿侯府消失了。不过并没有几个人记住他,一段时间之后,关于他的话题就像疾风吹过一般没了踪影,鹿侯府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 。何春成了鹿侯府的新门卫。
2
葛云飞夜夜酗酒的消息最终被福太太知道了,福太太叫莲儿去请葛老爷过来。她要请葛云飞在家喝酒。福太太说:“鹿侯府陈酿了三十年的女儿红,美国的德国的法国的洋酒,都随你选,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可是葛云飞却说:“我不想喝酒,我想要什么你知道。”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里面充满某种虚无的仇恨。
“不想喝酒你每晚出去干什么?市长家的那个骚货把你的魂都勾走了?”福太太说。她坐在临窗的卧榻上,把自己肚子上的布一点一点解开来,露出了纱布下的白色肚皮。福太太把纱布折叠好放在柜子上,她的眼睛和屋外的梧桐树一样,透着沧桑的黄,也透着沧桑的绿。
“弟弟,你过来。”福太太说。
“我只想要我该得到的。”葛云飞说,“我已经叫红香怀孕了,你叫我做的事情我做到了,我要得到我应该得到的,我等了那么多年。”
“没有什么是你该得到的,但是你想得到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福太太说。
“我的弟弟,你过来。”福太太的声音一直在前面呼唤,她像个幽灵一样向葛云飞招手,白色的肚皮闪着荧光。
葛云飞没动。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变得空空荡荡的,那些荧光也变成了斑驳的点,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福太太又说了一句:“弟弟,你过来,我现在就给你你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葛云飞听见了哭声,还看见了福太太脸上缓缓而下的泪水。
这一幕发生在一九四六的秋天,在葛云飞的生命里,这是叫他最为伤心的一幕,他抱着脑袋在那个夜晚很是痛彻心扉地哭了一次,把衣服的两只袖子全部哭湿了。他第一次悲伤地感觉到,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时间把美丽变成了丑陋,把青春变成了陈旧,把横州变成了同州。时间像把匕首插进了他的心,叫他撕心裂肺,叫他肝肠寸断。
“我知道你不敢过来。”福太太最后说。她望着悲伤的葛云飞,就如同望着已经没落和逝去的数十年光阴,心里充满无奈和怨愤。“你要的东西早都没了,你这个傻瓜,十年前它就被鹿侯爷拿走了,弟弟,你恨他吗?我知道你恨他。”
葛云飞停止了哭泣,他的骨节在那一刻咯嘣嘣地发响,那是痛恨的声音,也是悲伤的声音,这声音贯穿了他二十多年来的想象,可是这想象现在被时间生生地拦住了去路,割裂和撕碎了它。他的喉咙深处沉闷而压抑地发出了一声呐喊:“是的,我恨他。”
“可是现在你不用那么恨他了,你已经让红香怀孕了。鹿侯爷夺走了你的爱人,你给鹿家留下了葛姓的种,这也算公平了。”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秋天的光亮隐秘地映在他们脸上。丫鬟莲儿就在帘子外面,她的眼前是那个线绳连到帐子里面的铜铃,她的目光全部在那紫色铜铃上。这时候她突然看见那铜铃在动,急促地在她眼前晃动,她奔向帘子那边。莲儿目睹了一幅叫她瞠目结舌的无声画面:葛云飞正压在衣服被敞开的福太太身上,身体在疯狂地扭动,他的一只手伸进了福太太的两腿之间,他们像两只毛发散乱的狗一样纠缠在一起。莲儿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她看见了福太太涨红的脸扭曲成了一团,嘴巴对着她一张一合。可是莲儿什么都听不到。
莲儿的出现阻止了葛云飞的疯狂行动,他从福太太身上爬了起来。福太太迅速地扑过来,用尽全身的力量给了葛云飞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打得惊天动地,莲儿看见葛云飞随之仓皇地倒了下去,鲜血从鼻孔涌了出来。
葛云飞开始夜不归宿。新门房何春每天黎明前都被吵醒,他光着脚去开门,满身酒气的葛老爷跨过门槛时,顺带往地上扔下一块钱,含含糊糊地对何春说:“你是个好下人。”对此,福太太再也不加过问,她知道:有人在我弟弟的心上刻下了一道伤痕,那道伤痕每天都要用烈酒清洗,否则会疼死人的,谁愿意自己被活活疼死呢?
红香 第四章(5)
红香的睡眠也是被那黎明前的敲门声吵醒的。自从怀孕后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早早起床了。她刚一从床上坐起来,冯姨就在外面对她说:“小姐,我把暖水瓶提回来了。”红香懒洋洋地哼了一声,然后打了个哈欠,说:“冯姨你起得太早了,鸡都还没叫呢。”
冯姨说:“鹿侯府哪里来的鸡呀?这里又不是乡下。”
红香想着,“对了,我是睡在鹿侯府的床上,又不是在榆林寨。”她很久都没有梦到榆林寨了,这个早上她却在无意间说出了它的名字。她对冯姨解释说:“以前我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每天早上都被鸡叫吵醒,自那以后我就总是忘不了鸡叫。”她穿好衣服打开门,冯姨把洗脸水给她端了进来。
“我年龄大了,三更一过就睡不着了,不像你们年轻人,晚上睡得雷也轰不醒。”冯姨说。
红香的猫对着冯姨喵呜地叫了一声,红香用毛巾敷在脸上说:“我的猫饿了,你去给它弄些吃的吧。”
这天早上天有些阴,风吹得树叶唰啦啦作响,像下雨似的。红香就问冯姨,外面下雨了吗?冯姨象征性地出去看了一眼后说:“小姐,那是风声。”红香一边往脸上抹粉一边说:“还没到冬天呢,这风怎么就这么大?”
“树叶开始落了,被风吹落的。”冯姨说。冯姨用扫帚扫落叶时发出的声音进一步让红香意识到秋天来了,冬天不再遥远。她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又一次想起了贫穷的榆林寨,内心划过一丝悲凉气息。这悲凉是有原因的,日益充实的肚子传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