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香-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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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七年元旦过后的几天,新的大雪再一次降临。积雪覆盖了整个鹿侯府,一连几天鹿侯府的下人都在扫雪,扫成堆的雪被运到后花园去,在那里等着被来年的春天所融化。扫雪为下人们交流信息和传言提供了方便。一个下人说:“赵医生去了红香小姐的院子,他给红香小姐看传染病去了。”另一个下人则立即反驳道:“赵医生说红香小姐根本没有传染病。”人们不知该相信谁的,直到管家吴让走过来,他们才闭上了嘴巴。
吴让把一铲子雪撒到一个下人身上,冷冷地说:“狗日的,只管好好扫雪。”下人们立即噤若寒蝉地停止了说话。
这一天,人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有人判断,爆炸声来自城南。在沉闷的巨响过后,同州城的人们看着城南的一座古塔像一个老人般地仆倒在瓦砾堆里,变成一些芜杂的断木残砖。警察局的黑色警车拉着警铃开往城南,许多孩子跟在警车后面奔跑,黑色的烟雾升起来后,弥漫了整个同州城的天空。
警察局的人对古塔的残迹做了研究,他们发现了许多被爆炸烧损了的黑色枪管,以及一些凌乱的子弹,在砖木的碎片之下,还有许多没来得及处理的黑炭和芒硝,两个被烧焦的尸体发出浓烈的臭味。姚局长据此做出判断,这是个地下弹药厂。
爆炸过后的天空接连地还在下雪,雪片却变成了土灰色。还有十几天就是农历新年了,而这次爆炸留下的刺鼻气味却久久不散,像阴云一样弥漫在空中,给人一种大祸将临的感觉。算命先生又说:“同州城快完了,就快完了。”有人立即说:“你不是说鹿侯府快完了吗?现在又说同州快完了,我看你八成是老糊涂了,再这样的话以后就不会有人找你算卦了。”算命先生轻蔑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街道上不时会传来鞭炮的声音,只有这清脆或者模糊的鞭炮声多多少少带给人们一些新年将至的气息。
腊月十五这一天是小寒,天气晴朗,空中挂着圆圆的月亮,月光照着雪光,整个同州城变得一片光亮。这天晚上,鹿侯爷的鼻血忽然汹涌不止,流得衣服和被子上到处都是。泼水声和脚步声频繁从前院传来。不一会儿,红香就听到了汽车的声音。医生赵原从汽车上跳了下来,疾步直奔鹿侯爷的屋子。
红香敲开了冯姨的门,说:“前院出事了。”
冯姨把耳朵贴在院门上听了一会儿说:“小姐,是鹿侯爷的病犯了,赵医生给鹿侯爷看病来了。”
“冯姨你真厉害,连赵医生的脚步都听得出来。”红香站在台阶上说。
“人一老,眼睛就不行了,只能靠耳朵。”冯姨说。
泼水声一直持续到夜半时分才平息下来。因为深夜怕不安全,这一夜赵原被允许在鹿侯府内留宿。管家吴让在后院为他准备了客房,丫鬟领着他去后院。
后半夜,一切就变得安静了下来,是那种毫无声息的安静。红香缩在大床的一角,把头枕在胳膊上。肚子里又有鱼在游动的感觉,她把另一只手放在肚皮上,轻声地嘀咕:“都半夜了,难道孩子还在动吗?”她想他肯定是在肚子里憋得慌想出来了。红香无法想象孩子在肚子里是什么样子,她想他肯定会是一只手指含在嘴里,涎水顺着手指往下流,那些新生的婴孩都是这样的表情。这样想着她就渐渐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红香想,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后,她就可以带着她的另一半报酬回榆林寨去了,永远都不和鹿侯府的人打交道了,这里的人一个比一个虚伪,一个比一个卑贱。
北风掠过窗户,窗帘在沙沙作响。
也许过了有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红香从恍惚中醒了过来。她首先听到的还是那毫无声息的宁静。火炉透出的红光照射在墙上,半壁墙都成了红色的。睡觉前,她特意让冯姨在火炉上放了一些干花瓣,那些花瓣散发着淡淡的香,整个房间都是香的,仿佛回到了春天,到处都是花香。
红香在花香中翻了个身,她把脑下的胳膊换成了枕头,那只被枕良久的手臂正在发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红香看到窗户上有个影子闪了一下,她猛然间清醒了过来,心脏随之狂跳不已。黑影闪过窗户,在她门前停了下来。红香看得见他在拨弄门里边的开关。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
门“嘎吱”一声开了,外面的寒气扑了进来,红香刚想开口喊,黑影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黑影紧张而动情地说:“是我,我是赵原。”他的声音如此之小,却在那一瞬间刺穿了红香的心。
红香 第五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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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整个鹿侯府的人都被一声尖厉的叫声惊醒了,有人判断出那是丫鬟小梅的声音,接着人们就听到了家丁在雪地里奔跑时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呼喊和搏斗的声音。各个房间的灯光相继亮了起来,许多人争先恐后地往后院跑。雪花纷飞的雪地里,几个家丁合力把奋力挣扎的人捆了起来。最后,管家吴让穿着厚厚的狼皮大衣赶了过来,手里提着一把短枪。
借着雪光,家丁们看到了吴让脸上急剧变化的表情,他们听见吴让用颤抖的声音艰难地说了声:“赵医生。”
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那个晚上的冲动酿就了赵原的悲剧,同时也毁了鹿侯府积攒了几十年的良好声誉。在同州城的历史上,这一段带有颜色的逸事,和鹿侯府那崔嵬气派的建筑一样,成了飘浮在同州城上空不灭的传奇故事,调节和刺激着人们茶余饭后的普通生活。
那个早晨太阳出奇地好,鲜艳地照耀着深冬里人们惺忪而疲惫的脸。一些好事者站在街上,对着鹿侯府的方向指指点点,直到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擦着他们的脚跟而过。有人认出那是赵家的汽车,小声地说:“赵老先生来接自己的宝贝儿子了。”人们对淫乱之类事情总是情有独衷,对于他们来说,这种丑闻就像一列充满奇香异味的火车,轰隆隆地从眼前驶过。
这件事情的发现者小梅成了鹿侯府的焦点人物,而小梅却对所有好奇者保持沉默。小梅说:“谁也别想从我口里知道什么。”小梅只对阿财讲述这些,她得意地在私下里对阿财说:“我早就猜到她是潘金莲,她以前勾引葛老爷,现在又勾引到赵医生头上去了,我早就觉得他们的关系不对头。”
阿财莫名其妙地看着愤恨中的小梅,他迟缓而呆滞地把开水灌进暖水瓶,水溅出来烫到了手指,他的手一松,暖水瓶就掉进了锅里的沸水中。水滴溅到了小梅手背上,小梅一边甩动着手一边对阿财说:“你这个笨蛋,要是被你碰到那个潘金莲,你肯定也会被勾引。”
阿财用一根树枝把锅里的暖水瓶捞上来,说:“我不会,我才不会。”
“你肯定会,你那么笨。”小梅翻着眼睛说,“不过我知道她不会勾引你。”说完她在阿财的胳膊上拧了一把,阿财叫着跳开了。小梅却对他说:“我要去告诉福太太,你把烧火的柴禾伸进锅里捞暖水瓶。”
赵原的父亲是在第二天凌晨赶到鹿侯府的,他是同州城最知名的老中医之一,留着白色的胡须,穿着黑色长袍。汽车在鹿侯府门口停下,汽车本来是可以直接开进去的,但赵老先生却叫司机把车停在了大门口。门房何春迷惑地站在大门口的石狮子旁,他问司机:“汽车不进来了吗?”司机脸色戚戚地看了眼何春,沉默地钻进了汽车。
“你不进来的话,我就把门关上了。”何春说。见司机缩在车里没吱声,何春走了过去,又说了一遍,“我要关门了。”
司机从车窗丢出烟屁股,说:“你关吧,我就在这儿等我们家老爷。”
何春觉得很奇怪,赵老爷的车以前总是停在鹿侯府大院的,那里专门有停车的空地。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何春又说:“你真的不进来了吗?要不你坐在门房等,门房里有火炉,坐在外面天冷。”而司机却愤愤地说:“我说不进去了,你真是罗嗦。”何春站在门槛上嘟囔了一声,然后把大门从里面用力地关上了。关上门之前,何春对着汽车的方向说:“不识抬举的狗。”
鹿侯府的大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聚在远处的好事者们首先看到的是赵老先生,在他的身后是久病卧床的鹿侯爷和腆着大肚子的福太太,赵原则垂头丧气地走在最后面,脸上贴着白色胶布,很显然他在昨天晚上与家丁们搏斗中受伤了。
新年在一片雪花中准时到来。和往年相比,鹿侯府的春节显得冷清了许多。除夕之夜,管家吴让和几个下人在庭院里放了几串鞭炮,一群丫鬟围在旁边看,等着鞭炮响完后领取红包。她们高高地仰起头,观赏着天上不停地炸开的五颜六色的烟花,那些色彩夺目的烟花在高空中落幕般地散开,一瞬之间散成无数光亮的星星。在这些星星的照耀下,鹿侯府的几串小鞭炮显得寒酸之极。
叫下人们欣慰的是,春节的红包非但没有比往年减少,反而增加了,每个下人的脸上都有了红润的喜悦。
春节这一天,红香问冯姨:“鹿侯府发红包了?”
冯姨穿着新衣服,头发也难得地梳得光光的,脸上的老皱纹似乎也有舒展。看这样子,红香就能猜出冯姨有什么喜事。不过冯姨却有些遮遮掩掩,直到最后再也不好隐瞒了才说:“每个下人都有。”红香挺着大肚子走过去一边戳火炉,一边说:“发红包好,有人给你钱还不好吗?”冯姨觉得红香的话怪怪的,她嗫嚅着嘴巴想说什么,却看到红香眼角挂着的眼泪。
红香 第五章(6)
冯姨说:“小姐又想起伤心事了吗?”
火炉被戳旺了,火焰红红地往上蹿,火光映红了红香的脸。“我能有什么伤心事,我被烟熏到了眼睛。”红香说。说得充满怨怒和愤恨。冯姨心里想着,我又没惹你,大年初一就哭,这一年都别想好过。红香看着那蹿起来的火苗,歪歪头就发现了冯姨若有所思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红香说:“冯姨,我快生了。”
冯姨说:“还早呢,还得好几个月。”
“我想快点儿生,能不能早些生出来?”红香说。
“小姐真会说笑话,生孩子的事情急不得。”冯姨笑着说。因为春节,福太太叫人送来了一些南瓜子、蜜枣、油酥等过节必备的小吃。冯姨坐在火炉边嗑南瓜子,她把瓜子皮扔进火炉里,瓜子皮燃烧起来,被烧焦后发出臭味。因为是春节,冯姨才敢这么大方地没经过红香的允许就坐在了火炉边。她一边嗑南瓜子一边看着红香,可是红香不看她。今天的红香与以往有所不同,她显得特别郁郁寡欢。冯姨不小心把一个南瓜子皮扔到了红香手背上,红香厌恶地把南瓜子皮甩进火炉,说:“冯姨,你怎么这么喜欢吃南瓜子,吃多了会得病的。”
冯姨停止了嗑南瓜子的动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坐着也是坐着,就随便嗑嗑。”
大年初一是亲朋好友互相拜年的日子,所以这一天出入于鹿侯府的汽车就没停过,门房何春成了最忙的人,他得不断地对那些汽车点头相应弯腰相送。同州城上层社会的人都会到鹿侯府走走,道个吉祥转个身就走,只有市长夫人的车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些。市长夫人抓着福太太的手,目光却落在福太太像口锅一样隆起的肚皮上。她还特意为这个未出生的鹿家少爷散了压岁钱。
市长夫人说:“明年我再来的时候,就能亲手把压岁钱交到鹿少爷手里了。”福太太一副要做母亲的模样,幸福地说:“你的嘴巴真甜,你怎么知道就是个少爷?”
正月十五晚上,天上又落起了簌簌的雪花,雪片不是很大,却密密麻麻,徐徐坠落。这一天是元宵节,同州城的大街上灯火通明,从乡下请来的秧歌队吸引了许多人,城隍庙的庙会还专门请了湖南浏阳的工匠来放烟花,大朵烟火升空,照得头顶一片彩虹。这秧歌和烟火都是商会出钱弄的,商会会长鹿侯爷病了,所有商会出钱来为鹿侯爷冲冲喜。有人说:“鹿侯爷得的是怪病,鼻子不停地流血。”这时,就有人哀叹地说:“鹿家要完蛋了,鹿家现在尽出怪事。”
同州城的男女老少都出门去看烟花了,城隍庙前人山人海,姚局长派了几百名警察在现场维护秩序。姚局长指示部下:“要是月亮帮的人捣乱,当场击毙。”
鹿侯府的许多下人也都出去看烟花了,所以偌大的院落显得空荡荡的。红香问冯姨:“你不出去么?一年才热闹这一次。”
冯姨看看天上的月亮,悻悻地说:“我得伺候小姐。”
“你去吧,我又没什么事。错过了这一次,就得等整整一年才会有下次看。”红香说。
冯姨的表情变得持重了下来,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表情一阵喜一阵忧的,不过最后她还是嗫嚅着说:“还是算了吧,小姐这边要有什么事情,我可担当不起。”冯姨的样子叫红香觉得有些悲凉,她不由得地想,也许整个同州城也就只有冯姨和她一样孤单了。红香说:“冯姨,那我们怎么过这个元宵节呢?你去厨房找点菜,我们喝点儿酒好不好?”
冯姨转过头看了看红香,她说:“喝酒就算了,小姐要是想吃东西,我现在就去弄。”
不一会儿,冯姨就端着一些卤菜和点心来了。冯姨说:“厨房只有这些吃的,厨师逛庙会去了。”红香看着冯姨把菜摆在火炉边的矮桌上,淡淡地说:“只要能吃,什么都行。”她们相对着坐在火炉边。冯姨还不习惯这样坐着吃东西,很拘束地拿捏着筷子,不敢动手。这时红香就再一次说:“冯姨,你去给我找点儿酒吧,一点儿就行。”
“怀孕的女人怎么能喝酒呢?”冯姨说。
“我就想尝一点儿,我从来没喝过酒,让我尝一点儿。”红香的目光里有某种哀怜。
一两烧酒是从门房何春那里兑来的,冯姨只让何春兑一两,然后往里面加了开水。何春觉得奇怪,他说:“他们都去看庙会了,冯姨你却躲起来一个人喝酒。”冯姨往四周看了看,凝重地对何春说:“你千万不要嚼舌头,是红香小姐要喝酒,不是我。”
烧酒入口的时候,并没有红香想象中的那种味道,炽烈中带着些许绵甜的味道。红香就说:“冯姨,这酒的味道还不错。”红香喜欢那种舌尖被微微烫着的感觉。
“小姐少喝一些,福太太要是知道了,会要了我的老命的。”冯姨说。红香叫冯姨和她一起喝,冯姨拗不过红香,象征性地端着杯子,酒却都从嘴角淌走了。
红香 第五章(7)
喝到最后,红香开始犯晕,连手里的酒杯也拿不住。冯姨就把酒收了:“小姐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出事了。”红香拖着笨重的腰身想把酒抢过来,却扑了个空,跌坐在地上。冯姨吓得脸色立即就变青了,仓皇过来搀扶她。红香推开了冯姨,她说:“我没事,我又没醉。”
“小姐上床休息吧。”冯姨说。
红香的嘴里喷着酒气。在她眼中整个房屋都在旋转,她把空酒杯举起来在眼前摇晃,酒杯却跌到地上碎了。她的心在恍惚中和杯子也一起碎了,碎片飘向四周,穿过她轻飘飘的身体泻出窗户,隐没在如银般的月光中。红香看到了月亮,月亮下有顶红色的轿子。红香想向那轿子鄙夷地吐口唾沫,嘴里却干燥得什么也吐不出来,她站起来去取桌上的茶杯,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冯姨抱起她,费力地把她拖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