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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红香-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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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精神病人平常看起来和我们正常人一样,只有在特殊时间才会失去理智,李健康就是这种精神病人。” 
  “李健康八成是被当年那一棍子打成这样的。” 
  “不是八成,是肯定,小时候的李健康是个多么机灵的孩子。” 
  水果街的好事者在谈话中简约地回忆了李健康的过去,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李健康的童年,李健康的童年像片枯黄的叶子在他们眼前飘了又飘,显示了生命的无常和残忍,一个原本聪颖而机灵的孩子如今变成了精神病人。 
  最后他们谈到了李家的这次事故,这也是目前水果街上的人最为关心的问题:文竹是个贤惠的媳妇,李健康为什么会用花瓶砸死文竹?这个问题在那个秋天成了水果街上的焦点问题,参与打探和求证这个问题的人遍布水果街的街头街尾。 
  有一天,驾驶小货车的大熊从街口经过时看到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大熊停下车后对一个年轻女人说:“你们又在嚼谁家的舌头根?你们这些人,吃饱饭后没事做,真是应该给你们每人一个驴锤子让你们搓弄。” 
  年轻女人拍打着大熊的车门说:“娘们儿的事情关你屁事,人家可说李家的事情和你有关呀。”年轻女人的话是无意的,在往常她经常和大熊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可这一次她却发现大熊的脸色在骤然间变了,她看见大熊咬着牙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对她说:“这话谁说的?他妈的我告诉你,少乱说话。”大熊的态度吓了年轻女人一跳,她跳着躲开了大熊的小货车,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对着车尾吐了口唾沫说道:“狗日的说不定还真有关。”   
  红香 第十五章(5)   
  没人知道水果街上是谁最先把大熊和李家的事情联系起来的,可以肯定是关于大熊和文竹之间曾有暧昧关系的流言不胫而走。人们看见大熊常常站在水果市场门口神情焦灼地吸烟,他的目光和动作都充满了某种不确定的烦躁。以后的日子里水果街的人发现大熊一改往日的脾性,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保准和大熊有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就知道,坐立不安的。”张永祥下结论说。 
  事故发生在那年初冬的某一天,这天中午上班之前,正在吃午饭的人们听到一声巨响,水果市场门口正在装卸火龙果的工人惊奇地回过头,他们看到一辆小货车撞在了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旁的电线杆上,驾驶室的玻璃全都被震碎了。 
  “大熊的车,那是大熊的车。”有人喊道。 
  大熊出车祸了。 
  半天后大熊死在了距离水果街最近的医院,医生说大熊的肋骨穿进了肺脏,谁也救不了他。大熊的尸体被直接运往殡仪馆,大熊的妻子和老父亲去殡仪馆送了他最后一程,他的骨灰盒被带回水果街的那天,同州城落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小雨。 
  3 
  一九八二年春天李健康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因为水果街上的人再也不能容忍他整日的大喊大叫,刘主任代表广大住户去征询李秉先的意见,其时李秉先刚刚退休在家,他的身体正在变得日益孱弱,并且患上了严重的哮喘。 
  刘主任半个屁股挨着沙发向李秉先、红香夫妇提出了把李健康送到精神病院去的要求,令他意外的是李秉先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李秉先疲惫地对他挥着挥手说:“就按照你说的办吧,还要麻烦你找人去送,我现在也没什么力气了。”刘主任后来推测李秉先之所以这么快就答应把儿子送到精神病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厌倦于每天要去照顾他,第二个原因则在于李健康叫喊的内容。 
  水果街的住户都曾认真地倾听过精神病人李健康的叫喊,他们听出李健康的喊话总是围绕着李家展开的,他对着街道肆无忌惮地喊道:“你们都别想毁了我们李家,都别想。”有时候过往的人会颇有兴趣地驻足对他回话说:“我没想毁你们李家,是你自己毁了你们李家。”李健康便说:“不是我,是那个女人。”那人便问:“是哪个女人?”李健康的声音在一瞬间低沉了下来,许久后才大声喊道:“就是那个女人,女人。”问话的人不甘心,继续守在李家门口问:“女人多了,到底是哪个女人?是文竹还是葛惠珍?”李健康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外面的人听见他重重地跌坐在地上的声音,与此同时听见他咬牙切齿地回答道:“是那个没脸的老女人。” 
  “李健康,你怎么知道葛惠珍想毁你们李家?”外面的人问。 
  “我就是知道,她和大熊一起毁灭了李家。”李健康说。 
  “难道还有大熊吗?大熊怎么毁你们李家了?大熊可是你的铁哥们儿。” 
  “大熊他是最坏的猪,他早就想毁灭我们李家了,早就想了。”李健康后面的声音很歇斯底里,他狠命地从里面摇晃着屋门想冲出屋子来。 
  水果街上的人把李健康的喊话串连了起来,从中隐隐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后来就有人据此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这个结论是关于去年秋天文竹之死的。时隔多年之后水果街上依然有人记得这个被疯传的结论。这个传言说李健康之所以怒火冲天地砸死文竹,是因为大熊告诉了他他们通奸的事情,大熊在述说这件事情时用的是污蔑李健康的语气。人们说大熊他娘的就不是个好东西,他是在故意刺激李健康,谁都知道李健康那样的人刺激不得,可是谁知道他为什么要刺激李健康呢? 
  “这肯定是大熊醉酒后说的,李健康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不是带着酒气吗?他们一定是在一起喝酒时,大熊那个风流鬼一不小心说漏了口。” 
  人们对大熊是以怎么样的身份进入李家纠纷中去的充满兴趣,在水果街的历史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件事情更能激发人们的好奇心了。 
  最后破解这个难题的人据说是刘主任。水果街上的人后来发现自从李秉先从水果市场管委会主任的位子上退下来后刘主任变得喜好言谈了,他不再像往日那样对李家的事情三缄其口,他给张永祥他们描述了他对此事的看法,他说:“李健康有病,不能行房事,文竹和大熊有奸情,大熊是给李健康戴上绿帽子的人。” 
  张永祥说:“这个我们都看得出来,不用你说。” 
  “那你们知道大熊为什么会对李健康说出这个秘密吗?”刘主任神秘地说。 
  “大熊喝醉了。”有人回答。 
  “说你是白痴你还不承认,谁不知道大熊是水果街上唯一一个喝酒不醉的人,他是故意那么说的。告诉你吧,我有个表哥是公安局的,他和我说起过文竹的案子,李健康在局子里说是大熊叫他杀死文竹的。”   
  红香 第十五章(6)   
  “大熊?这怎么可能嘛。” 
  “大熊对李健康说他是专门为朋友去检验老婆的忠贞度的,事实证明文竹他娘的是个烂货,别看她有狐臭,可她是个烂货,女人要是烂货的话就不配继续活,你就应该灭掉他,只有这样你才能证明你的男子汉气概。”刘主任说。看到张永祥他们闷头不语,刘主任接下来又说,“大熊为了向李健康证明他的话的准确度,还给李健康详细地描述了文竹的内衣,你想他连文竹的内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能不说明他们之间有奸情吗?” 
  张永祥他们恍然大悟地看了看刘主任,他们觉得这个解释也有合乎道理之处。张永祥闷闷地说:“大熊说得没错,女人要是烂货的话就不配继续活,就应该被灭掉。” 
  刘主任的这个解释很快传遍了水果街,不过后来有人对刘主任的解释又提出了新的问题:按照这样的说法,大熊鼓励李健康杀了文竹,可是文竹是大熊的姘头呀,他为什么要鼓励精神病人李健康杀掉文竹呢?刘主任对此未作回答,他轻蔑地说:“我又不是侦探福尔摩斯,我怎么知道?不过男人要是玩腻了哪个女人,就想让她消失。大熊说不定就是出于这个心理。” 
  水果街上第一次出现了悬疑,人们始终想不通大熊为什么会那么做。大熊一死,这个问题的答案便坠入了雾河之中,变得不得而知。 
  后来也有人曾对此有过这样那样的猜测,但却都没形成能说服人的力量,所以未能流传开来。水果街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很天真地没有联想到红香。其后的多年时间里大熊的家人也都守口如瓶地保护着大熊生前曾留下了一笔钱的秘密,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这笔钱来自哪里。 
  许多年在风水流转、沧海桑田中弹指而过。 
  时隔多年之后,出国前我曾缠着父亲去水果街看看,那时候李秉先已经去世,李健康则长期住在城南的精神病院。父亲拒绝了我的要求,父亲说:“那地方你最好别去。” 
  我说:“为什么?” 
  父亲没说话。一旦谈起水果街他总显得讳莫如深的样子。他不喜欢我对他提起水果街。我能够理解父亲不允许我去水果街,毕竟那是个隐藏着父亲秘密的地方,多年来父亲一直想遗忘和忽略那个秘密。所以此后经年我对水果街的印象一直是迷幻而模糊的,它同一个叫做红香的老女人一起神秘地笼罩在我的内心深处。不过我还是通过某种玄幻的力量看到了水果街,它横在日益繁荣的同州城一隅,狭小而落魄,我看到了它泛着青光的青石板路,还看到了它长满青苔的墙角以及每家每户堆放在窗前的蜂窝煤,它们亲切而暧昧地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 
  我在加拿大一个叫做渥太华的城市读了六年的书,在这六年里,父亲的事业也略有小成,开了个不大不小的中国餐馆,不好的事情则是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他患上了肾功能衰竭,身体浮肿得不成样子,医生说要不了多久就会恶化成尿毒症。 
  这一年我取得了渥太华大学的硕士学位,我对父亲说:“我不想再读书了,我想出去工作。”父亲漠然地看着我说:“不读了也好。” 
  “我想回中国。”我说。 
  对我想回国的事情父亲未加阻止,相反的是他竟然表示了支持,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是呀,你是该回去了。”父亲在病床上给了我一个土黄色的信封,信封上赫然写着“同州水果街29号202屋红香女士收”。父亲指着信封说:“你回去后到这个地方看看,也算代替我去看看。” 
  “我会去的,你不交代我也会去看的。”我说。我差一点儿就要说我是代表他去赎罪的。在海外的这几年父亲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述了他的身世,父亲说这个世界让他从一出生就陷入了尴尬之中,时隔多年他依然无法摆脱这尴尬带给他的心灵之痛。 
  在同州下飞机后的第二天我便去了水果街。六年的海外生活并未能改变我对水果街的好奇,我从皇家酒店门口坐上出租车,司机听我说去水果街,有些不解地说:“哪个水果街?”我说:“就是水果街呀,城北的水果街。”司机依然不解地说:“我好像没听说过水果街。”我低下头想了想,然后说:“那条街道以前住的全是卖水果的,街口有个水果市场。”司机这才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了,知道了。” 
  水果街的面貌符合我的所有想象,狭长、破败的街道对我来说毫无陌生感,街道两旁的小院子都很陈旧,散发着落寞的气息。我首先在街口看到了一个算卦老人,他白发皓须,眼眉长长的,很像一个云游多年的道士,我把信封拿出来问他:“请问您知道29号在哪里吗?”他瞥了我一眼,目光苍老但却柔和,他指着一幢很旧的楼房说:“就是那里。”   
  红香 第十五章(7)   
  那幢楼房就是水果街29号。 
  我找到了202屋。 
  来给我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我问她:“请问这是红香女士的住处吗?”妇女手扶门框很惊讶地看着我说:“谁?红香?红香是谁?” 
  我说:“这里以前的住户是不是叫做红香?” 
  妇女想了会儿说:“不是。这里以前的住户叫做葛惠珍,不叫红香,水果街上就没叫红香的人。” 
  我半信半疑地说:“她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妇女说:“不在了。” 
  “那您能告诉我她现在住在哪里么?” 
  “住在地下。她死了,得尿毒症死的,去年就死了。”妇女说。等我就要离开时,妇女却恍然大悟似的说:“请问你是?”我连忙说:“我是她的亲戚,刚从国外回来的。”妇女便说:“国外?你等等,这里有你的东西。”我惊讶地说:“什么东西?”妇女却返身回屋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一个老式梳妆盒出来了,她说:“葛惠珍死前说,会有人来看她的,她要我把这个交给来看她的人。” 
  我捧着梳妆盒陷入沉思。 
  我幻想中的躺在嘎吱嘎吱响的竹椅上行将老去的红香死了。我悻悻地走出了水果街,心里升起一阵忧郁的雾霭。我没能看到我的父亲的秘密,也没能看到历史散射下的我的鹿氏家族的过去。 
  走到街口时我依然在心里念叨着红香这个名字,与此同时我回头望了眼陈旧的水果街,它曲折得就像人的一生一样展现在我眼前,吞噬和切断了我对它多年来的幻想。许多过往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我,从他们的神情里我看得出他们都是些好奇心特别强的人。后来我想到我们鹿家在这条街道上还有一个废弃的小院,可是我却不能分辨出是哪个院子。那所院子和红香一同从我眼前沉匿而去了,也许近在眼前但却无法走入,对我来说它们都是永不可能再挖掘出土的秘密。它们死了。 
  我在水果街口撕碎了那个信封。我看着纸的碎片随风飘扬,像日暮时分的阳光一样消失在街道的墙角和拐角处,它们象征和代表了我那刻落寞的心情。我寻找的谜底永远地诀别我而去了。这过早发生的憾事使我觉得我以前无数次对一九四六年的虚构回顾显得很荒谬,我是带着父亲的愧疚和胆怯回来的,我回来替他完成他当初没有勇气实现的遗愿,然而红香的辞世使得我和我所代表的父亲永远地丧失了一个找回自己的机会。 
  后来我带着那个老式梳妆盒回到皇家酒店,我在酒店的房间打开了梳妆盒,一枚戒指展现在我眼前,上面镶着的绿色玛瑙颜色深厚,很像一汪树荫下凝固的绿色池水,荡漾着时间的光辉。 
  一年后我在同州接到了来自加拿大的噩耗:我的父亲鹿恩正因为尿毒症而病逝。本书来自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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