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年度佳作_耿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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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里路,我们几个用脚量着,从早上走到夜里九点多钟。那时山村还不通电,雪夜里的山村一派黑暗,煤油灯光是那样地暗淡,过了小桥我还是看见了家里的灯光,娘肯定是在等我。
当我含泪扑打柴门时,我听见娘喊了一声:“小三,你二哥回来了!”
娘拍打掉我身上的雪花,说,喝碗热汤,咱就吃饭。六妹早把馒头干嚼得天响,她天真地说,哥,娘说你回家就给我饼干吃,真香。我想哭,却忍住了,娘端上一盆山蘑菇炖的猪肉。六妹趴在我的耳边,说,昨天就烧了,娘不让吃。我给她盛上一碗,“小六”吃得一嘴油,几个妹妹,吃着馒头干和肉菜,说说笑笑。娘迟迟没有动筷,油灯下,她一脸微笑着看着我们兄妹的贪吃相。
饭后,我给娘戴上皮手套,娘一个劲地说,暖和,暖和。末了,娘问:
“多少钱?”
我说,城里的东西便宜,才五毛钱。娘直摇头,说,贵了贵了。
吃得肚子滚圆的六妹,把那包馒头干抱到自己的被窝里,睡熟了,小手还攥着书包带子。四妹五妹却在她熟睡的空间盗出十几片来。
我很后悔,应该给她买两包真正的饼干的。
六
娘已经有几年不落泪了,是六妹的一次追问让她流下一串泪水。
那一年,我已在中心完小当副校长了,六妹也上小学了,放了学,我用自行车驮着她,她说,二哥,爹什么样?我告诉他,爹很高,是个大个子,黑脸膛。我觉得奇怪,问她,你怎么想起这事?她不说话了。
回到家,她问娘,俺爹什么样?娘说,你爹是个黑大个子。
六妹拍着手说,这回我上关东就认得爹了,黑大个子。六妹从会说话,娘就告诉她爹闯关东赚钱去了,前些年,她老是喊着找爹,也许年复一年的失望吧,最近一年不嚷了。六妹的话让娘发呆,我看见她脸上有了两行泪,就劝娘,“小六”说话没边没沿的,娘你别往心里去。娘说我是挂念你舅,快十年了,音不响信不来的,也不知道他混得怎么样。
母亲想念三舅是情有可原的,三舅从小就跟着她,一直生活到三十岁。
我说,娘你别急,听畔庄的老颜家说,前年他在吉林和龙见过三舅,我打听好地址就发封信过去。娘点点头,她说,你们不要记恨你舅,他是绝望了才闯关东啊。你爹要是不教那个狼羔子,收你舅为徒,也不至于到今天啊。
t。xt…小。说。天堂
第20章 似河如酒(3)
我给三舅发了十多封信,年底三舅终于回信了,从字迹上看,显然是个小学生代笔。我念给娘听:“四姐,见字如面,请原谅三弟的不告而走,这些年一直想给姐写信,可我怕四姐生气。四姐,我在和龙很好的,请四姐放心,这几年,家里公事多,开销大,等手头宽裕了,我就回关里看你。三弟,张开军。”
十年了,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过,除了那年我考大学。娘一连让我念了三遍,她说,听话音,你三舅好像也一大家子人了,混得不赖啊。我想,娘只顾高兴了,她忘了,三舅闯关东才十年,怎么会一大家子人呢。娘自言自语,公事多,开销大,要不是孩子多,哪来的公事?哪来的开支?这样吧,以我的口气给你舅写信,你结婚时让他回来陪大客。娘舅嘛,天生就是陪大客的,他不来可不行。
三舅终究没有成行,他派三表妹跟二姨家的表哥一块儿回山东,参加我的婚礼。娘一把拉住三表妹的手,左端右详,仿佛得到一个稀世宝贝似的,可娘端详了大半天,从亭亭玉立的三表妹身上也没有找到她三弟的影子。娘的脸却丝毫没有显示出异样来,晚上,安排表妹住下,娘对二姨家的表哥说,告诉我,你三舅是怎么回事儿?表哥对三舅的事了如指掌。三舅闯关东时已经三十多岁了,年龄使他丧失了婚姻的优势,后来村里的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年轻寡妇就带着四个闺女一个儿子嫁给了三舅,条件是三舅给她的儿子建房娶媳,这个寡妇就是三妗子,三妗子过门的第二年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排行第六,叫六子。
六子,小六……娘唠叨着,脸上就有了满意的笑。
表哥还告诉她,四姨,俺三舅命不孬,摊上一个好女人,他们家人口多,饭食从来都是两样,一日三餐,三舅吃的都是小灶,妗子带着一帮孩子吃大锅。这些年,三舅又娶儿媳妇又嫁闺女,可忙哩。娘问:你舅和那些孩子合得来吗?表哥说,也邪乎,那些孩子都怕他,都听他的。
娘就放心地点点头,她说,遇上个好女人是一辈子的福气,你舅有福啊。
表妹回关东的前一夜,母亲把山东土特产包了一包又一包,反复叮嘱表妹,回去告诉你爹,就说我说的,让他好好照顾你娘,你娘不容易,拉扯一大家子人哪。告诉你娘,让她抽空回一趟关里。我想她。
我知道,娘心里装着她的三弟,可她一句关心三舅的话都没说,我想也许正是娘的叮嘱才促成了三年后三妗子回关里的行动吧。
七
那次住院给母亲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她拖着半边麻木的身体主持着一家人的生计,维护着一个大家庭的正常运转。母亲讨来许多偏方,煮药草洗浴,喝中药,找神婆许愿,几年下来,虽说减轻了许多,但并没有根治,不过,母亲能生活自理了,那只左手虽然残了两个指头,但终归能帮着右手干活了,这对母亲来讲是个巨大的收获,只是母亲从此体弱多病,一年总要挂数次吊瓶,一月总要吃几次药的,多亏了大哥是医生,治疗起来方便,后来大哥做了公社卫生院的院长,更有时间为母亲输液了。
一九八九年,我被调到县城工作,那天,我跟母亲辞行,母亲说,你现在出息了,该办办你妹妹的事了,停了停说,我观看几年了,你命好,摊了个好媳妇,往后好好过日子吧。
娘决定把四妹嫁在本村,以图将来有个照应,其余三个就成了我必须解决的难题,那工夫不像现在,进城工作首先得有一个非农业户口,才有招工的条件,好歹县里每年都有一批农转非指标,我就托关系找门子,两年工夫把妹妹们调出农村,招工当了工人。至此,母亲才真正地挺直了腰板,可母亲还是那样,高调做事,低调做人,村里谁家有事,母亲都会随份子,小到孩子满月,大到儿娶女嫁,母亲都是第一个到场,出于对她的尊敬,母亲总是被安排坐上席,就像父亲当年的时光。母亲饭量小,她对鱼肉并不感兴趣,席上只吃那么一点儿,可是她却给这个夹筷子肉,给那个夹筷子鸡,忙个不停。母亲不仅关注每一家一户的小事,村子里修路,她就打电话让我们回来捐款。娘说得有道理,你们都坐上小车了,这路修好了,咱家沾光最大啊,再说了,你们都是吃村里的地瓜、喝村里的水长大的,村里事你们不参与人家笑话。那次修路,我跟大哥是唯一的捐款人,娘为此高兴了好长一阵子。
娘一辈子都在宽容,可有一个人她到死也宽容不了,这个人就是爹的徒儿。
母亲七十岁时,我们兄妹八人带着十一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浩浩荡荡地回村给她过七十大寿,那天,我们杀了一腔羊,办了四桌酒席,打算让娘好好乐一乐。
那天娘好高兴,就在她同六妹的儿子又亲又闹的时候,徒儿两口子进门了,娘的脸立刻没了笑容。
我知道娘的脾气,虽说娘不识字,可她一副好口才,用老村长的话说,她是伶牙俐齿,口口见毛。加上娘脑子好使,反应快,一旦发起脾气来,准让人下不了台。我赶忙打圆场接过徒儿的礼物。
娘却威严地喊了一嗓子:二子,扔出去!
一院子人立时肃静下来。
徒儿两口子面面相觑,两人一脸笑容地说,婶子,你生气啦?大哥也帮着打圆场,唯有娘一言不发。良久,娘说,你们说完了?那就一边站着去。
娘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两口子啊,唉,让我说什么好呢,现在想起你师娘了?晚啦!二十三年前你们干什么去了?那时候,你们但凡有两寸人肠子,空手到我的床前说句话,也不亏你师傅疼你一场啊。现在我不缺那口吃的,儿子闺女都挣钱了,不稀罕你那仨枣俩核桃。今儿个算给你面子,你媳妇可以留下,你提上东西给我滚出去!
娘的七十大寿原本打算热热闹闹的,徒儿的出场冲淡了欢乐的气氛。
席间,娘严肃地对徒儿媳妇说,他嫂子,不是我发脾气,二十三年了,他没给师傅上过一次坟,烧过一刀纸。那年我差点完了,他始终没到床前说一句人话啊,我缺你们那点儿东西吗,我要的是人心!人心啊!
宴席散后,娘说,二子,把你带的好酒、好茶搬两箱给你哑巴哥送过去。
娘说的哑巴哥就是文如大哥,十二年前,他因喉癌做了切除手术,从此失去了声音,村人就喊他哑巴。娘发话了,老村长作古了,咱家欠他的情,你大哥还了,二子,你记住,只要你哑巴哥还在,逢年过节别忘了给他买箱酒,他爱喝一口。
我爽快地答应了,指挥着侄子去车上搬东西,娘严肃的脸才舒展起来。
八
步入老年的母亲记忆开始衰退,可一年中的两个日子她记得特别准,总是提前三天准时给我打电话,这两个时间一个是父亲的祭日,一个是她的生日。
每逢父亲的祭日,她总是炒一盘花生米,煎一盘豆腐,然后备一盘口酥。
有一回,我从城里捎回烤鸡,打算做祭品,母亲硬是给换掉了,母亲说,你爹的口味我知道。那年我的儿子考上大学,回家上坟,这是母亲定的规矩,只要我们家的孩子考上大学第一个要办的事就是去祖坟告诉爹。轮到我儿子考上大学,我们兄弟两家的四个娃算是考完了。那天,我刚给爹叠纸钱,娘就开始炒菜了。儿子说,奶奶,咱有现成的食品啊,拿上几份就行了。娘说,你爷爷那口味可挑剔哩,你们弄的那些东西,他吃不中。儿子就笑,说,奶奶,爷爷现在还能尝出你炒菜的味儿啊?母亲一本正经地说,能!上个月你爷爷还托梦,说他发馋了,想吃煎豆腐,一接到梦我就晓得你这个大学准考上了,果不其然。
儿子说,神气,爷爷是神仙啊。娘说,他生前救了那么多人命,死后理当成仙哩,这是造化。过会儿你和你爸上坟时,给你爷爷说你考上大学了。
儿子说,只要爷爷听得见我就说。娘说,听得见,听得见,你爷爷那个耳朵灵得很,他六十三岁那年,夜里下着瓢泼大雨,西庄上牛大他爹得了绞肠痧,牛大只敲了两下大门,你爷爷就爬起来了。
娘说的不假,父亲病倒在床上,还让大姐扶着给一个女孩割了一个拳头大的囊肿哩。
二〇〇八年,六妹的工厂倒闭了,她成了一名下岗职工,母亲对她说,要是城里不好混,你就回家种地吧,如今种地啊不用交税了,国家还给粮补哩,再说,农村户口的娃子连学费都不用交哩。六妹就笑,好不容易进了城,说什么也不回来,就是打零工、卖青菜也不回农村了。娘反对,城市有什么好的,人多得就像下饺子,住得又高接不着地气。六妹说当初不是你让二哥操心费力把我们弄到城市去的吗?
娘就笑,说,那你想干什么?
六妹说,读卫校,学医。
娘睁大了眼睛,什么岁数了,还上学啊。
六妹说,现在城里人啊,跟你这么大的人还读老年大学呢,我算小的了。
娘的头摇成拨浪鼓。六妹说,你别不信,等我学会了,万一你病了,好侍候你啊,娘哈哈地笑了,说,俺六啊想拿娘练手艺哩,告诉你,娘好着哩,你甭打娘的主意。说着娘儿俩都笑起来。
然而,才三年啊,死亡的盛宴就从门缝里塞进请柬,娘在剧痛之后,突然倒下。现代化的检查报告告诉我们,娘的病已经到了晚期,对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手术的可能性已经达到了零。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对我说,听我一劝,别花那冤枉钱了,老人家想吃什么就尽量满足她,回家守着尽尽孝心吧。没几天了。
我的泪哗地一下就淌下来。想想娘一生的苦难,我的心怎能不疼?娘十岁上死了父母,她带着三舅东家一顿西家一口地活下来,十五岁上就带上弟弟嫁人,四十多岁守寡。一个女人带着八个孩子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熬到六妹做了妈妈,刚到享福的时候啊,无情的死神却不给她享受的机会,上帝啊,你不公平啊。
父亲的旧坟边又起了一座新坟,母亲又和父亲在一起。站在鲜活的新坟前,想想娘苦难的一生,我想起一句话:人生就像一条河,是深是浅都得过;人生就像一杯酒,是苦是甜都得喝。
(《散文选刊》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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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耳畔萦绕的雨声(1)
傅菲
镇,我们读出“zhèn”时,雨水就“哗哗哗”,从教室黑褐色的瓦檐奔泻而下。春天拖着一双草青色的鞋,一路小跑,来到古城河边。我们分不清哪是读书声,哪是雨声,它们都同样的稚嫩、清脆、曼妙,像河边柳树密集的新芽。镇,木炭一样的赣东北小镇郑坊,狭长的街道上,有迷蒙的黄昏黯然降临,店铺陆陆续续关门,一弯河水漂浮着几片绯霞。一九八四年的小镇,它虚掩的房门被雨声敲响,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雨声挟裹而来,绵绵,空气里弥散青涩的身体气息。
土公路拐过校园,往田野中间蜿蜒,灵山的投影塌下来,在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眼中,显得虚拟。我,王长兴,还有几个同村的孩子,每到星期六的正午,沿土公路回家。我们都是郑坊中学的住校生,只有星期六才能回家,星期天晚自习之前返校。邱世彬骑一辆自行车在塘底转一个弯,回枫树岭了。邱世彬个头不高,一脚踩着踏板,一脚悬空,摇摇晃晃地不见了踪影。
一九八四年上半年,是我初二的下学期。我对校园的所有美好回忆,似乎都定格在这半年。大部分的同学都已二十多年没有谋面,但我仍然记得他们的名字和模样。斗鸡眼的谢海英,老茶壳,烂头,冬天还穿一双拖鞋的叶云,霉豆腐东亮,桌下每天有一堆瓜子壳的刘晨腾,把水射筒藏在书包里的汪海峰,喜欢吃烤红薯的徐忠东,留着八字胡皮肤黝黑的徐跃平,说话结巴的董典江,把柴刀放在抽屉里的董典东,吊眼皮徐小军,把“到”读成“逗”的谢湘鹰,把口痰喷射到历史老师脸上的杨礼标,用板凳走路的余勇展,头像毛楂的余奇智……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徐声渊,语文老师徐渭清,英语老师王小华,物理老师陈进封。陈老师练武,每天早上在花坛边打太极拳,矮矮胖胖,性情温和。有一次,陈老师的弟弟陈进国物理考了三十七分,陈老师在班上当众“呜呜”地哭了起来。陈进国则哈哈大笑,说,考三十七分,已经不容易了。徐远华是班里年龄最大的一个,眼角有一块疤,说话的时候斜着眼,一副天皇老子不在眼里的样子。他上课打瞌睡,是给这个老师面子,一般的情况下,他双脚搁在课桌上,身子往后一倒,靠在墙上。陈进封老师看了几次,愤怒了,说,徐远华,你上来,今天我要动动你的骨头。徐远华说,你叫得到我上去,我就叫得到你下来。陈老师涨红了脸,跑下去抓徐远华。
徐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