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年度佳作_耿立-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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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吃得很好,住得也很好,他们只是活着。家属资源部的工作人员曾告诉我,申请来托养所的家庭排着长长的队,还有太多的孩子源源不断地要送到这里。他们,全都是回不去的。他们的父母亲把他们送到这里就意味着……放弃。
洁如依然是一如既往地粘着我,说她跟妈咪通过电话了,药物控制着她,她看上去没有异常,我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像不认识她那样,我寻思着,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当她痴痴地跟一个男子说,她想要跟他恋爱,谁能抗拒呢?
她这么反复地说着,梦幻般地痴痴絮语,凑近那个男人的脸,喃喃不休地把她的少女气息喷到那个人的身上,这不正是她贞洁品格的裸露吗?人们太笃信科学的那一套了,那么冷酷,说她失心,说她处在妄想症中,说她又发病了。在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女孩子,人们说她们是疯子,她们披散着头发,像个野姑娘那样在村庄里游走,正值妙龄,衣衫破得难以蔽体,她们露出雪花一样的皮肉,忽然地就大起肚子来,是狼一般的歹人对这样纯洁的姑娘下了手。即便是这样的姑娘,最后都嫁了,老鳏夫,瘸子,聋子,瞎子,这些人娶了疯姑娘,为了什么呢,毫无疑问的,性,男女间最本质的关系。我不知道,相比洁如,那样的人生是幸还是不幸,我时常有一种荒谬的想法,觉得再不幸的人生,但起码有过,洁如,她将什么也没有。托养所的生活每天都是一样的,明天和后天一模一样,没有变数。时间死了。
每个周五,托养所门口停满了车,很多家长都过来接孩子回家去过周末,周五下午的气氛很活跃,孩子们双手抓着窗子,焦急地望着窗外,刚刚爸妈通了电话的,说是在路上,在路上。然而,总有那么几个,他们的父母亲没能来接他们回家,说是忙。看着同伴被接走,这些孩子就闹别扭,哭着,不肯吃晚饭,拿东西砸老师,有个男孩子一着急,就尿裤子了,他哭着喊,妈咪爹地不爱我啦,不要我啦……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哄到宿舍。洁如的母亲每周都过来接她,开着宝马,我看到这位阔太熟门熟路地进得门来,跟工作人员打着招呼,在登记簿上潇洒签名,然后领走孩子,洁如扭过脸来跟我说再见,她是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一刻,整个下午,她的心都飞了,不停地看墙上的挂钟。他们全都没有忘记星期五,智障也没让他们忘记这一天,这唯一的念想——回家。他们并不知道,亲爱的妈咪爹地是真的不要他们了。
楼下精残部和重残部的学员都是成年人,他们的父母基本上都不会来这里探望。智障部毕竟都是些孩子,父母还难以割舍。但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也将不再来这里接孩子,因为厌倦,因为受够了他们带给他们的折磨——这小恶魔。生出这样的孩子是不幸的,医治了那么多年,花了那么多钱,这其中的滋味……我想起来接孩子的那些父母亲,他们,他们都不是狠心的人,都不是。我看见有好几个,一见面,就迎接着孩子们扑过来的拥抱,轻言软语地跟孩子说着话。但是,过不了几年,他们将不再来这里了。智障的孩子最终会走向精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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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托养所手记(2)
我亲眼见到洁如发病的时候是一个周一的下午,她突然就蜷缩在地上抽搐,翻着眼,口吐白沫,脸青紫,我注意到她的手指,那样地僵硬地颤抖,梗着脖子,身体犹如被电击中,一弹一弹的。那一刻,真让人心碎,这个样子就像是一只的濒临死亡的动物,让她如此地没有尊严,如此地没有体面,她是那么漂亮、听话的孩子。几个教导员迅速把她抱起来匆匆往门诊室里跑。
梁生摇摇头说,双休日在家里,她的父母没有按时给她吃药,周一又不愿意回到这里,有情绪,所以就发作了。每个周一都会有孩子发病。他顿了顿说,其实我们都是极不情愿他们被接回去的,在家里,他们被父母宠坏了,由着他们放任,周一送回到所里,免不了一番挣扎,就收不回心。可是,回家几乎是每个孩子最为期盼的事情。到了晚上,洁如才慢慢恢复过来,她睡在宿舍的床上,我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她认出了我。看着她的脸,我瞬间有了面对石头的绝望,有一扇门在我们之间,它正在缓慢地关闭,之后,她将在那个世界,而我们在这个世界。如果对她的热情将是徒劳的,我还要继续吗?
如果没有希望,是不是意味着就要放弃?我看着智障部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们不是石头,是一种无法唤醒的活,如果说爱,我说到爱,如果去对这样的生命葆有爱,我看见自己身上,丝毫没有这样的能力和意愿。我听见心里有一种紧绷的东西倏地折断了,很干脆。
二、精残部
从智障部到精残部,我迅速地清醒过来,这幢楼里的所有生命仅只是一个躯体,不会有奇迹发生。主管告诫我说,不要靠他们太近,精残部的学员是有暴力倾向的,他们会突然袭击,你要注意人身安全。我似乎没怎么听主管的话,先前在智障部,主管叮嘱我不要把手机号告诉学员,可是我没有做到拒绝他们。以至于后来,我接到孩子们很多恶作剧的电话,他们居然能记住我的号码,但是我从那里回来后,电话慢慢地少了。我不害怕突然袭击,相反却有隐隐的期待,到底会因了什么,或者根本就不为什么,我受到袭击了呢?
第一次被领进精残部的时候,我确实吓了一跳,一个高大的男子突然冲过来抱住我,他一脸猥琐的笑,被教导员老师拉开后,他继续对着我笑,然后做一个极下流的动作。我后来从他的心理辅导老师那里得知,这个男子正处在性亢奋期间,目前已将他与女性学员隔离,现在已控制住他当众手淫的毛病。我想起年少时,在乡村曾被一个得了花痴病的男人追赶,他向我露出了他那可怕的生殖器,我拼命跑啊,这样的奔跑无数次出现在我少年的噩梦里,巨大的喘息,恐惧带来的内心的轰鸣,这影像大块大块地出现在我脑海里,进入精残部果然是身犯险境,见我吓成这样,教导员们笑着说,他们大多比较稳定,发病的时候都有先兆的,叫我不要太担心。
精残部都是成年人,年龄从25岁至50岁之间。两层,百来人。这百来人,就是我们俗称的疯子。他们有先天的,有后天的。显然,疯子比智障要可怕得多,也复杂得多。应该说,疯子的世界更加接近我们的世界,不,太多时候,我们比他们更疯狂,也更可怕。这里不像智障部那样给孩子们上课,而是把这些精神分裂者集中在庇护工场。所谓的庇护工场,其实是一间间小小的手工作坊,这些精神分裂的学员在药物的控制下,基本保持稳定,据心理辅导老师说,让他们从事串珠、粘贴绢花这样的手工会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对稳定病情有好处。进入庇护工场,立即就闻到一股成人的浊气,五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这样的浊气里面包含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欲望,自私,欺骗,而不像智障部的孩子那样,是一股清新的皂香,鲜艳的糖果色教室布景,墙上有大朵大朵的葵花,他们泉水般的“咯咯”的笑声,在教室里打闹、哭喊、撒娇,向老师告状,没一刻消停。而庇护工场是一片滞重的沉默,他们伏在案前串珠、贴花,表情麻木。他们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因为受了刺激发疯的,有强烈的金钱意识、鲜明的爱憎,还有丰富多变的内心世界。当他们稳定的时候,状态接近常人。而我恰恰认为庇护工场的这种手工劳作加重了他们的麻木,重复的动作,身体的协调能力已机械化,可是,加不加重,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是万劫不复的人。我看过他们的档案,都是一级精神分裂,转了很多个医院,有多年的病史。在精残部,我对任何学员都没有了先前的热情。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是那个世界的人。
也许,麻木了更好,只要不闹事,没有破坏性,日子就会这样平稳地过着。
在智障部期间,我完全忘记了来此的目的。而我现在跟精残部的主管说,能否找一个沟通能力好一点的学员,让他给我讲讲他的故事。主管是一个特别能侃的人,三十来岁,小山眉,肿眼泡,一口广东话,大有把精残部那一箩筐的破事全都告诉我的架势,我连忙止住了这个话痨,他以为我需要的是一些奇闻轶事,正兴致勃勃地跟我比划某个学员裸奔的事。而我,只是要倾听一个精神分裂病人的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也疯了。
他把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男孩带到我面前,说这个孩子叫钟绍晖,高考前夕突然发的疯,因为读了不少书,能够比较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看上去明显地抗拒我,低着头,很怕生人。很瘦弱的一个男生,苍白,戴着眼镜,窄窄的面庞,长着个直挺的大鼻子,样子很清秀,眼睛躲闪着,眼皮在快速、不安地眨动,他是敏感的,穿着宽大的白t恤,大裤衩,人字拖,手臂垂着,我注意到他有一双大骨节的手,呆呆地垂放在两侧。我喜欢这种气质的男生,他应该还有倔强的血气,或者说是那种可爱的书生气。主管把他带走,我看到他高耸的八字形肩胛骨,那晃荡的宽衣里,飘荡着他瘦弱的灵魂。很意外地,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试着去靠近他,开始他很警觉,但是慢慢回答一些我的问话。两个人相对沉默的时候,他会突然冒出“老师,我偷了妈妈的钱”、“我打了我妹妹”、“我不去日本”这类极其突兀的话。这些话全都是跟他的家人有关,而精残部的学员,他们的父母已是很少来到这里的。他告诉我,喜欢张国荣的歌,他有他所有的碟,我哼出《风再起时》,他马上说出了它的名字,说,我也喜欢这首。我还见过他手写的钢笔字,有风骨,很漂亮。
庇护工场里那种难度大的手工活就属装电脑键盘了,绍晖不到两分钟就可以准确地把每一个键装好。中午在饭堂,洁如看到我跟一个男生在一起吃饭,向我做了一个不知羞的手势,我对她笑笑,智障部跟精残部的学员吃饭是隔开的,我听见她喊我,就向她走过去,绍晖也跟过来,洁如看着钟绍晖一下子愣住了,继而她脸上露出痴傻的表情,贱贱的,满面春色。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拉着钟绍晖走开了。难以想象,如果让他们混在一起,天知道会出什么事来呢。可是,看着这两个人,明明是极相称的。我其实多么希望洁如能真正有一场恋爱,跟一个男子狠狠地爱上一把。
坐下来,我笑着调侃钟绍晖:“呢个女仔,中唔中意啊?”(你喜不喜欢这个女孩啊)“唔中意!”(不喜欢)他回答得很坚决。我听出这话里有故事,难道他有中意的?但心里隐隐地为洁如感到失望。一个四十多岁的学员蹭过来,他要我给他买香烟,我立刻摆出一副老师的严厉嘴脸:回你位子上吃饭!那人萎了下去。钟绍晖突然跟我说,老师,如果我也要香烟,你会给我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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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托养所手记(3)
这话问住我了。最初主管就交代过,不许给学员买香烟,无论他们怎么哀求。我靠近他的脸,嬉笑着:“你不抽烟吧。”“你会给我买吗?”他又追问。我觉得无法敷衍这个问题了,于是我凑近他的耳朵,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出,我——会。
他试探出,我愿意为他违规。接着,他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打的送他回一次家。我看着他的脸,觉得他很苦,很苦,这个瘦弱的孩子,这要有多么想家、想亲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家人,到底有多久没来看他了?我想,整个精残部的人都是想家的,教导员曾跟我说过,很多人故意装病,只为了父母来探望。我似乎很难对他说“不”,仿佛他就是一个玻璃人,我一说不,他就碎了。我为什么顺着他,是为了想套出他的故事吗?不,我觉得不是。当我走近他的时候,我就彻底忘掉了此行的目的。我之所以难以拒绝,是因为——我说不出来,啊,我多么希望能够满足他们所有的愿望,一个都不拒绝。但是送他回家,风险太大,我并不害怕所里领导的责罚,可以肯定,我会立马被赶走,我并不担心这一点,我隐隐觉得这小子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好像吃准了我的弱点。
见我不作声,他立即站起来,转身要走,我知道,他这一走,无论我怎么赔尽笑脸,说尽好话,都无法让他回心转意。而且,他开始恨我了。饭堂闹哄哄的,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谈话,我也站起身,跟他说,你别急,我安排一下。我想,我真的疯了。
我跟主管讲,中午想单独跟钟绍晖聊一会儿,请他到会客室里去。他答应了。我顺利地把绍晖领出来,叫他站在门口拦的士,我去办公室拿钱包。
等我拿了钱出来,远远看见他拦了的士,正往里面钻。我急步快跑,那车扬长而去,我只记下了车牌。他一个人跑了!这下祸闯大了,我把人弄丢了,我吓得方寸大乱,这小子,果然把我算计了,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肯定不能先跟所里汇报。我得镇定下来。
如果回家,他还是会被他的父母送过来的,这样的话,我不必担心。如果不是回家呢,那他会去哪儿?我不敢再往下想。这家伙城府很深,我一直没有摸透他,我更倾向于,他没有回家,他逃离了托养所,成功飞越。我越想越怕,追究我的责任事小,我更担心他的安全,他的下落。忽然间想起车牌,我记下了车牌,于是我打电话给交警大队的朋友,问他有车牌号,可否查到车主,他说可以,我如实地跟他讲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他安慰我说,不要担心,一会儿司机会把车开回来的。
半个多小时后,的士司机载着钟绍晖返回了托养所,司机告诉我,他正要去虎门,突然手里的对讲机跟他讲他载了一个精神病人,要他赶快把人送回来。啊,虎门,他果真是要回家的。他只是要回家。我没能满足他回一次家的愿望,我难过地闭上眼睛。主管见我们从车里出来,我说刚带绍晖去兜了会儿风,他拧高了他的小山眉不满地说:塞老师,这样不行哦。我说我知道了,对不起。他没再说什么,我心事重重地跟在钟绍晖身后,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恨透我了。
晚上的时候,钟绍晖就发病了,他先是无故发笑,自言自语,接着就咒骂,最后就把头往墙上撞。我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主管抱着他,钟绍晖就把头撞在主管的胸口上,他使劲地撞,主管死死地抱着他,我看到他手肘有血迹,可能是被他抓伤的。周围围了一圈人,谁也拿他没办法,教导员跟我说,主管每次都这样抱着他,让他撞,只有这样,绍晖才不会受伤。我忽然对这个肿眼泡的广东男人有了敬意,那一下下撞在他胸口的是什么呢,太痛了,谁会不痛惜这样一个好孩子竟成了这样,他的心气儿很高,很激烈。撞吧,撞吧,可怜的,如果你能好受一点的话,一股很咸的东西流进嘴角,几个教导员小姐也都忍不住捂着脸哭泣。我不知道,他晚上发病是否跟下午的事情有关,但他应该再也不会理我了。
他折腾了十几分钟,两人都累了,教导员们就哄着他去吃药,我知道精残部的每个学员每天至少要吃二十几粒药,这些药,我闻所未闻,富马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