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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红旗谱(梁斌)-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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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转着,头上晕眩起来。贵他娘停住碾,扫起面来过罗。春兰两手抵在碾盘上,低下头歇了一气。
  贵他娘看她身子骨实在弱得不行,问:“你身上不好?”春兰说:“唔!头旋。”只是低下头,不抬起来。心里说:“问问就问问,死了也值得。到了这刻上,还怕的什么羞!”她心上一横,抬起头来抖着头发,噗地笑了,说:“婶!你可说呀,运涛在那儿?他受苦哩吧?”
  贵他娘听得问,慢慢撩起眼皮儿,说:“我,看你不想他。”
  她沉下头,只管罗面。
  春兰红着脸,一下子笑出来说:“谁说不想哩!”
  贵他娘说:“他在革命军里。”说到这里,她又停住,看春兰两手抵住碾盘,低着头仔细听着,才一字一句地说:“他没受苦,他当了军官了,‘革命军’要打到咱的脚下了。”春兰一听,霍地笑了,说:“婶,会说的!”她又抬起头,看着远处树尖上的叶子,在急风中摇摇摆摆,忽忽晃晃,象她心情的影子。她问:“真的?”
  贵他娘说:“没的老婆子还跟你说瞎话不是?”
  春兰脸上冷不丁地绽出了笑意,满脸绯红,象一朵醉了的芍药花。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看天空,脸上在笑着。一连串美好的理想,重又映在她的脑子里。
  贵他娘推面回去,把这话跟忠大伯说了。忠大伯为了这事,又去找到老驴头。老驴头想:既是生米做成熟饭了,还有什么说的!再说,运涛也是他心上的人。又转念一想:战乱之年,形势不定,说不定这军头儿站住站不住。就说:“左不过是这么回子事了,等等再说吧!”
  严志和听说老驴头对运涛和春兰的婚事,嘴上吐出活口儿,就开始安排盘炕糊屋子,等运涛家来,和春兰过门成亲。
  
20
  革命军北伐了,封建势力就要打倒,运涛和春兰就要结婚……这些好事情,集在一块。赶在别的孩子,一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说不完的吉庆话。可是江涛就不,这人自幼少言寡语,心眼里走事,用眼睛说话。听到运涛的消息,眼角上皱起鱼尾细纹,慢慢伸到白净的脸上,那就是他最大的笑声。除此以外,就是愉快地沉默。他认为沉默就是美,就是无尚的乐趣。上课的时候,他睁着大圆圆眼睛,静默着听课。写大字的时候,他沉默地磨墨看字帖,把路数看清楚,再闭住嘴,使出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地写。这样,他能写出好字。上完了课,他一个人拿着本书,跳过倾塌了的红沱泥的短墙,到古圣殿的石阶上去读。读一会书,就在野草上静默地散步。他的心情沉默,眼睛可是爱说话,爱笑。当他最兴奋的时候,总是睁开大眼睛,噗得噗得地眨着浓重的、又黑又长的睫毛,射出明亮的光芒。
  这一天,江涛把一切事情都办妥当,独自一个人默默悠悠地唱着小曲,过了小渡口,走着到城里去的那条小路,回到城里去。路过邮政局的时候,把寄给爷爷的信投了,就回到学校里。
  今天是礼拜六,大部分同学回家过礼拜去了。他走到操场上,人很稀少,只有几个小同学在那里打网球。搡场边上,一簇簇的西番莲在夕阳下静静地开着。他又走到教室里,教室里没有一个人,阳光照在玻璃上,映在墙上,一方方红晃晃的影子。他拿了一本书,想回到宿舍里,静静地读。可是兴奋的心情,还没有过去,读也读不下去。眼不眨天就黑下来,思想上又在想着诱人的、美丽的远景。
  正在想着,有人在外面敲着窗户,他想一定是有人开玩笑,想吓他一下。走出来一看,天黑下来了,贾老师在黑影里向他招手。他悄悄跟着贾老师走到他的宿舍里,他问:“什么事?”
  贾老师向他笑了笑,说:“你,人儿不大,倒有大人心情。阶级觉悟提高了,进步也很快,读书体会得也深,今天要给你举行个入团仪式。”
  江涛听了,不知怎么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对着贾老师呆了一会,忽地明白过来。贾老师对他说过,可以入团了!由于过分喜悦,心在跳个不停。猛地又觉得呼吸短促。这时,满院子静静的,夏天的夜里,遥远的村落上传来一缕细细的笛音,他睁着眼睛听着。桌子上的灯,冒出袅袅的焰苗,映到墙壁上,黄澄澄的。
  贾老师从书橱里拿出一张红纸,铺在桌子上,拿剪刀剪了一面旗,画上镰刀斧头,贴在墙上。说:“这鲜红的旗帜,是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党旗!镰刀和斧头,象征着工农联盟,表示工人和农民团结的力量。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团员了。”又说:“一个赤色的战士,要尽一切力量保卫党,保卫无产阶级的利益……”
  江涛站在一边,睁着大眼睛缄默着。听着贾老师浑厚的语声,看着他诚挚的样子,眼角上津出泪滴来。是快乐的泪,感激的泪啊!
  贾老师握住江涛的手,说:“孩子,举起你的拳头吧!”
  江涛把手攥得紧紧,举到头顶上,随着贾老师一句句唱完了《国际歌》。这时候,周围非常静寂,静得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出来。他的心情是那样激动,身上的血液在急促奔流……他举起右手,对着党旗,对着贾老师,颤着嘴唇说出誓词。用坚决的语言答复了党,答复了无产阶级以及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他说:“我下定决心,为党、为工人阶级和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战斗一生……”
  举行了仪式,贾老师又跟他谈了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在阶级敌人压迫之下,一些同志们英勇牺牲的故事。他说:“在中国北方的客观条件下,青年团员就是年轻的党员啊!”他回到宿舍里,一时睡不着觉,失眠了,浑身热呀,热呀……他伸出滚烫的手,象是对革命事业的招唤。心里想着:北伐战争,革命的洪流,激烈的人群,热火朝天的场景,就象映在他的眼前。在梦境里,他向着斗争的远景奔跑……
  江涛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以后,好久没有接到运涛的来信。他连写了几封信寄去,也没有回音。严志和也知道南方战事打得紧,一家人都为运涛挂着心,只怕有什么闪失。
  第二年春天,江涛在高小学堂毕业的那一天,贾老师鼓励他,回去跟父亲商量升学的问题。说:“保定有个第二师范,是官费,是个革命的学校。你到那里去读几年书,也可以得到些政治上的锻炼。”
  江涛走回家去,严志和正在大杨树底下浇园,看见江涛沿着堤岸上的小路,远远地走来。他住下辘轳,弯下腰掬起一捧冷水浇在头上,头发胡髭上挂满了水珠。洗完了脸,使布手巾擦着古铜色的胸膛,从树叉上取下烟袋,打火抽烟。江涛走到父亲跟前,笑嘻嘻地把文凭递给他。严志和接过文凭,蹲在杨树根上,把身子向后仰了仰,端相了半天,才说:“嗬,还印着云头勾儿!这张文凭可不是容易呀,这是白花花的大洋钱哪……”说着,抽起烟来。
  江涛说:“同学们都去考学了……”他把贾老师的意思,把他求学的愿望跟父亲说了,希望父亲的支持。
  严志和又垂下头,沉思默想了老半天。吐出一口长烟,喑哑着嗓子,慢搭搭地说:“这个年头,可有什么法子?爬一天高房架子,才挣个五毛钱。年头不好,那里还有盖房的。这黑天白天拧辘轳,把一担菜送上集去,卖不回半块钱。一口袋黄谷,才卖个四五块钱。地里长的东西就是不值钱了,又有什么法子……”严志和觉得生活的担子实在沉重。奶奶老了,运涛又不在家,光靠老两口操持一家人的生活,还供给江涛念书,觉得实在为难。他无可奈何地扭过头,抬起又黑又长的睫毛,看了看江涛,说:“分我一点辛苦吧,孩子!”他乞求似的说出这句话,又停住。皱了一下眉头,长睫毛又沉沉的垂下去。
  江涛看见父亲踌躇不安的样子,心里着实难受:升学吧,升不起。不升学吧,又怎么办呢?他的眼前立时呈现出一团黑云。他又想:失学失业可以,我不能离开革命……
  在严志和的眼里,江涛不只是一个好学生,他和哥哥一样,自小里从土地上长大起来。在田野上放牛割草,拾柴拾粪,收秋拔麦,样样活路拿得起来放得下。哥哥走了,父亲盼他长大了多个帮手,可是他又坚持要去读书。父亲看了看他那一对豁亮亮的大眼睛,两条黑眉毛在怔着。这孩子无可奈何地沉默着,看着晴亮的天空。天上飘着片片白云,一只云燕高高飞起……严志和叹口气说:“罪恶呀!好庄稼长不到好土上,难死当爹的了……”他不打算叫江涛去上学,想叫他在家里帮他种地,过庄稼日子。
  江涛看父亲沉默老半天不说话,只是抽烟。他红了眼窝,想流出泪。他不好意思地走过去,拧起辘轳替父亲浇水。一边绞着辘轳,他又想:就要离开学校?一个青年人,他正求学心切,革命心盛的时候,一想到要离开知识的摇篮心里发起酸来。可是,想来想去,都是因为经济压迫,日月急窄。猛地,朱老忠倔强的形象又隐现在他的眼前。自从他从关东回来,在父东面前说一不二,忠大伯说怎么,父亲就怎么办。
  浇园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江涛盛上一碗小米饭,拿起筷子,夹上一箸子咸菜放在饭顶上。也顾不得吃,端着饭碗走到东锁井。一进门,忠大伯在南房荫里吃饭。看见江涛,一下子笑了说:“江涛回来了,听说你快毕业了?”忙叫二贵拿个小板凳来,让江涛围桌坐下,把菜盆挪得近一点,叫他吃。
  江涛说:“毕了业,也就等于失学失业。”
  忠大伯停止了吃饭,瞪着眼睛问:“那是怎么说法?”
  江涛说:“我爹觉得一家人吃累多,供给不起我,想叫我耽在家里耪大地!”
  忠大伯把大腿一拍,响亮地说:“他说的那个办不到!耪大地咱有耪大地的材料儿,象二贵、庆儿、小囤,这是做庄稼活的材料儿。象小顺,是学木匠的材料儿。大贵,是当兵的材料儿。你呀,我一看就明白,是念书的材料儿!”贵他娘也在一边帮腔,说:“是呀!一看就是个斯文人儿。”
  江涛说:“不行,我爹打定了主意,叫我在家里帮他过日子。”
  忠大伯说:“他打定主意不行,还有我呢。一天少吃一顿饭,也得叫你去读书!”说着,他连忙吃完饭,告诉贵他娘,好好喂着牛,抽出烟袋,打火点着烟抽着。说:“走,江涛,咱找你爹去!”
  一边说着,走出小门,上了小严村。一拐墙角,严志和在大杨树底下,小井台上歇凉。朱老忠离远就开腔说:“你怎么说,不叫江涛上学了?”
  严志和一见朱老忠,立时脸上笑出来说:“吃了饭,一个眼不眨,就不见他了,我估摸他去搬你这老将。”他站起来迎上两步,又说:“你看咱这日月;运涛回来,还得娶媳妇,他奶奶也那么大年纪了,他又要去上学,我那里供给得起?”
  朱老忠说:“无论怎么说,不能耽误咱这一文两武。要只有武的,没有文的,又唱不成一台戏了。”
  严志和说:“唉呀,困难年头呀!”
  朱老忠说:“再困难,有大哥我帮着。再说运涛当了连长,北伐成功了,黑暗势力打倒了,到了那个时候,这点上学的钱,用不着别人拿,运涛一个人就拿出来了。”
  严志和曲着两条腿,向前踱着步,说:“我的大哥!咱这当前就过不去呀!上府学不比在咱这小地方读书,吃的是吃的,穿的是穿的,盖的是盖的……”
  江涛不等父亲说完,就说:“保定府有个第二师范,是官费,连膳、宿费都供给,只买点书、穿点衣裳就行了。”
  朱老忠说:“这对咱穷苦人倒挺合适。”
  这时,严志和又硌蹴下腿蹲在井台上,低下头拿烟锅划着地上,半天不说话。看朱老忠一心一意要叫江涛去上学,他猛地又急躁起来,说:“咱这过当儿,你还不知道?那里能供得起一个大师范生呢?”
  朱老忠知道严志和是个一牛拉不转的脾气,一遇上事情,严志和就恨不得一头碰南墙,老是认为自己的理儿对。朱老忠说:“咱不能戴着木头眼镜,只看见一寸远。老辈人们付下点辛苦,江涛要是念书念好了,运涛再坐着革命的官儿,将来咱子子孙孙就永远不受压迫,不受欺侮了。你不能只看眼下,要从长处着想。”严志和说:“照你说的,为了江涛上学,再叫你花点子钱,怎么对得起大贵二贵呢!”
  朱老忠听了,气得拍着大腿说:“你就老是纠缠不清!照你说来,运涛回来了,江涛念好了书,就不能帮助大贵和二贵?将来大贵二贵有了孩子们,运涛和江涛能不供给他们念书?”
  朱老忠一边说着,睁开两只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严志和。严志和在困苦的日子里磨炼过来,几十年不饥不饱的生活,把他的庄稼性子磨下去了。东奔西跑,操持了今天的说明天的,操持了今年的说明年的。他想,为了这挂不值钱的肠胃,要把人支拨死哩!如今江涛去考学,又要花钱,他心里实在没有主意。他咳嗽着抽着烟,不忍伤害朱老忠的心。可是一年紧扒扯,稍有个天灾人祸,就得使帐。使了帐一时还不起,就要“暴鼓”了。他叹口气说:“咳!还是吃饭要紧呀!”当他想到,这孩子作文发在头里,写小字批甲,二年考了三个第一……他一想到这里,又长了长精神,兴奋起来,拍着挺实的大腿,说:“我豁出去了,再拔拔腰!起早挂晚,多辛苦几年。春冬两季,我上北京、天津去爬爬高房架子,也许能行!”
  又对朱老忠说:“大哥!你看怎么样?”
  朱老忠笑出来说:“这还不是正理?我回去跟贵他娘盘算盘算,折变折变,尽可能的帮助。”朱老忠临走的时候,又说:“志和!听我的话,你还是让他去吧。咱这门户,有多少这个年月?运涛在革命军里,大贵又来了信,江涛再升了学,这还不好吗?”他笑眯悠悠地说完这句话,抬起两条腿,踛着脚步走回东锁井。
  严志和说:“好是好啊!”他答应了江涛:“你使一把力吧!考上第二师范这个学堂,有你求学的前途。要是考不上,就找你自己的道儿吧!”他只答应每年拿出三十块洋钱。江涛果然考上第二师范,贾老师说:“全县只考上你一个,无论如何是凤毛麟角!”严志和又张开大嘴,笑咧咧地去找朱老忠。朱老忠说:“志和!你看怎么样?出水才看两腿泥哩!”江涛考上第二师范,朱严两家没有不高兴的。就是涛他娘,听说江涛要到保定去读书,要离开她,心里直绞过子。她又流下眼泪来,想:“象鸟儿一样呀,他们翅膀管儿软的时候,伸起脖子等娘喂养。等他们翅膀管儿长硬了,就一只只扑楞楞地飞走了。他们一个个都要离开娘,没有一个是心疼娘的呀!……”眼泪流啊,流啊,心里实在难受,一个人悄悄地坐在井台上,拿袖头子擦着眼睛。江涛看娘心上难受,走过去把脑袋扎在她怀里。说:“娘!甭哭,甭哭。”
  “啊……”涛他娘哭得更欢了,说:“我后悔,没生养个闺女,拾拾掇掇,缝缝洗洗没个帮手。我老了,碾米做饭,没个替身。我看你自小儿长得象个闺女,脾气绵长,会体贴人。打定主意不让你离开我,当小闺女使唤。可是这咱你又要走了,怎不惹娘哭哩!”
  正哭着,严志和走过来,吹胡子瞪眼睛地说:“又是哭什么?他去求学上进,又不是住监牢狱!”他红着脸,吹着胡子,楞怔地站着。垂下脸来,摇着下巴。
  涛他娘把身子一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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