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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红旗谱(梁斌)-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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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话,街坊四邻都来吊孝。晚上人们散了,严志和还在草上睡着。已经是秋天,晚风凉了,阶沿下有两只虫子唧唧叫着。小桌上放着一盏高脚油灯,冒着蓝色的焰苗,照得满屋子蓝蓝的。朱老忠把门关起,和朱老明坐在草上,三个人商量事情。严志和同意派人去叫江涛,他哑着嗓子说:“把运涛的信也送去,叫他请严家去写个信,托个人情,好到济南去打救运涛。他奶奶的事可不告诉他,那孩子自小儿跟着老人长大,跟他奶奶感情可热哩……”说着,又哭起来。
  朱老明眯瞪眯瞪眼睛,说:“兄弟!你甭哭了,身子骨儿又不好,万一哭得好儿歹的,可是怎么着?这会儿千斤的担子搁在你身上!”
  朱老忠也说:“老明哥说的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要好不了,一家子可是怎么办?”又对涛他娘说:“你去做点吃的吧,一家子哭了半天,还没吃饭呢!”
  那天傍晚,春兰娘听说老亲家去世了,也去吊孝,咳!闺女是娘身上的肉啊!听到运涛不幸的消息,慌慌忙忙走回家去,悄悄地告诉春兰:“闺女闺女不好了,运涛卡监入狱了!”
  自从那时,贵他娘把运涛的消息告诉了春兰,老驴头答应了这门亲事,革命军的光芒,和运涛的眼睛,就象两点萤明,在遥远的远方闪晃。隐隐显显,似有似无。就是这一丁点遥远的光亮,在她的心上就象太阳一样,照暖了她的全身。这时,她凭这股热力和光明来生活呀!当娘把这不幸的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心上一惊,又强笑着镇静下来。只是冷笑说:“呿!说他干吗?扔到脖子后头算了!”这句话还没说完,她的心上就激烈地跳动起来。
  真的,她倒一点也没有哭。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象干了底的深潭,就是投下一块石头,也难溅起点滴波涛。这咱她年岁大了,明白了一些革命与反革命的关系。她明白,就是哭瞎了眼睛,对于革命,对于运涛,也无济于事。黄昏来了,暮霭象一块灰色的布,盖在她的身上。她觉得在这块布下生活,更心安一些。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就想躲进黑暗的角落里,让黑暗把她吞没。
  晚饭以后,天上落着一阵雨,象滴不完的愁苦的眼泪。树上风声起了,树叶子索索响着。突然间一丝意念涌上了她的心头:人活着,是为了愁苦,还是为着幸福呢?可是,她是没有幸福的。眼看一丁点革命的光芒,就要被黑暗吞没。她的心情,象从千丈高崖跌下深渊,焦虑得难耐。她想,活在世界上,也是个多余的人,死了倒也落得干净!她想到这里,象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搅动。犹疑着呆了一会,她又登上板凳,从柜橱上搬下箱子,把一身鲜艳的、过年时穿的新衣裳穿在身上。拢了一下子头发,点上灯,拿镜子照了照脸上。当她看到自己美丽的脸型,又摇摇头,心里想:我还这么年轻!想着,把镜子一扔,吹灭了灯,趴在炕上抽泣起来,她实在舍不得运涛。她哭了一会,抬起泪眼,在黑暗里蹑手蹑脚走到堂屋里案板旁,伸手扯起切菜的刀。在夜暗里,她看得见刀锋在闪亮。不提防一点响动惊动了母亲,她从枕上抬起头来问:“春兰!案板上什么东西响哩!”这时,她镇静了一下心情,装出远远的语音,说:“嗯,娘!你还没有睡着?是一只老鼠碰的吧。”
  娘翻了个身,自言自语:“你还没有睡?咳!闺女!你的事儿在我心里盛着哩!我能叫你老在家里一辈子吗!咳!天哪!运涛忙回来救救我闺女吧!”
  一句话打动春兰的心,她想:“他还会回来的!我不能带着不明不白的伤痕死去。这样,将永远无法洗净身上的脏污。”她想到这里,又放下刀走回来,坐在炕上。隔着窗棂,看得见天上的云彩散去,月亮出来了,天色蓝蓝的。她重又躺在炕上,盖上夹被,泪眼对着窗外的天空。月光透过窗格子,照在她的身上,照看她惨白的脸庞。
  
22
  江涛接到这封信,合紧嘴不说什么。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捉摸着事情的根源和发展:1927年秋天,中国共产党保属特委的负责同志,到第二师范来,在党、团组织中正式宣布:“北伐军打到南京的时候,反革命为了独吞胜利果实,暴露了本来面目,叛变了革命,反回头来屠杀共产党,镇压了工农大众。从今以后,国共合作不能继续了……但是,我们并不悲观,中国革命的前途,是广阔的,是远大的。同志们!我们要擦干了眼泪,拿起刺刀,开始战斗了……”从此以后,革命的高潮低落下来,北方沉入更加严重的白色恐怖里。
  江涛到教务处请了假,走到严知孝家去,请他写封信托个门子,好上济南去营救运涛。严知孝住在槐茂胡同,路东一个瓦楼大门里。江涛走上高台阶,拉了一下门铃。随着叮叮的铃声,有人踏着轻巧的皮鞋声走出来。问:“是谁?”
  江涛说:“我,江涛。”
  听得说,门吱地一声开了。严萍立在门口。她说:“噢,稀客,请进来!”说着,看着江涛,不经意地笑了。
  江涛问:“严先生在家吗?”
  严萍见他神情急迫,睁起大眼睛瞅着他,说:“星期嘛,不在家?”
  这是一座小巧的院落三合子青砖小房当院摆着两盆夹竹桃,正开着花。红的,粉红。白的,雪白。一畦十样锦,畦畔围着芦苇扎成的小篱笆。茑萝爬到篱笆上,开着杂色的小花。葫芦蔓爬到花架上,爬上墙头。严萍登着门板爬到墙上,把麻绳钉在屋檐上。
  江涛说:“留心,掉下来!你想干什么?”
  严萍说:“我吗?请你看看我的小花园吧。你没看见这房顶上,每年有一蓬蓬的瓜秧,结着红红的香炉瓜吗?我要叫香炉瓜爬着绳儿登上屋檐。”
  江涛说:“我看出你在园艺上的才能,你为什么要学师范呢?”
  严萍说:“我学师范,不象你学师范一样?”当时,她是女子第二师范的一年级学生。
  北房三间小屋,挺干净。里屋是严知孝的卧室,外屋是他的书房。有几架书,几件木器家具。桌上有一小碟黄瓜菜,严知孝手里端着碗芝麻酱拌面,在吃着。见江涛走进来,他问:“才说叫萍儿去叫你和登龙来吃螃蟹,你来了正好。”
  严萍在屋顶上说了话:“白洋淀的朋友送了螃蟹来,在水瓮根底下蒲包里养着。单等他这好学生们来了才吃哪!”说着,嗤嗤地笑起来。
  他们说的登龙,就是锁井镇上大槐树冯老锡的第二个儿子。现在育德中学读书,是严知孝他母亲的侄子。自从来到保定,常和江涛、严萍在一决玩。日子长了,就成了青年朋友。
  江涛走出来,对着严萍说:“可惜,吃不上了,我要回家。”
  严知孝从窗口里探出身子,他吃完了饭,把漱口水吐在花畦上,说:“怎么,要回家?”
  江涛说:“我父亲求人送了信来,运涛在济南,被押进监狱里。”
  严知孝吃了一惊,呆了半晌,才问:“为什么事?”
  江涛说:“他说,早去几天,可以见到面。晚去,就见不到面了!”
  严知孝沉思了一会,才说:“这样厉害的事情?”说着,把两只手扣在胸前,鼓起嘴唇,撅起黑黑的短胡髭。脚尖磕着地,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老长时间不说什么。看样子,他有四十五六岁年纪,高身材,长四方脸,挺恬静。
  严萍从墙头上跳下来。说:“什么塌天大事?”说着走进屋里。
  江涛并没注意到她,只是对严知孝说:“我父亲还说,无论如何请你给济南的朋友写个信。知道你朋友多,请你设法求点情……”
  “求点情吗?”严知孝吧咂着嘴唇,象在深远的回忆:“咱不在政治舞台上,是朋友的,也该疏隔了……济南吗?倒是有个人。”他沉默了老半天,摊开纸,拿笔蘸墨,但不就写,眼睛看着窗外,象有很多考虑。嘴里缓缓地说着:“动乱的时代呀!运涛是个有政治思想的人嘛,怀有伟大理想的人,才会为政治牺牲哪!我年幼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说到为了民众,为了国家,心里的血就会涨起潮,身上热烘起来。五四运动,我也参加过,亲眼看见过打章宗祥,烧赵家楼。读过李大钊在《新青年》上发表的介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章。可是潮流一过去,人们就都坐了官了。我呢,找不到别的职业,才当起国文教员。象我那位老朋友,他在山东省政府,当起秘书长来。当然哪,他是学政治的,我学国文嘛。我教起书来,讲啊……讲啊……成天价讲!”他说着话,铺好了纸,写起信来。
  严知孝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在北大国文系毕了业,一直在保定教书。除了在第二师范教国文,还在育德中学讲国故。对诸子百家很有研究。他从家里拿些钱来,买下这座小房,打算在这里守着他的独生女儿养老。他好清静,不喜欢象父亲一样,忙于应酬,奔波乡里之间的俗事。当然这些事情也短不了找到他头上,能推出去的,就尽量推出去。他经过中国近百年史上战乱最多的年代,亲眼看到战争给与民众的疾苦。他对军阀政客嫉恶如仇。每当给一个新的班次讲课,总是先讲《兵车行》,讲《吊古战场文》。每当一班学生毕业,都要讲墨子的哲学思想。
  他写好信,仔细粘好信口,用大拇指甲把浆糊光了一光。用两个指头捏起信角,放在桌面上。说:“去吧!到了济南,你就去拜见他。这人和我是金兰之交,能维持的,一定维持。不能维持的,也可以求他给个方便之处。……”他说完这句话,又沉思着。用手掌把信摁在桌面上,说:“可是现在换了当权,他们比封建官僚严格些,尤其在政治问题上,就越发的利己主义了!”
  江涛立在严知孝面前,眨巴着长眼睫毛听着。严知孝又说:“自从国民党北伐成功,安起国民党部来,门上画了青天白日的党徽,墙上写了蓝色的标语,还是一本正经的喊着打倒帝国主义,铲除贪官污吏。可是不久,阎锡山和张作霖也挂起青天白日旗,贪官污吏和党国要人们书信往来,互相都称同志。人们今天盼北伐军,明天盼北伐军。北伐军来了,只是多添了些新军阀和新政客。对于平均地权啦,节制资本啦,反倒连点消息都听不到了。耕者有其田的口号,连提也不敢提。咳!既不是那样的颜色,也不是那样的货物了!于是,在广大民众里,流露的一些革命热情,也就冷淡下来。人们都说,这是换汤不换药,也不过如此而已!”
  江涛拿了信走出来,出门走不多远,背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他:“江涛,你早点回来!给我从济南带点儿什么希罕东西来,嗯!”
  江涛回头一看,有两只俏丽的眼睛,从墙角上露出来。江涛又立住,停了一刻。说:“嗯……好!”他点着头说:“我给你的书,你可要看完,吭!”
  “唔!你就去吧!”那两颗黑亮的眼睛,又从墙角上缩回去。
  于是严萍,一个穿着瘦瘦的黑纱旗袍的细高身影,又映在他的眼前。她直爽、活泼,热情,爱把头发剪得短短,蓬松着,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方口平底皮鞋。细看起来,好象眼瞳有点儿斜,爱把两颗黑眼瞳偷偷地靠在鼻梁上看人,靠得越紧,越显得妩媚。不注意的人,看不出来。注意的人,并不认为是什么缺陷,反觉得她更加美丽。江涛经常把自己喜欢的书籍给她读,她也偷偷地对江涛说过:“我向你学习!”
  
23
  江涛离开槐茂胡同,刮阵风似地往回跑,第二天黄昏时分,跑回家乡。离门口不远,看见门上挂着纸钱,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说:“奶奶!她为运涛的事情合上眼了!”
  他一进屋,娘和爹在草上坐着,见他进来,睁开大眼睛看着。他也不哭一声,向奶奶身上一扑,搂住奶奶摇晃摇晃,又握住奶奶的手,把脸挨在奶奶的脸上,头发索索地抖着。不一会工夫,全身抖颤起来,用哆嗦的手指摸着老人的眼睛说:“奶奶!奶奶!你再睁开眼睛看看我!再睁开眼睛看看我!”涛他娘见江涛难过的样子,一时心酸,拉开长声哭起来。贵他娘、顺儿他娘,也哭起来。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也掉了几滴眼泪,大家又哭一场。
  朱老忠把江涛抱起来,说:“人断了气,身上不干净,小心别弄病了。”
  江涛说:“我想我奶奶,她老人家一辈子不是容易!”
  朱老忠说:“你爹病了,单等你顶门立户呢,你要是再病了,可是怎么着?”
  江涛擦干了眼泪说:“不要紧!”
  那天晚上,等人们散完了,严志和说:“江涛!你哥哥的事情,可是怎么着?”
  江涛说:“这事,说去就去,赶早不赶迟哩!”
  涛他娘哑叭着嗓子说:“快去吧!不为死的为活的,孩子在监狱里……”
  严志和说:“咳!去好去呀,我早想了,路费盘缠可是怎么弄法?”
  说到路费盘缠,一家人直着脖颈不做声。严志和说:“使帐吧,又有什么办法?要用多少钱?”
  江涛说:“要是坐火车,光路费就得三四十块钱。再加上买礼求人,少不了得一百块钱。”
  严志和说:“你奶奶一倒头也得花钱。”说到这里,他咂着嘴唇作起难来。
  涛他娘说:“一使帐就苦了!”
  自此,一家人沉默起来,半天无人说话。江涛想:“上济南,自己一个人去,觉得年轻,没出过远门,没有经验。要是两个人去,到济南的路费,再加上托人的礼情,再加上运涛在狱里的花销,怎么也掉不下一百块钱来。家里封灵、破孝、埋殡,也掉不下五十块钱……”严志和想:“一百五十块钱,按三分利算,一年光利钱就得拿出四五十块。这四五十块钱,就得去一亩地。三年里不遇上艰年还好说,一遇上年景不好,房屋地土也就完了。要卖地吧,得去三亩。”涛他娘想:“使帐!又是使帐!伍老找就是使帐使苦了。他在老年间,年头不好,使下了帐。多少年来,利滚利,越滚越多,再也还不清了,如今还驮在身上,一家人翻不过身来。”
  当天晚上,一家人为了筹措路费的问题,没有好好睡觉,只是唉声叹气。严志和一想到这件事,心上就寒颤。他想到有老爹的时候,成家立业不是容易,如今要把家败在他这一代……左思右想,好不难受!
  第二天,开灵送殡,三天里埋人。依严志和的意见,说什么也得放到七天。朱老忠说:“咱穷人家,多放一天多一天糟销,抬出去吧!”朱老忠主持着:不要棺罩,不要戏子喇叭,只要一副灵杠,把人抬出去就算了。严志和说什么也不干,说:“老人家受苦一辈子,能那么着出去?”朱老忠说:“不为死的为活的,一家子还要吃穿,江涛还得上学,济南还有一个住监狱的!如今我们到了什么地步,还遵守他们那个老礼法?”说到这里,一家子人又哭起来,朱老忠和贵他娘也跟着掉泪。
  出殡的时候,严志和跟涛他娘穿着大孝,执幡摔瓦,江涛在后头跟着。朱老忠和朱老星亲自抬灵,哭哭泣泣地把人埋了。从坟上回来,朱老忠说,“志和,你筹办筹办吧!也该上济南去了,这事不能老是耽误着。万一赶不上,一辈子多咱想起来也是个缺欠。我看咱明天就走吧!”说完了,就一个人低着头踽踽地走回去。
  当天下午,严志和想来想去,无处借取,只好找到李德才,说:“德才哥,我磨扇压住手了!”
  李德才看严志和走到他眼前,哭得两只眼睛象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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