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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红旗谱(梁斌)-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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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志和跟朱老忠说了会子话,有些累了,头晕晕的。懵里懵懂地又睡着了。恍恍惚惚听得门响,睁开眼一看,是江涛回来了。江涛说:“明天就上济南去,忠大伯嫌坐火车花钱多,要脚下走着。忠大娘正在蒸干粮。”
  严志和试着抬了抬身子,说:“咳!我还是想站起来。你们明天要走,扶我去看看咱的‘宝地’吧!”
  “‘宝地’卖了?”江涛才问这么一句,又停住。他想:“卖了就卖了吧!”他又想起“宝地”,那是四平八稳的一块地,在滹沱河南岸上,土色好,旱涝保收。
  严志和说:“这是你爷爷流下的血汗,咱们一家人依靠它吃穿了多少年,象喝爷爷的血一样呀!老人家走的时候,说:‘只许种着吃穿,不许去卖。’如今,我成了不孝的子孙,把它卖了,我把它卖了!今天不是平常日子,我再去看看它!”涛他娘说:“天黑了,还去干吗?你身子骨儿又不结实。”
  江涛见父亲摇摇晃晃走出大门,紧走了两步跟出来。出门向东一拐,走上千里堤。沿着堤岸向南走,这时太阳落下西山,只留下一抹暗红。天边上黑起来,树上的叶子,只显出黑绿色的影子。滹沱河里的水,豁啷啷地响得厉害,大杨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响着。归巢的乌鸦,落在杨树枝上,一阵阵哀鸣。走到小渡口上了船,江涛拿起篙把船摆过去。父亲扶着他的肩膀,走到“宝地”上。
  “宝地”上收割过早黍子,翻耕了土地,等候种麦,墒垄上长出一卜卜的药葫芦苗,开着粉色的小花儿。两只脚一走上去,就陷进一个很深的脚印。严志和一登上肥厚的土地,脚下象是有弹性的,发散出泥土的香味。走着走着,眼里又流下泪来,一个趔趄步跪在地下。他匍匐下去,张开大嘴,啃着泥土,咀嚼着伸长了脖子咽下去。江涛在黑暗中看见他是在干什么,立刻叫起来:“爹,爹!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严志和嘴里嚼着泥土,唔哝地说:“孩子!吃点吧!吃点吧!明天就不是咱们的土地了!从今以后,再也闻不到它的香味了!”
  江涛一时心里慌了,不知怎么好。冯老兰在父亲艰难困苦里,在磨扇压住手的时候,夺去了他们的“宝地”,这是一辈子的深仇大恨,他异常气愤,说:“爹!甭难受了!我们早晚要夺回它来!”
  严志和听了,瞪出眼珠子,看着江涛问:“真的?我们还有夺回来的一天?”说着,冷不丁地又趴在地上,啃了两口泥土。
  江涛站在那里,发了一阵楞,眼泪顺着鼻沿流下来。脊梁骨一阵冰凉,象有一盆冷水,哗啦啦地淋下来,浇在他的身上,前心后心都凉透了。
  
24
  那天晚上,严志和病得更加厉害了。第二天早晨,朱老忠起了个五更,去叫江涛。江涛把八十块钱带在身上,走着房后头的小道,到忠大伯家里。朱老忠把他让到炕头上,吃完忠大娘亲手捏的送行的饺子。朱老忠又坐在炕沿上抽了一袋烟,看看太阳露红了,叫江涛背上两褡裢头子谷面窝窝。江涛把洋钱放在窝窝底下,朱老忠披上他的老毛蓝粗布大夹袄,走出门时忠大娘也送出来。送到村外,对江涛说:“江涛!吃饭睡觉的,你要照看他一下,他上了年纪!”
  江涛回过头儿说:“就是吧,大娘!你回去吧!”
  朱老忠带着一身的勇气,含着满胸的辛酸,迈开矫健的脚步,翘起胡子,一直向东走,江涛在后头跟着。两个人走在外乡陌生的道路上,低下头眼前晃着运涛的面影,抬起头数着天空浮动的云朵。走着路朱老忠说:“一出了门,不比在家里,心眼里要学机灵点儿,要看我的眼色行事。到了大地方,人地生疏,要多长个心眼儿才行。”江涛说:“是。”朱老忠说:“要看我的,我叫你行,你就行。我叫你止,你就止。”江涛唯唯的答应。两个人晓行夜宿,不知走了多少时日,才到了济南,走进一家起火小店里。一进店门,朱老忠就哈哈笑着,跟店掌柜打招呼:“店掌柜!咱要住间小房。”
  掌柜的是一个白了头发的山东老汉,是个大高老头儿,听说有人住店,一步步走出来说:“你们住店?好说,咱就是开店的。来,住吧。”他开了一间小房。那间小房只有半间屋子那么大,屋里一条小炕,一张小桌,问:“看!这间房住得开吗?”
  朱老忠说:“行,这间房住一天要多少钱?”
  掌柜的说:“官价,四毛钱,吃饭另算。老客,贵府什么地方?来做什么生意?”
  朱老忠说:“不敢,是河北保定地面上人,来济南看看有什么赚钱的买卖。”
  掌柜的说:“山东地面上好东西多得很哪!单说这乐陵小枣吧,你别看个儿小,吃到嘴里就象蜜一样甜,没有核儿,是天下驰名的。再说,那里的驴种,个儿大毛色黑,把缰绳一抖,就瞪开眼睛哇啦哇啦地叫。”
  朱老忠洗着脸,笑了说:“真好的叫驴!”
  掌柜的说:“庄稼人都喜欢。俺济南也有的是宝物,黑虎泉、趵突泉、珍珠泉,你是没有见过的。南北老客们来了,没有不上大明湖、千佛山上去逛逛的,大明湖又称半城湖……”他伸手划了个圆圈,又说:“一城山色半城湖……真好的景致呀!”说着,走出去了。
  朱老忠看老汉是个汉大心实的江湖人,看着江涛洗完了脸,把房饭安排好了,就走到柜房里去。柜房里没有别人,老掌柜在屋里烧火做饭,见了朱老忠,说:“老客,请坐。”
  朱老忠坐在凳子上,说:“听说,咱济南有个什么模范监狱?”
  老掌柜说:“有倒是有……”
  朱老忠说:“这个模范监狱,怎么个模范法儿?”
  老掌柜浅笑了两声说:“监狱有什么模范的?大!囚的人多!革命军一来,就抓了一些人,关在里头。”
  朱老忠问:“净抓的一些个什么人?”
  掌柜的听他问得根切,直起腰来看了看,说:“咱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听说是些犯‘政治’的。”
  朱老忠问:“这监狱在什么地方?”
  掌柜的说:“离这儿远哩。在济南,你一打听大监狱,谁也知道,出了名儿的。”说到这里,他又抬起头仔细观察朱老忠,问:“怎么,你是来看亲人的?”
  朱老忠说:“那能随便看?”
  掌柜的说:“那也得看犯的什么罪,偷鸡摸狗的,在咱外边是小偷,谁也不敢招他,可是到了监狱里,是罪过最轻的。最怕犯上‘政治’,这年头一着那个边儿,不是砍头,就是‘无期’。是判了罪的都能看,没判过罪的,想看也不行。”
  朱老忠问:“为什么?”
  掌柜的说:“他怕你串供呀,他要是拿不住你的把柄,可怎么判你罪呢!”
  朱老忠听到这里,摇了摇头,心里说:“可不知道怎么样?”
  朱老忠向这个老头打听好了大监狱的座落,带着江涛,走到大街上,买了一些礼物,拿着严知孝的信,到省政府去。到了省政府的红漆大门,门前有两排兵站着岗。朱老忠拍了拍江涛身上的土,说:“孩子!我在门前等着,你进去,不要害怕,仗义一点儿。见了人,说话的时候,口齿要清楚,三言两句就说到紧关节要上,不能唔哝半天说不出要说的事情……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咱不见不散。”
  朱老忠在门前看着,江涛扬长走进去,等了吃顿饭的工夫,江涛才走出来。朱老忠笑着迎上去,拉着他的手,走到背角落里,笑着问:“孩子!怎么样?见着了吗?”
  江涛说:“正好见着了,晚来一会就不行。”
  朱老忠笑了笑,问:“结果怎么样?跟我说说。”
  江涛说:“他说这案子是军法处判的,不属他们辖管。看看可以,别的他们无能为力。”
  朱老忠又说:“他问什么来?”
  江涛说:“他问严先生好,一家子净有些什么人儿……”
  朱老忠听着,倒象是个可靠的人。他们又在大街上买了火烧夹肉、点心、鸡子什么的,等明天一早,赶到大监狱去探望运涛。
  第二天,是个阴湿的日子,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下着蒙蒙的牛毛细雨,石板路上湿滑滑的。朱老忠和江涛踩着满路的泥泞,到模范监狱去。走了好大工夫,到了监狱门口。江涛一看见高大的狱墙,森严的大门,寒森森得怕人,不知不觉两腿站住。朱老忠悄声说:“走!”用手轻轻推了他一下,两人不慌不忙,走到门前。朱老忠说:“你等一等,拿信来,我先进去看看。”
  江涛在门外头等着,朱老忠走进大门,到门房里投了信。一个油头滑脑的家伙,看了看那封信,拿了进去。等了老半天,才走出来嘻嘻哈哈笑着,说:“来,我帮你挂号,有几个人?”
  朱老忠说:“两个人。”
  那人替他们领了一块竹板牌子,递给朱老忠。朱老忠看他回了门房,才走出来,下巴向江涛点了一下,说:“来!”江涛跟着朱老忠走进去。两个人弯着腰上了高台石阶,又走过一段阴暗的拱棚长廊。河里没鱼市上看,一过石门,那探监的人可真多呀!有白发老祖父来看孙子,年轻的媳妇来看丈夫,也有小孩子来看爸爸的……
  他们顺着一排木栅子走进去,那是一排古旧的房廊,用木栅隔开。他们立在第十个窗口下边呆住,小窗户有一尺见方,窗上钳着铁柱子,窗棂上只能伸过一只手。他们靠在木栅上,等和运涛见面。每个窗口都站着很多人,就是这个窗口人少,只江涛和朱老忠两个。人们见他两人醇醇实实,庄稼百姓样子,都扭过头来,睁着大眼睛看。
  狱里的房屋破烂不堪,有的屋顶倾斜着,坍塌了,长了很多草。秋天缺乏雨水,草都枯黄了,风一吹动,飒飒响着。
  屋里异常潮湿、黑暗,屋角上挂满了蛛网。
  江涛正在楞着,听得一阵铁链哗啷的声音,掉头一看,走出一个人来。浓厚的眉毛,圆大的眼睛,缓步走着,叮叮当当,一步一步迈上阶台,定睛一看正是运涛。几年不见,他长得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脸庞,脸上黄黄的,带着伤痕。他怀里抱着铐,脚上拖着镣,一步一蹶走进门口。大圆圆的眼睛,如同一潭清水,陷进幽暗的眼眶里,显得眉棱更高,眉毛更长。一眼看见江涛站在窗外,楞怔着眼睛呆了一会。当他看见忠大伯也来了,站在江涛的后面,他紫色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两下,似乎是在笑。沙哑着嗓子招呼说:“江涛,忠大伯,你们来了!”
  江涛静默着,站在窗前,睁着黑眼睛盯着运涛,说:“哥,我们来看你!”
  朱老忠也走前几步,扒着小窗户说:“来了!我们来看你,孩子!”
  “好!”运涛出了口长气,说:“见到你们,我心里也就安下来。奶奶可好?”
  江涛迟疑了一刻,才说:“老人家已经去世了!”
  运涛听到这里,他仰起脸望着天上,沉重地说:“老人家去世了!爹和娘呢?”
  忠大伯打起精神说:“你爹病了,要不,他还要亲自来看你。你娘可结实。”
  运涛凝神看着江涛和忠大伯,有吃半顿饭的工夫。他心里在想念故乡,想起奶奶慈祥的面容。不管什么时候,奶奶一见到他,就会默默地笑。他始终不能忘记奶奶,那个可爱的老人。随后说:“告诉你们吧!”他用手摸索着磨光了的刑具,继续说:“江涛、忠大伯!我想,我完了……爹娘生养我一场,指望我为咱受苦人做主心骨儿……可惜,我还这么年轻,就要在监狱里度过一生!”说着,连连摇头,眼上挂下泪来,象一颗颗晶莹的珠子,着实留恋他青春的年岁。又说:“哎!我并不难过,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江涛,今后的日子,只有依靠你了!你要知道,哥哥是为什么落狱的。”说到这里,乌亮的眼睛盯着忠大伯,老人直着脖子在看着他。他猛地抱起手铐,带动脚镣,踏步向前,好象坚决要走出铁窗,和亲人握别。老看守走上去,把他拦住,说:“到了,到了,时间快到了!”说着,拽起运涛向里走。运涛把脚一跺,生着气,抖动肩膀,摇脱了老看守的手,又仰起头来,瞪起眼睛要望穿青天。咬紧牙关说:“江涛!望你们为我报仇吧……春兰呢?”
  说到这里,他又长叹一声,说:“啊!我们失败了!”
  大革命的后期,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使党和工农大众得到失败!
  忠大伯说:“春兰在等着你!我们都说好了,等你回去,给你们成家。”
  老看守说:“什么时候,还说这种话。”说着,连推带搡要把运涛带走。运涛伸出拳头,张开大嘴喊:“打倒蒋介石!
  打倒反动派!”喊着,一步一步走回去。
  江涛眼看哥哥拖着脚镣,头也不回,走回监狱,楞怔着眼睛呆住。老看守捵着胖胖的大肚子,努着嘴瞪着眼睛说:
  “走吧,走吧,走开吧!”伸手要关那个小窗户。
  忠大伯急忙走上去,拦住他的手,说:“劳你驾,我们还给他带来点吃的东西。”
  老看守撅起嘴,开开窗户伸出手来,不耐烦地说:“拿来!”
  忠大伯拿过东西,递上去,把春兰捎来的小包袱也递给他。老看守把东西放在小桌上,打开纸包,歪起脖子这么看看,那么看看。又从怀里掏出根银钎子,这么插插,那么插插。然后,啪哒地把小窗户一关,把东西带走了。
  忠大伯冷冷地对着关上的铁窗,怔了老半天。江涛说:“忠大伯,咱们回去吧!”这时,忠大伯才猛醒过来,说:“嗯,走!”才低下头去,慢吞吞地走出监狱。江涛扶着忠大伯走回小店,忠大伯迷迷怔怔地蹲在炕头上,不吃饭也不说话,抱着脑袋趴在膝头上,昏昏迷迷地睡了一觉。
  江涛心里七上八下,直绞过子。反革命要夺去运涛年轻的革命的生命,他心里酸得难受,甭提有多么难过了!他想这场官司打过去,说不定要失学失业。父亲要完全失去家屋土地。于是,他心里想起贾老师的话:“……要想改变这条苦难的道路,只有斗争!斗争!斗争!”
  哥哥从小跟父亲种庄稼,年岁大了,父亲给人家盖房,他就成天价粘在园子里,拍土台、打步蛐、捉梨虫、上高凳,几行子梨树,不用母亲和祖母动手,钱就到家了。每天,天不明他就起身给母亲挑水。天还没黑下来,就背起筐给牛上垫脚。夜晚,让父亲好好睡到天明,哥哥把牛喂个饱……如今他为了革命陷进监狱里了!
  运涛自从那天晚上,和春兰离别,走到前边村上,和一个同志下了广东,交了党的介绍信,到了革命军——自从国共合作,中共中央曾经调了不少优秀的党团员,到广东参加革命军。
  当时广东是革命发源地,运涛在革命军里受了很多马列主义教育。一个青年人,从乡村里走出来,投入革命的洪流,一接触到民主自由的生活,自然有惊人的进步。组织上看他操课都好,无产阶级意识又很清楚,允许他以共产党员的身分参加了国民党。不久,革命军誓师北伐,他们开始和国民党员们并肩作战。时间不长,他当了上士,当了排长,又被保送到军官学校受短期训练。
  当他开始作见习连长的时候,北伐战争正在剧烈,他怀着祖父和父亲几代的仇恨,奋勇百倍的行军作战。在战争空隙里,也常常想起家乡:幼时,他在千里堤上玩耍,在白杨树底下捉迷藏游戏,在浅滩上玩水,在水蓼中捉野雁。春天,那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广阔的梨园,他们在梨树上捉棉花虫儿,装在瓶瓶里,拿回家去喂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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