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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旗谱(梁斌)-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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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兰嘴儿一撅,说:“我就知道你怕花钱。”
  老驴头说:“我倒是不怕花钱,我打算一辈子不叫你离开家。你上无三兄下无四弟,你走了谁伺候俺俩?我早就打算给你在家里招下个人儿,又是女婿又是儿,将来也有人继承我这份家业。再说俺老两口子百年以后,烧钱挂纸的,你也不用来回跑了。”
  春兰一听,脸上羞红起来,端着饭碗靠在门扇上吃着。一谈起婚事,她觉得心里烦乱,扬起头看着天上,老半天忘了吃饭。
  春兰娘又跟老驴头谈起种瓜的事,她家年年在房后头种上半亩瓜,倒是挺对春兰的脾气,夏天在园里搭上个小窝棚,她坐在窝棚上作针线,守着一只老母鸡,在斗子里孵着一窝小鸡儿。鸡娃出来了,有黑的、白的、芦花的……满世界乱跑,吱吱地叫着,在瓜秧里啄食瓜子儿、油虫儿……真是美气!
  一家子吃了饭,春兰挑上筲,老驴头背上筐,端上一瓢瓜籽儿,上房后头去点瓜。老驴头弯下腰刨着坑,春兰担水。把水点在坑里,等水渗完,再点上瓜籽理上土。正点着瓜,看见朱老忠蹒蹒跚跚走过来,后头跟着严志和。春兰说:“你看,头里走着的那个就是虎子大叔。”
  老驴头探着腰扬起头来瞅了一眼,看见来了两个人,可是他不认得是朱虎子了。朱老忠走南闯北,路走得多了,走起路来,两条腿一踛一踛的,走得很快,眨眼到了跟前。
  春兰笑着问:“虎子叔,你们到哪儿去?”
  老驴头手里拿着小镐刨着坑,笑了笑说:“你就是那朱虎子?”
  朱老忠笑笑说:“我就是朱虎子,朱老忠就是我。”
  严志和说:“敢情你不认得他了?”
  老驴头说:“好啊!咱弟兄三十年不见了,你走的时候,你们俩还没有春兰高,天天晚晌在场里‘打招’。如今你回来了,我也成了老头儿。”
  朱老忠摸了摸下巴,说:“可不是,胡子老长了。干什么?
  要点瓜吗?我还带回来一点金瓜籽儿。”
  老驴头楞了一下,说:“一听你就是有心计的人,打算回来好好种庄稼哩!”
  朱老忠说:“咱是正南巴北的老实庄稼人嘛!”
  老驴头说:“那敢情好。我年年在这房后头点上几分瓜,有这闺女看着,收拾着,倒是不耽误我多少整工夫。卖了瓜弄个零钱儿,打个油买个盐的。咳!咱庄稼人多么发死?要是不使帐,干什么进个钱儿?”
  严志和说:“今年种瓜,明年种瓜,春兰也就成了瓜小姐了。一到夏天,就看见她黑天白日坐在这小窝棚上看瓜园。”老驴头说:“闺女家可能干什么?……怎么,你们上街?”
  朱老忠说:“我去看看老明哥……你看,我走的时候还没有这条小道儿。”
  老驴头说:“可不是!这条小道儿本来是没有的,自从那年志和在我家里安上织布机,运涛一天三晌来来去去,把土踩硬了,再也长不出庄稼来,尽是长草。”
  严志和说:“快别说了吧!你们春兰,一天不知道上俺家跑多少趟,眼不眨扭搭扭搭跑了来。领着一群姑娘,到我那小北屋里去听运涛讲书。”
  老驴头说:“反正是他们俩的事儿,要不怎么能生生的把庄稼地踩成小道儿?这不是一日之功!”
  严志和说:“当然不是一日之功,滴水穿石呀!”
  他们一说,春兰脸上腾地红起来,只是弯下腰点水,不敢抬起头来。点完那两筲水,又担起筲望井台上跑。她故意颤起担杖,担杖钩磨得筲系儿吱吜乱响。那条红绳子辫梢儿,在脊梁后头飘飘飞舞。朱老忠暗自点头说:“嗬!活跳跳的闺女,心性儿有多么活泼,身子骨儿有多么结实!”
  

  朱老忠和严志和说着话走到锁井村后头,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尽头有个砖门楼,大门关着。他们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砖头瓦块和烂柴禾叶子撒了一院子。窗前有棵老榆树,榆钱儿正密,一串串在枝上垂着。有几只刚出巢的蜜蜂,围绕榆花乱飞,嗡嗡地叫着。院里这么静,象是没有人住着,朱老忠故意咳嗽了一声,还是没有声音,就喊了一声:“老明哥在家吗?”
  耽了半天,朱老明在屋里答了腔:“谁呀?”
  朱老忠说:“我呀!”
  朱老明说:“进来吧,嗯?怎么声音这么生,好象多久不见了的。”
  严志和说:“当然是久不见了。”
  朱老忠推门进去,门转枢也不响一响。屋子墙被烟熏得漆黑,荫凉得不行。进了槅扇门一看,一个大高老头在炕上躺着,头发胡子都长了很长。
  朱老忠问:“老明哥你怎么了?”
  朱老明听得有人进来,从被窝里坐起来。他不能睁开眼睛,用手巾擦去脸上的泪,说:“我还听不出你是谁来。”
  严志和说:“你想不到。”
  朱老明摇摇头说:“想不到,反正不是这锁井镇上的,是外路口音里夹杂着锁井腔儿!”他的脸色焦黄,脸孤拐向外凸着。眍䁖着眼窝,眵目糊把上下眼睫毛粘在一起了。他使劲翻了翻眼皮,怎么也睁不开,又紧紧合着。
  朱老忠问:“你的眼怎么了?”
  朱老明说:“闹眼呢。”
  朱老忠说:“也不治一治?”
  朱老明说:“谁说不想治,可也治得起呀!”
  朱老忠说:“这个好说。”
  说到这里,朱老明不再说什么,扬起下巴动了神思,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是谁的声音,他说:“志和!你你告诉我吧,他是谁?老是叫我闷着!”
  严志和说:“他是谁?你可记得三十年前为了保护铜钟大闹柳树林的事?”
  朱老明呆了一刻,楞楞地说:“哪!我还忘得了?”严志和说:“他就是朱老巩大叔的儿子,现在叫朱老忠。”
  朱老明一听,拍掌大笑,这一笑两只眼睛也睁开了,露出血红的眼珠。可是他还是看不见,抬起两只枯瘦的手向前摸着。朱老忠见他伸出手来摸人,向前凑了两步。朱老明先摸到他的胳膊,又摸到他的肩膀、耳朵。当摸到他的胡子的时候,朱老明咧开嘴说:“啊呀!兄弟,你也老了!”
  朱老忠说:“不老,长了胡髭罢了!”
  朱老明说:“不老,你今年怎么个岁数儿?”
  朱老忠说:“四十五了。”
  朱老明说:“四十五也是半截子人了。”
  三个人一直在屋里说着话,也不见有人进来。炕上放着一把水壶,一个算盘,算盘上放着两块干裂了的饽饽,这就是他一天的口粮。
  朱老忠问:“咱那一家子人们呢?”
  朱老明说:“哪里还有人!你嫂子才没了,闺女们住不起家也都走了。咱老二扛着个长活,晚上回来看看,给我做口吃的,就又走了。咳!家败人亡呀!”
  严志和拿把笤帚,把小柜子扫了扫坐下。从褡包上摘下烟袋来,打火抽烟。问:“老明哥,你抽一袋不?”
  朱老明说:“我在闹暴发火眼,不抽烟。”
  朱老忠问:“这是怎么闹成个唏咧哗啦?”
  这句话不问也罢,这一问呀,朱老明拍着炕席说起来。从冯老兰和冯老洪拉着团丁打逃兵,说到五千块洋钱摊派到老百姓身上。他又张开大嘴哭了,说:“干也是倾家败产,不干也是败产倾家,我就决心和他打了这场官司。开头谁也不敢干,你想冯老兰那家伙,立在十字街上一跺脚,四条街乱颤,谁敢捋他的老虎须?再说家家种着冯家大院的地,使着冯家大院的帐,谁也掰不开面皮儿。后来老星哥和伍老拔出来,才串连了二十八家穷人,集合到一块商量了商量,谁拿得出钱?
  我说:‘这么着吧,我拿头份,先去五亩地再说!’”
  朱老忠说:“一打起官司来,五亩地可花到哪里!”
  朱老明说:“可不是嘛,一个五亩,两个五亩,三个五亩也不够……我和朱老星,伍老拔,套上牛车,拉着半笆斗小米子,拉着秫秸穰,在城里找了人家个破碾棚,支起锅做饭。晚上就在碾台上睡。就是这么着打起官司来!这个世道,没有钱在衙门里使用,怎么能打赢了官司呢?递字儿,催案子,都得花钱。哪里有那么多钱!衙役们有时候叫我请他们吃饭,我就请他们吃碗小米干饭熬菜汤。”
  朱老忠问:“哪,能行吗?”
  朱老明说:“官司就是这么着打输了,连告了三状,连输了三状。咱请律师要花很多钱,冯老兰是有名的刀笔,用不着花钱请律师。再说他儿子冯贵堂,上过大学堂,念过‘法科’。”
  朱老忠拍着巴掌,叹口长气说:“那就该不打这官司!”
  朱老明说:“骑上虎下不来了呢!这一输啊,老星兄弟把房卖了,搬到冯老锡场屋里去,给人家看场。伍老拔去了几亩地,我拿头份,把房屋土地都卖完了,这就要搬家。我觉得不这么办对不起老伙计们!”
  朱老忠问:“搬到哪儿去?”
  朱老明说:“搬到咱老坟上看坟去。”
  朱老忠问:“咳!这就算输到底了?”
  朱老明说:“这还不算输到底,只要我朱老明有口气,就得跟他干!”他又捏着太阳穴说:“咳!我的眼呀,要是好不了,可就苦了我了。我的眼要是瞎了,趁个空儿也要拿斧子劈死他!咱满有理的事,这辈子翻不过案来,死的时候也得拉他垫背,我就是这个脾气!”又指着眼窝说:“唉呀!这辈子还能见着青天吗?”
  朱老忠听到这儿,直着眼睛楞了一刻,说:“不要着急,慢慢来吧,我就是为咱这穷哥们回来的,不是的话我还不回来呢!目前他在马上,咱在马下。早晚他有下马的一天,出水才看两腿泥!”
  说着,朱老明又不住地咳嗽,咳嗽得弯下腰起不来。他说:“兄弟们,给我口水喝吧!”
  严志和提了提壶,壶是凉的,连一点水也没有。忙去趴在灶堂门口,打火镰点着火,拉动风箱烧水。朱老明的火石,已经打成圆球,没有一点棱角了。他这么打打,那么打打,打了半天才打出火星来,点着柴禾烧了壶水来。
  朱老忠在一边看着,他想:“不回老家吧,死想家乡。总觉得只要回到家乡,吃糠咽菜也比流落在外乡好。可是一回到家乡呢,见到幼年时候的老朋友们,过着烟心的日子,又觉得起心眼里难受。”心里说:“知道是这个样子,倒不如老死在关东,眼不见为净,也就算了!”转念又想到:“在关东有在关东的困难,天下老鸦一般黑!闯吧,出水才看两腿泥!”他觉得肩头上更加沉重了,祖辈几代的新仇旧恨,压在他的身上。
  朱老明喝完了水,润了润嗓子,停止了咳嗽。朱老忠说:“我还要到老拔兄弟家去看看,想叫他帮着我拾掇拾掇房子。
  大哥!你缺什么东西?”
  朱老明说:“缺什么东西?没法说了,什么都缺!”
  朱老忠见不得这么可怜的人,眼上闪着泪花说:“大哥!你甭发愁,好好养病吧,养好了再说。有朱老忠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朱老忠穿的,就有你穿的,你虽然是个庄稼人,是有英雄气的!”他说着,掏出十块钱,往炕上一扔,咣啷一声响,说:“看看,够治眼的吗?”
  朱老明一听,立时伸起脖子笑了,说:“哈哈!什么,洋钱呀?”
  朱老忠说:“你先治病,别的我打发孩子们送来。”说着,走出门来。
  朱老明又说:“你可常来看看我,我闷的慌,你来这一下,我象看见明灯一样,你这人心眼怎么这么豁亮?”
  朱老忠临出大门时,又听得朱老明在屋里叹口长气说:
  “咳!人们都把土地卖了,没有土地,靠什么活着!”
  朱老忠一听,他又站住,走回窗台底下,说:“大哥!别焦心了,好好养着吧。事儿在我心里盛着,冯老兰就是一座石头山压在咱的身上,也得揭他两过子!”
  朱老明说:“好!我听你的。”
  严志和在一边看着,实在动心,由不得流下眼泪来。心里说:“出去闯荡了几十年,闯出这么个硬汉子!”
  朱老忠和严志和,从朱老明家里走出来,沿着村边走到锁井东头,上了千里堤。千里堤上那一溜子大杨树,长得钻天高。堤上一条干硬的小路,在硬土裂缝里滋生出稷草的黄芽。大黑蚂蚁,在地缝里围绕草芽乱爬。
  堤岸下边,是一排排紫色的柳子,柳尖上长出嫩叶。伍老拔的土坯小房,就在千里堤上。朱老忠和严志和走到小栅栏门口,有一只小狗从院子里跑出来,汪汪地叫着。严志和吓唬它:“呆住!呆住!”他一猫腰,拾起块砖头,那只小狗跐蹓地跑了。严志和提高了声音,喊:“老拔哥在家吗?”
  屋门一响,走出个中年妇人,一迈门槛见有个陌生人,又退回去说:“他没在家,出去了。”
  说着,有个十几岁的孩子,隔着伍老拔做木作活屋的小窗户看了看,也没说什么。朱老忠在栅栏门口转游了一会;院子里放着几棵湿柳树,是才从地上刨下来的,受了春天阳光的温暖,又生出紫色的嫩芽。东风顺着河筒吹过来,带来一股经冬的腐草的气息。离远看过去,有人在河身地上犁地呢。朱老忠和严志和离开伍老拔家庄户,沿着千里堤望西走。这时太阳起来了,阳光晒起来。朱老忠觉得身上热得发痒,解下褡包搭在身上。顺着大堤向上一望,河水明亮亮的,从西山边上流下来。在明净的阳光下,远远看得见太行山起伏的峰峦。
  朱老忠家当年就住在锁井村南,千里堤下头。他们走到河神庙前站住脚,庙前的老柏树没有了,那块大青石头还在,庙顶上的红绿琉璃瓦,还在闪烁着光亮。朱老忠对着庙台,对着大柳树林子呆了老半天,过去的往事,重又在头脑中盘桓,鼓荡着他的心血,眼圈酸起来。严志和并没有看出他的心事,叫了他两声。他忍住沉重的心情,一同走下大堤。
  他们穿过大柳树林子,大柳树都一搂粗了,树枝上长出绿芽。到处飞着白色的柳花,人们在林子里一过,就附着在头上、身上。穿过柳林是一个池塘,池塘北面,一片苇塘。一群孩子,在苇地上掰苇锥锥(苇笋),见大人们来了,斤斗骨碌跑开了。他们在池塘边上了坡,就是朱老忠家的宅基。
  可以看得出来,当年靠河临街,是两间用砖头砌成的小屋。因为年年雨水的冲刷,小屋坍塌了,成了烂砖堆。每年在这砖堆上长出扫帚棵、茴茴菜、牵牛郎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土坡上还长着几棵老柳树。
  严志和说:“当年你走了,我就合泥用破砖把门砌上。后来小屋塌了,我把木料拾到家去烧了,这个小门楼还立着。”道边上孤零零的一座小门楼,墙根脚快卤碱完了,也没了门扇和门框。朱老忠向上一看,顶上露着明,漏水了。
  严志和问:“这房再垒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垒法?垒坯的还是垒砖的?”
  朱老忠说:“垒坯的呗,哪有那么多钱垒砖的?”
  严志和说:“那个好说,就在这水坑边上就水合泥,脱起坯来。刨几棵树,就够使木料了。用这烂砖打地脚,上头用坯垒,管保一个钱儿不花,三间土坯小房就住上了。”
  朱老忠笑了说:“敢情那么好。”
  严志和说:“这几天有什么活儿,咱趁早拾掇拾掇。然后,老拔刨树我脱坯,齐大伙儿下手,管保你夏天住上新屋子。”
  严志和用步子从南到北,抄了抄地基,又从东到西抄了抄。说:“将来,日子过好了,还可盖上三间西房。这里是牛棚,这里是猪圈。再在墙外头栽上一溜子柳树,等柳树长起来,看这小院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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